登陆注册
649200000009

第9章 鹊踏枝

屋院里很暖,飘着清浅的花香。韶光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帷帐低垂,顶棚坠着风铃,风一吹,铜质的铃铛叮当作响。

被衾捂着,发了一身热汗。肩膀动了动,这才发现半趴在塌边的绣儿。

“韶姑娘,你醒了!”

绣儿迷蒙地揉揉眼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转瞬,嘴角扯了扯,有要哭的迹象。青梅闻声,从桌案上抬起头,面露欣喜,顺带着推了推伏案酣睡的宁霜。

“可是醒了,你昏迷了两天,人事不省的。要把我们的魂儿都吓掉了。”

青梅递过来一杯茶,水很温,韶光喝了口润润嗓子,然后感觉到后脑有阵痛。

“两天……”

宁霜咂咂嘴,“可不是,前儿个夜里真是好大的阵仗。你不知道,我睡到后半夜,就听见外面嘈杂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哪个主子不好了,谁知等了半天,发现连戍卫都出动了。再后来,麟华宫的人就把你送进来了。”

“麟华宫的人?”

绣儿抹着眼泪,点头,“是麟华宫的大宫婢薛蘅香,她让宫人将你安置在榻上。还有太医院的人呢!你看,这就是御医留下来的药包。”

土黄软纸包裹着细碎药末,研磨得很细,含着药的独特冷香。

韶光有一瞬的默然。能得太医亲自出诊,是宫人难得的殊荣,想必宫闱局又起了飞短流长。宫里的暗潮刚被平息,偏赶上行刺这种荒唐事,那人何处藏身不好,非得闯进尚服局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到此,韶光略微咬唇,问道:“局里的任命怎么样了……”

青梅闻言,俏脸微红,没说话。宁霜凑过来,笑道:“不说,我还给忘了。以后我们要叫韶姑娘为典宝了,还有青梅,她夺得魁首,可惜没被任命为司宝房掌事,仅仅是个掌衣,跟阿彩平阶。”

韶光心里一缓,“不是还有个嫣然么,她被任命为司宝房掌事了?”

嫣然排名第二,如果自己都能被提调为司宝房的典宝,那她……

宁霜摇摇头,一脸怒其不争地道:“本来崔尚服是要任命她为司宝房掌事的,可那婢子也不知犯了什么冲,死活不肯接受。排名顺延,结果就便宜了那个璎珞,从第五位一跃成为第三,崔尚服破格提拔,将她任命为司宝房女史了。”

倒是刚刚好。

只是……

唯独多了一个璎珞。

蓦地,忽然想起了什么。韶光摸了摸自己腰间,发现衣衫已被换过,忙看向绣儿,“你帮我换衣裳时,可看见袖带里有什么东西?”

绣儿歪着头想了想,“换下来的衣裳都洗过了,没发现额外的。是丢什么东西了么?”

韶光的心陡然一沉。

刻着她名字的签牌丢了。

刺客进宫行刺的事并没有宣扬开来,除了知情的禁宫侍卫和麟华宫亲随,其他见到或者听闻的人都一律勒令三缄其口。其间,昭阳宫的侍卫统统被撤换,统领革职,另有明光宫的一些太监和宫婢谪罪。

悄无声息,两宫消失了一批人,然后有新进宫人顶上。宫掖内再没人胆敢提及此事。

次日,韶光亲自去麟华宫道谢。

典宝的身份让她在宫人面前重树威信,连襟环佩,高腰长裙,湖蓝色缠枝自发髻绾成花环,流苏轻垂,显得矜贵而弱不胜衣。一路上,婢子们见了她,点头哈腰,尽量做得礼数周全。

抵达殿前广场,瞧见一抹釉绿罗裳的倩影,莲步轻移,身姿摇曳,像是踩着花蕊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宫婢,像是刚从麟华宫出来。

“呦,我道是谁呢!”

隔远,董青钿也看见了她,未出言,先绽开一抹笑,“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莫非是晋王殿下缺几匹布帛,特地让姑娘来送?”

董青钿说罢,兀自摇摇头,“不对,我怎么忘了,韶姑娘已经离开司衣房,调升司宝房了。怎么,当了女官还不够,偏要跑来攀高枝?”

调笑间,步至近前。

韶光眸色如常,“多时不见,董姐姐牙尖嘴利的毛病,真是一点没改。”

董青钿身后的婢子吓得噤声,却见其人不以为忤,反而笑靥如花,“韶姑娘这绵里藏针、两面三刀的功夫也是见长。如何?殿下嘱咐我挑拣几件宝器,你是就便与我走,还是稍后你亲自送来?”

董青钿收敛了笑容,不咸不淡地看着她,最后还特地在“亲自”二字上加了重音。

韶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位殿下,轻笑道:“董姐姐刚从麟华宫出来,我可是连台阶的边儿都没沾上。晚些送过去,不会怠慢吧?”

董青钿哼了一嗓子,“你倒也知道‘怠慢’。得了,你去吧,不耽误你攀高枝了。我回去自与殿下说,新任典宝矜贵得很,可稀罕着宝器不成。”说罢,甩开罗帕,趾高气扬地走开。

韶光抚额,苦笑着摇了摇头。

宫掖里的殿廊鳞次栉比,哪个宫都有掌事的奴婢,拔尖儿的就是殿主人最倚仗的,所谓心腹,权势和心气一个比一个高,谁都不想被比下去。董青钿是凤明宫的老人儿,就如薛蘅香在麟华宫里说一不二,年头和资历久了,生出不睦,也没法调和。董青钿任性专横,连内局掌事都惧着几分。

步至殿前,红漆雕花殿门敞开着。

宝鼎仙鹤,分镇在两侧,踏着旃毯拾级而上,鼻息间闻到皂荚的清新味道。挂缎和铺毯都是新换的,且刚浣洗过。一等婢子的手艺,一针一线都很细密,或许曾经由宁霜和绣儿漂染,由青梅勾过线,由自己掌过针。韶光爱惜地抚着幕遮,顺手将丝绦理顺。

跨进门槛,一树珊瑚映入眼帘。

赏花时节,宫掖里的锦葵和榴花开得极好,却不如眼前此姝:层层叠叠,丛丛簇簇,珊瑚石,胭脂花,枝蔓舒展得晶莹剔透,轻风乍起,仿佛有馨香四溢,沁人心脾。而环顾四周,一贯打理器物的薛蘅香,果然不在殿里。

“这珊瑚是新进贡的,还欠打磨,待会儿你拿回去。做好后,直接送到明光宫即可。”晋王不提,韶光自己倒要忘了已经升任典宝。

“奴婢遵旨。”

檀香金錾刻山水大背屏前,摆着格子宝架,一层一格,摆的不是瓷瓶玉座,而是开刃兵器:马戟、钩镶、铃首短剑、黄桦弩,暗光奢华,流泻着一脉脉凛寒光泽。晋王拿着软布,正擦拭着一把环首刀,刀鞘古拙,刀柄环是纯银锻制。

“身子好些了么?”

杨广未回身,随手将环首刀搁置好,然后取了一把擘张弩。檀木横枝,流弧弓,弓弦紧绷,可将百里外的杨树射穿,杀伤力极大。

韶光看着弩上雪刃般的弓弦,心有余悸,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当日,感谢殿下救命之恩。”

杨广悉心擦拭,须臾,略带惋惜地道:“当日若是用它,当场毙命的,岂会单就那几个被擒拿的贼人。倒是便宜了他。”

换成弓弩,失手了,不知道会不会将她和刺客射成对穿。韶光想到此,有些后怕。

“不知那刺客……”

提及此,杨广黑眸微眯,声音渐冷道:“擅闯宫闱,意图行刺,其心可诛。”

“殿下将他们都处死了?”

“死了三个,那个挟持你的倒还留着命。”是满门抄斩,还是凌迟处死,都要看审问的结果。能通过宫城层层布防,径直闯到广巷的人,岂是贩夫走卒那么简单。

韶光眸色一动,“奴婢听闻,若是宫城内人获罪,判前都要关押进大理寺。不知道对那几个,是不是也用这种规矩……”

杨广不置可否地挑眉,“怎么,你好像对他很上心?”

说起来,当夜除了捉拿刺客,似乎忽略了某些事情。比如深更半夜,为何有宫婢独自一人待在绣堂?刺客误打误撞,为何偏巧挟持了她?大理寺少卿会很想知道原因,可惜诸寺、诸监与宫闱向来分领而治,宫正司不出面,大理寺也拿宫闱局没办法。

“三日后,理正和理监会来提人。目前还在尚服局私牢里头关着,酷刑之下,也不知是死是活。”杨广略带深意地调转目光,“如果是探监,可要谨慎些。否则引火烧身,就得不偿失了。”

韶光抿唇,“想必那探监的人,会很感激殿下的提点。”

杨广冷然一笑,望了她片刻,然后轻声道:“你上次调制的香很好,太后极为喜欢。”

是喜欢,而不是满意。

两个词,相去甚远。

如果太后继续“喜欢”着,麟华宫便要持续献香。假借旁人代劳一次,岂能次次亲为?韶光挽着手,刚想讲出香料的调法,耳畔蓦然想起一道幽穆嗓音:

“上次本想与你说,有法子脱离内局,你倒是棋快一步,博得品阶。可区区六品典宝,亦是极其卑微,倘若有法子,你可想进殿来伺候?”

韶光有些怔住,一时猜不出此间深意,不由迟疑道:“奴婢资质鄙陋,承蒙殿下错爱。”

杨广觑起眼,趋近了几步,“明说谢恩,其实却是在婉拒。你可知道那日出了行刺之事,整个宫掖震动。倘若有人彻查,一干人等都脱不了干系。就算你是女官,恐怕也无力自保。”

韶光眼睫一颤,指尖下意识地勾起。

召她进殿,只是要保她?

“可奴婢没办法为殿下分忧解难,即便这样,殿下也要将奴婢纳入羽翼?”韶光别过眼,表明并非她不识好歹,而是宫掖规则,能耐和分量相辅相成。凭她现今的本事,恐怕罩不住那么大的品阶。

杨广闻言,眸间划过一抹玩味,“你果真没办法?”

韶光垂首,纤长睫毛在脸颊遮蔽了一抹阴影,“奴婢何来胆量欺瞒殿下。”

“可本王怎么觉得,要找到那件东西,非你不可呢!”杨广俯身靠近,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是热的,纯阳刚的气息笼罩在周身,含着咄咄逼人。韶光的手藏在袖中,暗自攥紧,“殿下莫不是听了宫里什么人的穿凿附会。所谓虚言乱耳,奴婢何德何能。”

说罢,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

乌丝滑落了一缕,柔柔地垂在脸颊,显得肤色莹白胜雪。杨广不以为杵,反而伸出手,替她将乌发理到耳畔,冰凉的指尖,仿佛还泛着冰魄气息,“本王素有耐心,只是述职时日有限。而且你是知道的,空手而返可不合本王的秉性。”

申时,回到了绣堂。

韶光看见门廊内的匾额,素锦绣帛,绮丽多彩,这才想起走错了地方。刚转身,阿彩自身后上来,拉住她道:“姑娘来得正好,钟司衣找你呢!”

自比试结束,始终未和钟漪兰见上面。

明明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偏能等上两天,韶光穿过杏花荫,看到院中落英缤纷的花树,不由得生出几分感叹。

花气缭绕中,钟漪兰独自站在夜合欢的花影儿里,背后是鎏金长藤椅和洒金琉璃小案,微侧着身子,面含笑光。

这笑,颇有些耐人寻味。

韶光轻步上前,施施然敛身:“钟司衣安好。”

“你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啊!蝼蚁尚且知恩图报,你靠得大树好乘凉,却忘了那栽树的人。可真是让我寒心。”钟漪兰扶着花枝,袅袅婷婷地从树下走出来,“对了,如今应该改口叫你典宝了!”

自司衣房到司宝房,三等宫婢调升至六品女官,扶摇直上,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钟漪兰甚至有些恍惚,这出大戏唱下来,究竟是她赢了,还是余西子赢了?如果是她赢了,那余西子怎么还留在宫闱局;如果是余西子赢了,怎么会连掌事的位置都丢了……算来算去,得益最多的,似乎只有一个人而已。

钟漪兰眼底划过一抹阴毒。

韶光垂着眼帘,以至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奴婢不知怎么得罪了钟司衣,还请您宽容。”

宽容?

钟漪兰的眸色一冷,下一刻,陡然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最见不得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摆这种姿态,给谁看?当我是三岁孩童来哄吗!”

钟漪兰手腕下了狠力,仿佛要将满腔的愠怒都倾注在这双手上,死命掐着,一直将人推逼到树干上。韶光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张手要抓她的指头,却使不上力,胸臆的窒息感,让她有一瞬的恐惧。

“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就是胆敢欺瞒的人!以为区区伎俩,就能骗过我的眼睛?怎么你不知道芣苡是因何而被废黜的吗!”

脖颈被掐得死紧,韶光费劲地咳嗽,喘不上气来,脸颊从惨白到胀血的青紫,“奴婢……不,不懂钟司衣的意思。”

“你不懂?”钟漪兰手腕一使力,愈加勒紧了她的脖子,尖长的指甲抠进肉里,“你和余西子是怎么回事?别以为那天在堂上我没看见你们互换眼色。能胜出,不光是靠我吧,不是还有司宝房的鼎力相助么!”

韶光抠抓着钟漪兰的手,狼狈挣扎,“奴婢冤……冤枉,您听奴婢解释……”

钟漪兰僵持了一瞬,眼底阴枭,忽然就松开了她。韶光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微颤的手抚上脖颈,道道血痕,火辣辣的疼。

“放心,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死在我的屋院。”

绣履上沾了花泥,钟漪兰拿着罗帕擦拭了一下,然后扔在她面前。罗帕轻飘飘地落地,浸染泥淖,肮脏不堪。仿佛在嘲笑她此刻的命如蝼蚁,卑微低贱。

韶光蜷着肩:“奴婢,可以作出解释……”

钟漪兰睨着目光,眼底含着讽刺和轻蔑:“解释?好,你说。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你能狡辩出什么花样来。”

树荫下有些凉,残叶落在肩头、裙裾上——韶光抱着双臂,有些复杂地开口:“钟司衣一心想着跟余掌事争权夺势,可几场谋局下来,已经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奴婢这么做,不过是想给自己、给钟司衣您,留一条后路而已。”

钟漪兰闻言,缓慢地转脸,注视着她好半晌,才阴沉地开口:“你是说,崔佩……”

果然还是洞悉了的。

韶光苦笑着颔首,“钟司衣还记得奴婢说的么,在暗中调查余掌事贪赃谋害的行径时,不仅搜出诸多罪证,同时也发现,有人要借刀杀人。如果整件事只有您一人在布局,余掌事下位后,司宝房就不会接二连三地遭受重创——隔岸观火,却推波助澜,正是因为崔尚服也想将您算计进去,坐收渔人之利。”

余西子贬谪了,紧接着就轮到了春雨、落霜、红烛——一一被调出宫闱局,更别说还有很多三等婢子被罚俸、被驱逐。掌事失权,女官一死、一谪,司宝房元气大伤,没有一年两载,怕是都恢复不了。

钟漪兰凌厉地盯着她,“可这些,你是如何得知?”

韶光自嘲地一笑:“钟司衣还记得奴婢是怎么进司衣房的么?”

是太监将人自暴室送来,内局能留人,全因崔佩交代是上面的意思。于是余西子要人,然后钟漪兰抢人。莫非……“奴婢自暴室脱离,就是得了崔尚服的帮助。”

韶光将罗帕捡起,缓缓起身。

在暴室时,她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崔佩,一样的绸缎宫装,一样的神情举止,只是彼时态度与表现在众人面前的,截然不同。崔佩的条件,是在局里挑起争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

钟漪兰的目光变幻不定,半晌,质疑地盯着她:“你是说,崔佩曾经施恩于你?”

蒙受恩德,却恩将仇报?

韶光能猜出钟漪兰心中所想,眸色有些黯,“奴婢何尝不想对崔尚服知恩图报。可若崔尚服的目的达到了,奴婢在宫闱局的气数,也要尽了。”

那么多的把柄,那么多的秘密,她绝对逃不掉狡兔走狗的命运。

钟漪兰看着她,片刻沉吟。

须臾,眸光自混沌变得清明,眼底却划过一抹嫉恨、一抹怨毒,“那你的意思,我就必须得忍着余西子,然后眼睁睁地看她再坐上掌事之位?”

韶光用罗帕在自己的衣裙上抹擦,直到上面的泥泞擦去大半,泥水结成干泥,抖了抖,递还给钟漪兰,“唇亡齿寒,小不忍则乱大谋。奴婢曾说,会竭尽所能辅佐钟司衣达成所求。那么接下来,就不仅是将司宝房收入囊中这么简单,钟司衣更要着眼于整个内局,着眼于四房。”

钟漪兰一个激灵。

四房……

“崔掌事已经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很久,是时候换换人了……”

位尊,掌权。只要坐上尚服之位,什么余西子,什么司宝房,届时就算言锦心和白璧,都要匍匐在脚下,任己差遣。为了这些,难道,还在乎忍这一时吗。

不消韶光说出,钟漪兰已经想出了那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唇角微翘,眼底不禁泄露出一丝丝的贪芒,须臾,却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就不怕我跟崔佩一样,翻脸无情?”

“奴婢自然是怕的。”韶光垂眸,“只希望等司衣房的位置空出来,您能够不吝提拔。”

院落中,花树芳菲。

该解释的、该提点的、该遏制的,韶光都一一说明。钟漪兰复又走进花荫深处,花影浓郁,将人和花枝都笼罩在一片阴翳里。韶光轻轻敛身,再一次从杏花荫处折返。一路走来,足下踏着的,是满地花瓣香尘,绣履弯弯,沾着星星点点的花泥。

花死了,魂还在。

芳香的魂魄,芳香的残躯,就是要看这一树欲望之花,如何开到荼靡。

六月初七,宫闱局正式册封:司衣房宫婢韶光,质行聪慧,端温明德,擅女红,丽工笔。提调司宝房,擢典宝品阶。

踏进二进院,院里宁谧静好。

廊庑里很宽敞,搬来的东西却少得可怜。提升为六品典宝,配了专属屋院,专属伺候的婢子。韶光打量着窗明几净的闺房,莲纹旃毯铺地,堂里安置着一把缠枝檀香美人藤椅、雕花铜镜、金錾花妆奁;一道紫檀镂空月亮门间隔出寝阁,寝阁里是纱帐绣榻,珠帘垂坠,碎光摇曳。

“奴婢这就将东西拿进去,姑娘看屋里的布置可喜欢?余掌事说随您的喜好可换新的。”

伺候的婢子名唤小妗,原来是春雨屋里的。春雨革职调往掖庭局后,一直在服侍余西子。此番将她遣到自己身边,可见还是存着提防心。

韶光拉着她的手,示意先歇歇,“东西少,没那什么忙的。屋里的物什和摆设也都精致得很,替我多谢余掌事。”

小妗低着头,一脸腼腆,“宝器都出自房里婢子的手。奴婢不知姑娘喜欢什么,自作主张布置了一些,合姑娘的心意就好。”

韶光温然一笑。

这时,廊外响起脚步声。

身形娇小的少女迈着欢快的步子,顺着回廊走来,湛蓝色的胸带摇曳,绾双髻,流苏垂在耳畔,发髻插着七支蓝漆簪,额间一抹花钿,显得娇媚可人。

“快把这些拿进去,在西厢放好。”

甜润的嗓音,含着一丝丝的欢欣得意,吩咐着。

“先去把那个挪开。”

“当心着点儿,可别打碎了我的白玉插瓶和琉璃摆件!”

当然,一同搬来的还有璎珞。

韶光听到偏房传来的使唤声,然后是婢子手忙脚乱地拾掇摆弄,不由笑着摇摇头。倒是小妗探头望了一眼,撇嘴道:“这新进的宫婢真是神气,没几日就提调了女史。可叹春雨典宝不在了,否则,她可未必能这么得意。”

“原任典宝与她不睦?”

韶光端着茶盏抿了一口,问得看似无心。

小妗老老实实地答道:“春雨典宝在的时候,有些不喜欢她,曾经还因为一批宝器,起过冲撞。那宫婢也胆大,当着宫人的面就敢指责春雨典宝。”

韶光回味着,没说话。

片刻后,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环佩叮当。

弄虚作假的摘得高位,凭借实力的反而屈居其下,璎珞自然意难平。可迈进门槛的一刻,抬起脸,却露出一个最甜美的笑颜,“姐姐。”

堂里比西厢敞亮。红漆木柱,莲花垂灯,连帷幕帐子都高绾着,看的出皆是崭新的。璎珞又瞟了一眼寝阁,杏色水晶帘、嵌珠双倚榻上的云纹锦被和香枕都算名贵。

“姐姐这儿可真宽敞,不像我那儿,东一摊,西一堆的,都没个下脚地儿了!”璎珞捂唇轻笑,白丝绸帕子熏了香,一股茉莉花的香味。

水晶帘宛若一道雨幕,隔间里的两人,侧对而坐。

韶光抿了口茶,“搬得远,索性连旧物都不要了。不比你的物件拿着方便,一并都留了下来。”

拨弄串珠的青葱手指一滞,璎珞听出这是寒碜她小家子气。

“哪里有姐姐这等好福气,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人给张罗着!”璎珞面上绷得很好,收回手去理顺裙裾上的流苏。

见韶光略有不解,璎珞耸耸肩,道,“姐姐难道不知么?姐姐典宝的位置,可是钟司衣和余掌事联名保下来的。姐姐原是司衣房的人,有钟司衣力挺也就罢了,连余掌事都青睐有加。比起那些事事亲力亲为,却还做得不够的人来说,真是让人羡慕得紧呢!”

难怪钟漪兰会认为她与余西子有私。

韶光忽然明白了之前的话,摆摆手,示意小妗去奉茶,“都是两位掌事抬爱。倒是你此番提职,听说崔尚服和余掌事都十分满意。年纪轻轻,手艺就如此了得,想是要有大作为的。”

璎珞心上得意,毕竟恭维话有谁不爱听的,“能当女史已是殊荣,我可不敢痴想什么品阶、权势的。”

香茶泛起一丝丝烟缕。烟缕里,少女的笑靥愈加甜美,唇角弧度弯着,得意得仿佛是绽放开一整个春天。

韶光一笑,没说话。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

“怎的这么热闹,难道还有人比我先来了!”

进门的人穿着一袭洒花杏黄色高腰长裙,双髻绾成蝶式,插着星星点点的宝石单簪,颇是亮美。人未至,声先到,一连串的笑音婉转悦耳。

韶光搁下茶盏,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绮罗巧笑倩兮地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给你道喜啊!这么快升任了典宝,在内局这块地方,可是很难见的呢!”说罢,吩咐奴婢将红漆锦盒搁置在桌案上。

“瞧瞧我给你带什么了。芙蓉酥乳和冰沁雪梨,都是江南的进贡。姚尚仪特别赏赐的东西,拿来与你分甘同味!”

盒盖揭开,一抹醇香扑鼻。

精致的漆画盘盏,碟里摆着玲珑可爱的糕点,一侧点缀着绽放的锦葵花。璎珞斜着眼睛瞟过来,见两人径自言谈,不由抿了抿嘴道:“既然韶典宝有客,便不打扰了。奴婢告退。”

说罢,一敛身,怏怏地甩开裙裾便走了。

这时,小妗刚好端着茶盏进来。

璎珞坐了许久,连口水都没喝上,绮罗刚来,新茶就奉了来。奉茶的婢子将托盘放下,便识相地退下,临走,还特意将门扉轻掩上。绮罗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的背影,不禁努了努嘴。

韶光笑道:“我怎么看着你这表情,有些不怀好意呢!”

绮罗收回目光,耸耸肩,也跟着笑了。

彼此不消说,很多事情便已经心照不宣。绮罗低下头,自袖袋里掏出一枚腰牌——黑色墨玉,錾刻着六瓣莲纹,色泽暗雅,“费尽周折,总算是给你弄到了。拿着它,可以任意出入尚宫局私牢,但在宫正司那边好不好用,就不知道了。倘若一旦遇上宋良箴手底下的人,勿要贸然出示。且要谨慎,别给人认出来。”

月黑风高。

夜。

若非事出有因,韶光绝不会在自愿的情况下再踏进这里——黝黑的门洞、潮湿阴冷的地面,墙上和角落里堆着诸多叫不出名字的刑具。风从外头吹进来,却驱散不掉空气中飘浮着的腥气和霉味。桌角上的煤油灯一晃一晃,照得四周越发晦涩,唯有侧面一块摇摇欲坠的匾额,题着“尚宫局”三个大字。

尚宫局,多么讽刺。如果隶属宫正司,内设私牢确实情有可原。当年这里却是皇后娘娘一手培植起来的,这样原本掌管中宫、导引皇后的司局,便成了闺阀党同伐异、铲除异己的工具。以至于明光宫崛起后,仍沿用至今,只是尚宫局的掌事却从苏尤敏变成了宋良箴。

夜色遮蔽了月光。晋王曾说,明日,私牢里的一干人犯将被押往大理寺。时已丑时,也就是还有三个时辰,理监和理正就要来提人。

拿着墨玉腰牌,韶光一路上畅通无阻。

私牢里的奴婢一贯认牌不认人,也不敢认人。能关押进这里的都是秘密,守不住秘密的,均已消失,留下来的只剩下“聋子”和“哑巴”。

“六月初三,子时三刻,两人。”

负责看守的婢子低着头,仔细端详着韶光手里的墨玉牌,闻言,转身拿起一盏煤油灯,在前面引路。

经过两道闸门,往前是地牢,方一踏入,狭小的甬墙逼仄而来,让人感到窒息。韶光轻抬脚步,后背一阵阵的阴风刺骨。她太熟悉这里,每一道曲径,每一处铁闸,每一块无字匾,铁链缠着的双脚,黑暗中看守奴婢的微笑,以及手里抡着的满是倒刺的木杵……

“啊——”

凄厉的惨叫声,声声入耳。

韶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前面领路的却无动于衷,似没听见,更似没看见她的惧怕,直到将她领至丙等第五间,才面无表情地提着煤油灯走了。

囚牢里,阴冷潮湿。

蓬头垢面的男子就坐在草垛上,脚旁边还有几个发霉的馒头,浑身是伤,伤口有些结痂,有些还在流血。血污将衣衫沾湿得一片腌臜,显得狼狈不堪,却无损一张俊朗出挑的脸,清浅的瞳仁,不含丝毫的颓丧和消极。他很早就听见脚步声,抬起眼皮,视线中出现一道湖蓝色倩影。

“是你?”

看到来人,封齐修有一瞬的怔忪,然后脸上出现莫名和戏谑的神情。

韶光举起煤油灯。

再一次见面,同样是在无比狼狈的境地,只是形势和立场全然颠覆——她已逃出生天,而他身陷囹圄,已是注定要死的人。韶光有些哂然,淡淡地道:“没错,是我。我来看你。”

昏黄的光亮照亮了一块地方,欲明欲灭。

封齐修用两指搁在唇瓣上,注视着她半晌,一笑,“你是来‘看’我的,还是她们派过来套话儿的……这天牢大狱,看守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肩胛和肋骨上都有伤,刚说完,忍不住捂唇咳嗽了几声。韶光靠近铁栅,瞧见里面摆得虽不干净却很整齐的草垛,还有用干草捆成的靠垫子,墙角的窟窿也用棉絮堵上了,地面很干爽。

“没办法,这里一到夜里就冷得很,你们宫里的人对待俘虏一点都不厚道。”封齐修看到她的目光,耸耸肩,却扯到了伤口,不由疼得龇牙咧嘴。

韶光将煤油灯挂好,并没说话。

尚宫局对关押的人还算是客气,除了上刑和逼问,只剩下漫无天日的死寂和寒冷。他待的时间短,自然还没体会到那种能把人逼疯的沉静和荒芜,而且,他也已经没有机会再待下去。

“我曾经挟持过你,不仅将你无辜牵扯进来,还险些让你丧命,这么敏感的时候,你真是不该来……”封齐修耸耸肩,表现出一种无奈和自嘲。

韶光微垂着眼睫,“你都是快死的人了,这种时候,我又何必与你计较。”

她还记得他曾说过,敢进来就没打算再出去。

封齐修苦笑着抿嘴,片刻,又余兴十足地摊开手,“是啊,你看我都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所以如果你真是来探监的,我感激并且欢迎,但要是来套话,得事先言明,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韶光看着他,“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知道也不会说?放心,我不是套话的,只是来找东西。”

找东西?

封齐修眼眉一挑,在关押刺客的监牢里找东西……

侧角的囚室里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韶光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闯宫的那晚,我丢失了一枚名签。那名签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必须找回它。你可曾见过?”

封齐修闻言略蹙起眉,想了片刻,然后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外衫褴褛,里衣稍好,摩挲须臾就从里衣夹层里掏出了一块檀香木小牌:“你说的是这个……”

果然在他身上!

韶光眼睛一亮,不由更凑近些。当她发现名签丢失,曾即刻返回绣堂去找,可惜翻遍每一寸都没找到,她也怀疑过是否被有心人捡走了,于是在无迹可寻的情况下冒险来探视。想不到,歪打正着。想到此,韶光的目光不禁有些复杂——严刑拷问,还能将这名签保留在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被押进来,身上就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个。于是每回被带去逼供,我都把它藏在干草里,没给人瞧见,后来她们来搜牢房,我就将它揣在衣衫里层。”封齐修得意地朝她笑笑,“想不到是你的东西。那这上面刻的字,是你的名字了?”

韶,光。

芳韶妍媚,花光欲暖。

得意地讲完,封齐修一笑,然后潇洒地翻手一掷,名签就这么没有任何戒心、毫无刁难地扔进女子的手里。

“好好收着,这回可别再丢了!”

韶光垂眸注视,眼底划过一抹喜色。

怎么会再弄丢——

无懈可击的筹备,算无遗漏的布局,原本尽在掌握中的一切谋算,险些都要因为他的误打误撞而毁于一旦。倘若这东西因此丢失,不用施艳春出手,自己马上就会前程尽毁,然后面临牢狱之灾——面前的这个人,是迟早要死的,不是死在私牢,就是大理寺。那么……

“我知道你在这里吃尽了苦头,这是金疮药,对伤口恢复很有效果。”韶光的眸子忽然变得幽深,说罢,隔着铁栅伸出手。

略长的薄纱袖子遮住了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青葱玉指若隐若现,同时,袖子也遮住了掌心里的一枚精致瓷瓶。

封齐修看着她,片刻弯起唇瓣,似有调侃地道:“萍水相逢,我曾经那般待你,你却不计较,如此眷顾于我,真是让我无以为报啊……”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伸手去接——指尖所触,碰到的是釉瓷独有的细腻感,还有一柄冷硬的东西,微凉。

“这……”

“既然馒头都发霉了,就不要再吃。否则看守再送饭来,看到你发病,只会打开牢门进来探视一下,是不会给你医治的……”韶光扶着铁栅,眸底一抹深意若隐若现。

说罢,便即刻收回手。

直起身后,朝着牢中男子一敛身,再不多言,转身而去。

煤油灯留在铁栅上,昏黄的灯火笼罩着侧坐男子,半低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女子背影,就这么注视了很久。

来路曲折迂回,绕了不少弯道和岔路,没有灯,就只能摸索着往回走。其实哪里用奴婢带路,看着墙角坑洼不平的痕迹,也知道哪条路通向出口,哪条路通向刑房。昔年至交,多半都死在这牢里,苏尤敏精心炮制的那些刑具,最终,都被宋良箴发挥到了极致。当真讽刺得很。

出了私牢,韶光掸了掸衣裙,自尚宫局的正殿前经过。

很多事情,都需要慢慢来。

随着沙砾自滴漏中一点点流逝,因果轮回,谁也跑不掉。

就这样,在韶光送宝器到凤明宫的时候,尚宫局私牢,失守了。

刺客逃狱的确切时间是卯时,宫人们发现却是在辰时两刻,那个时候,韶光已经坐在凤明宫的正殿里,陪着汉王殿下品茗赏花。明光宫为之震动,太后大发雷霆,然后就是尚宫局玩忽职守、宋良箴引咎辞职的消息。等韶光再回到司宝房,整件事情已经在半个宫闱都传开了。

凤明宫,明瑛殿。

到了辰时,殿门齐刷刷地敞开着,被阳光一照,殿廊上的红漆油亮亮,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浓稠的胭脂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奢华瑰丽的宝殿如梦似幻,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馥郁芬芳的花香味。

董青钿起得很早,跨出门槛,就瞧见台阶下排成横列的宫婢,一愣,然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你这是摆的什么阵仗?大清早儿的,领着这些宫人唱大戏不成!”

韶光伫立在一侧,身畔是列队工整的奴婢,手捧托盘,一个个浓妆艳抹,咧嘴笑着,艳丽如春。而托盘上的宝器则是赶制很久,在她进司宝房之前就开始做的,清一色的冰裂釉芙蓉碗。

“初四那天司乐房的舞姬在昭阳宫献艺,宫人们也去瞧热闹来着,这妆容就是依葫芦画瓢弄的。索性带来与你同乐,若不够看,我也粉墨登场一回?”

董青钿原本心里有气,被这么一逗,没绷住,走下来使劲拧了她的胳膊一下,“早知道卖乖讨好,前阵子就亲自来赔罪得了。等这么多天,我还想着你再不来,就去司宝房逮人了!”

韶光垂眸笑了笑。

凤明宫的宝器确实延误了很久,经历了余西子的贬职、春雨的革职、流云的致死等诸多阴霾,司宝房上下颓唐一片,宫人们能在初八的晨曦前制好,还是靠着几位女官千叮万嘱的结果。真是怪不得她。

“东西可都已经送来了,倒是你,也不赏我口茶喝!”

韶光的话音未落,殿里响起一道男子的笑声,恍若春寒乍暖,冰泉崩碎,未得见其面,便已是让人心旌摇荡。韶光面容一肃,恭顺敛身,“汉王殿下。”

明瑛殿内,绯袍玉带。艳艳的是流光,红彤彤的是色泽,笼罩在艳光中的男子,一袭大红色的锦裳,负手而立的样子,宛若玉砌雕阑下的芙蓉花,显得明媚妖娆。琉璃色瞳仁,亮烈中含着一抹柔光。

韶光抬首,那一瞬,仿佛在他眼底看见了江南的月色。

“本王还在奇怪为何清晨有喜鹊登枝,原来,是为了喜迎佳人。”

汉王迈步走下台阶,手中折扇一敲一敲,开始微笑,便流转出一抹神采飞扬,“看来应该在殿里也养上几只,日日鸟啼,婉转悦耳,也好引佳人踏歌而来……”笑音漫过,手腕一旋,折扇便似有似无地顺着韶光的下颚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

轻佻且不羁的举止,顿时让在场宫婢羞红了脸。

董青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着两人:“殿下,那喜鹊是前儿个奴婢散养在杏树枝上的,每个清晨都叫,是因为您今天起得早才……”

杨谅咳了一嗓子,转身拿扇子敲了董青钿的头,“就你聪明!”

这时,宫婢们将瓷器玉器送到偏殿,韶光挽手伫立,等宫人们退出来,正要跟着告退,却被杨谅拦下来,“新茶都是现成的,赏花品茗,不妨进去坐坐。否则又要说本王刻薄宫人,连口茶都舍不得给喝。”

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被汉王当了真。韶光有些失笑,还是依言敛身,嘱命宫婢们先回去,便在诸人艳羡的目光中跟随汉王跨进偏殿。新茶,果然是备好的,白瓷盏,白瓷茶托,白瓷茶盘——细腻莹润的梨花胎釉,香茗煮沸,一缕醇香扑鼻。

杨谅端着茶盏,视线落在韶光身上,凝视的一瞬,喃喃自语般轻声道:“穿蓝衣也很相配,只是可惜了那身白裙……”

韶光刚抿了口茶,闻言一怔,却是不甚明白。杨谅一笑,话音一折,道:“殿里栽植了几株宋白,是扬州铭花坊进贡的,你随本王来看看。”

汉王喜欢牡丹花是宫掖皆知的,琉璃帘的隔间里百株奇葩争奇斗艳:魏紫、姚黄、宋白、胡红,珊瑚台、日月锦、十八学士——层层叠叠的花簇,将殿堂堆砌得宛若瑶台。

月照深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

韶光屏住呼吸,仿佛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殿下的花,养得可真好……”感叹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到一株纯白欲滴的牡丹。

“此姝得来不易,铭花坊栽植数年,只得七八株。辗转进贡宫闱,存活下来的也只有眼前一两株。”杨谅得意地扬起眉毛。

韶光略微弯下腰,凑近细看。

纤弱的身姿,绣花领口微敞开,露出一截皓雪般脖颈。杨谅自侧面看着,眯着眼,而后又定睛,视线忽然就暗了,径直伸手将她拉到身前。

呼吸急促,灼热的目光落在她优雅的锁骨上,眸色深深,隐约带着些许寒意。须臾,上手去解贴近脖颈的盘扣。

“殿下!”

韶光一惊,陡然退后,却被捉住了手腕。不同于素日的文雅调侃,此刻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袭来,让她难以招架,不敢动——再恼怒也不敢,甚至不能说出“殿下,请自重”这类话。

微凉的指尖触着肌肤,韶光的脸也跟着烧起来,却并非含羞。

“这么深的痕迹,怎么受的伤?”

雪白脖子上印着累累红痕,一道道,很像是指甲抠出来的。杨谅眉头紧皱,侧头细看,目光越发有些沉暗。

韶光这才得空挣脱了出来,“是奴婢不小心弄伤的,劳烦殿下挂心。”

“这样的伤,岂是自己能弄出来的!”

杨谅有些无奈地摇头,半晌叹息,又恢复到一贯的恣意神态,然后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出画阁。

月亮垂花门里,是镂空半敞的寝阁,敞椅熏香,连帷幕帐子都是香的。董青钿看见两人出来,刚想开口,就听自家主子吩咐道:“去把搁在宝格里的香露拿来。”

四目相对时,韶光还是下意识地别过眼,可手腕上的力道却温热而清晰。脖颈上的伤痕是两日前钟漪兰掐出来的,青紫淤痕。她自己抹了药膏,尚未消除,想不到此刻竟被强制着擦药。

“殿下,一点小伤不碍事,真的不用劳烦您……”

说话间,想试着抽出手,杨谅却一瞪眼,“别动。”

这时,董青钿捧着纯银雕花盒进来,盒里安置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瓶子,是上好的祛淤药。杨谅取出来,一拧开,芬芳四溢。

“昨日听说你被刺客给掳了,现在又弄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伤痕,”杨谅从瓶子里倒出一些,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宫闱局如果不好待,倒不如调你至殿里。省得你不懂自保,总受别人的欺负!”

热度顺着指尖传来,一点一滴熨帖着脖颈上的肌肤,涂药的男子微侧着头,玩世不恭,目光却格外的专注且细致。

明媚的阳光柔柔地洒进来。

花香静谧。

侧旁服侍的宫婢偷眼看着,含笑艳羡。一室暧昧的气息。

旁人都在忌惮她的手段和城府,提防躲避犹恐不及,在他的眼中却成了不懂自保,韶光有些哑然。这时,站在一侧的董青钿撇着嘴道:“韶姑娘可刚升任典宝,哪个宫人敢欺侮她啊!倒是殿下,平素哪个宫婢吃了责罚、受了伤的,也没见这般操心!”

价值连城的进贡之物,就这么用在抓伤上,真是暴殄天物。

韶光垂眸,“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杨谅没松手,反而眼也不抬地朝着董青钿道:“就你话多。闲得发慌就去殿外瞧瞧那些喜鹊,少一只,本王唯你是问。”

董青钿鼓起腮,嗔怪地一跺脚,嘟囔了一句“殿下欺负人”,连告退也没有就转身出了偏殿。临走,也不忘吩咐其他伺候的婢子都退出去。

宽敞的殿内只剩下两人,杨谅摇摇头,轻笑道:“都是本王治下不严,把她给惯坏了!”

涂完药,他起身将药瓶放在桌案上,然后拿着绢帕将手擦拭干净。

韶光整理着领口,温然一笑,“她心直口快,却不存半分他心。宫掖里头,再难有这般真性情。”

杨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有时间关心别人,还不如多想想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看来内局也不是个能待的地方。本王以前就跟你说过,无论何时、何事,统统都有凤明宫给你兜着。你得记着,这话并非说说而已。”

香露瓶子在掌心旋开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很漂亮地放回到纯银鸾盒里。芬芳药香,余味犹存。男子琉璃色的眸子,梨花澈月,眼底含有一丝难掩的怜惜跟呵护。

韶光含笑,“任何事?怕是奴婢果真惹了天大的祸,殿下早就避之不及了!”

“本王不怕你闯祸,只怕你闯了祸之后,不来找我!”

杨谅忽然敛了笑意,绷着脸,很认真地注视过来。

韶光笑了笑,低下头,再没有接话。

有些东西看似如初,内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自己依然是朝霞宫的掌事,如果闺阀并没倒台,或许,眼前的一切美好,会包含更多的真实。

可惜,她已不再是她。身份、地位、甚至是性情。

旁人只看得见高高在上的汉王是如何尊贵、如何优宠,她却在那明澈的瞳仁里看到更多的荒寂和凉薄。玩世不恭,恣意妄为——原本就是只属于天子家的特权,他可以无视尊卑,以显示做主子的平易宽厚,她却不能逾越身份。就像是宫里的干净清澈,都藏匿着最深重的机心;就像这大殿高墙,看上去一派奢华绮丽,其实谁人能知?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韶光不再逗留,踏出殿门,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

她抬手挡了一下,身后,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正靠着门槛恣意朗笑,琉璃瞳仁,恍若含着一抹即将召回的明媚春天。

同类推荐
  • 恋爱机率twice

    恋爱机率twice

    我是一个初到韩国的新人王,在恋爱机率2%的巧合下,我遇见了百分之百韩国产无脑花美男金日宇。当绘画天才小妮子PK学校至尊花美男,一段你追我挡,你再追我打的,妙趣横生的跨国恋情就此拉开帷幕。我们之间究竟会吹出怎样奇妙的恋爱气泡呢?一切奇妙姻缘尽在恋爱机率2%。
  • 失忆美人鱼

    失忆美人鱼

    清澈蔚蓝的大海是很多人都向往的地方,大海很美,美得让人陶醉……在安徒生童话里有说过,美丽的大海住这美丽的美人鱼们,美人鱼可爱,美丽,善良……可是,住在大海里的生物们也有他们的战争,但是,大海的战争也是善良的,因此,大海依言还是海阔天空。
  • 我们说好的幸福

    我们说好的幸福

    我们都希望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一个人,可事实往往是,我们遇见了一个人,才迎来了最好的年华。从小是孤儿的林思楠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被袁妈妈收养并带往意大利,长大后,她为了报恩回国帮妈妈寻找多年前遗失在国内的儿子袁靖宸。当她一步一步按计划接近靖宸时,才发现耀眼如王子的靖宸却从小被心脏病折磨,让她痛心不已。随后两人在日渐的相处中产生了深刻的爱意。正当思楠鼓起勇气想要冲破尴尬身份的障碍来争取这份爱情时,却意外得知自己身患绝症。而此时,靖宸也同样被困在病房危在旦夕。上天真的这样绝情吗?连一点幸福的权利都不舍得施舍?那些爱过的感觉都太深刻,我都还记得。你等不了,我们说好的幸福呢?
  • 合租恋人:恶魔的呆萌女孩

    合租恋人:恶魔的呆萌女孩

    (全文完结,大家放心观看和收藏。)她的身边出现过两个让她记忆尤深的人,同样都拥有天使容颜,却有着不同的命运。一个让她学会了什么是喜欢,他说:“明天过后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另一个让她学会了如何去守护一个人,他说:“我会为你活下去。”可是她身边的位置只有一个,那么上天究竟眷念的是谁呢?顾子陌:现在,我找到了我的整个世界,那就是你。夏婕儿:我听到最令自己心疼的一句话是,“我叫顾子陌。”不是顾少,也不是顾子淇,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爱你的顾子陌。
  • 哎呀,爱呀

    哎呀,爱呀

    璀璨四大恶人中号称“扫把星”、“灾星”的佳百璃可谓是衰神转世,只要离近其身边三尺,必会被晦气感染。她刚一出生便被衰运笼罩:母亲差点难产去世;给她接生的大夫摔折了腿骨;第一个抱她的护士在结婚前一天晚上收到未婚夫落跑的消息;后来医院发生火灾,人员伤亡惨重,医院倒闭。不过,这些,仅仅只是开始……
热门推荐
  • 储蓄小常识

    储蓄小常识

    本书针对青少年而编写,一共分为3篇:第1篇从“储蓄”的定义、目的、种类和方式入手,讲述了“储蓄”的基本常识;第2篇讲述了“利率”的基本含义和各种类型;第3篇讲述了“储蓄机构”的定义、分类等基本内容。
  • 冷总独宠契约妻

    冷总独宠契约妻

    李雪晨,26岁,一个立志靠自己努力不花家里一分钱就要游遍全球的女孩,因为来到梦想已久的A市,误打误撞救了人,阴错阳差签了约,成了一个很拽男人的妻子。早知道,她说什么都不会来A市了。罗明皓,30岁,父母双亡,身边几米内没有女人身影的他,因为自己的孝顺,娶了认识不到几天的女人,却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是爱慕虚荣,见钱眼开的。既然她入了自己的心,那么,就不准离开了。部分内容:(一)“你说你是谁?”李雪晨揉揉自己的耳朵,打算要好好听听他叫什么来着。“不要装疯卖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接近我爷爷有什么目的。”罗明皓步步紧逼,直到将人逼到墙角,他双手撑在墙上,“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罗明皓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你是奥巴马弟弟吗?那么拽!”李雪晨也不是小虾米,既然他拦住自己,那么,她就不会躲啊。她从某人的手臂下钻出来,人矮也不错。“奥巴马弟弟?”罗明皓头上飞过一只只“呱呱”叫的乌鸦…(二)罗明皓匆匆赶往家里,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放心不下某个小女人,却看见自己那间充满阳刚气的房间,到处都是蕾丝,就连窗帘也没有幸免,他咬牙切齿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那个,你昨晚不是说我们要同房吗?我又睡不惯这么阳刚气的房间,所以就小小做了一下修改。”某人“胆怯”的说着。“哦…”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同房?这个主意不错。”伸手一把抓过某人,然后将她将扛沙包一样甩上肩,一步步往自己的床边走去。“罗明皓,你…你要干什么?”李雪晨双手不停拍打着他的后背,双脚则是不停甩动着。“你不是说我们同房吗?”某人完全没有将她的动作放在心上,“我只是想让晚上的事情提早发生罢了。”“罗明皓,那个…那个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商量的,你…”
  • 冷酷总裁霸道爱

    冷酷总裁霸道爱

    她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人,她的母亲,她的父亲,以及她最爱的人,于是在众人厌恶的眼光中她黯然绝望的离开。五年后的她是一个成功的职场女子,艳丽的外表是她复仇的工具,她要让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付出代价,本以为这辈子她就会生活在仇恨里,可是上天却偏偏让她遇见他。那个如冰的男人,那个俊美的男人,一个R.W公司的大总裁却偏偏在第一次的邂逅里只认定了她。意外的一夜情后她失踪在他的的掌控中,他疯狂的寻找却毫无消息,在他要绝望的以为这只是一场梦的时候,她出现了,在那场豪华的宴会上。。。。。。亲亲们,如果喜欢的话多多收藏推荐哦,香凝尽量每天更新。多多留言,好与不好香凝都会虚心的接受,至少让我知道我不是孤军奋战哦!!如果喜欢文文的就加香凝刚申请的群QQ1,2,7,0,8,2,3,6,3吧,更新状况我会告诉你们的。
  • 尸心不改

    尸心不改

    控尸门的欢乐二缺弟子江篱炼了一具美得人神共愤引得天雷阵阵的男尸,以为好日子开始了,结果没想到门派惨遭灭门。--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我们是糖,甜到哀伤

    我们是糖,甜到哀伤

    这本书从去年夏天开始写,而今年的夏天也已开始,季节刚好是一次完整的轮回,而我记录的故事却是不完整的,是支离破碎的。故事里的许安呀,姜绚呀,林唱呀,我都给了他们破碎和忧伤的爱情,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最起初的时候,我也想写一些开心的完美的故事,我也想把整本书打磨得像是一件精致的景泰蓝瓷器,谁知道越小心越伤心,它还是碎了。我不知道这满地的碎屑,会不会有那么一片,刚好把你刺痛。
  • 古鼎

    古鼎

    重器古鼎在河南安阳悄然出土,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各路人马蜂拥而至,可出土的古鼎却踪影难觅。正当各方势力绞尽脑汁之际,巨鼎又不费吹灰之力地呈现在众人眼前。是谁在背后玩障眼术?巨宝又将花落谁家?
  • 御前疯子

    御前疯子

    身为当朝帝师,傅茗渊心里苦啊!小皇帝不懂事就算了,百官嫌弃她年轻也算了,还被那传闻中早已病入膏肓的疯子慧王给纠缠上了。最可怕的是,这人到底是谁啊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 副职易犯的88个错误

    副职易犯的88个错误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说的是每个人都要值守自己的工作岗位,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行使自己的职责,把工作做好。在工作中,又有职务之分,职务分为正职和副职。一般情况下,正职统管全局,主要做一些全局性的战略部署工作,副职则是具体实施由正职作出的各项战略规划。有的单位因为工作需要,光副职就有好几个。
  • 经济热点面对面

    经济热点面对面

    中国的经济到底是怎么了?经受了这些打击和考验,中国的经济会大幅下滑吗;通货膨胀率还会上升吗;中国的石油安全吗;中国的粮食安全吗;中国的中小企业能起死回生吗;中央政府会怎么办;宏观政策会走向哪里?这些原是经济学家们关心的话题,在这一年都成了老百姓迫切想要弄明白的问题。
  • 超市经理人知识读本

    超市经理人知识读本

    《超市经理人知识读本》共十一章,分别叙述了超市经营知识入门、超市业改革与发展趋势、超市开业分析、超市选址策略、超市开店流程、投资收益分析等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