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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宫墙柳

五月初夏,宫里的锦葵都开了。

藕荷色的花肆意绽放,自回廊铺满了整座院落。浓郁的花气漫过月明湖,漫过湖畔的观景亭,一直漫到红漆碧瓦的宫殿前,摧枯拉朽般带来暑热的气息。

初三,正是比试的大日子。

这回不同于上次的小打小闹,太后懿旨,在整个六局来说都是前所未有。巳时不到,朱漆回廊里,一队盈雪绢衣的宫婢便从北侧而来,身姿窈窕,绣鞋莲步,踏起了满地花气香尘。另一侧徐徐而来的,则是司宝房湖蓝纱纺裙的宫女,脸含笑,簪花摇坠,裙裾宛若彩云浮动。

两房宫婢施施然走进尚服局正堂,见到崔佩和三房掌事已经在堂上坐定,恭敬地敛身见礼:

“崔尚服,钟司衣,言司饰,白司仗。”

铜鼎里烧着花蜜香饼,氤氲梅香,拂散了满室的闷气。崔佩坐得最高,身侧自钟漪兰往后,是言锦心和白璧。另一侧端坐着两位年迈宫婢,两鬓花白,面目威严,赭釉色暗雅宫装,赫然是明光宫太后跟前两大掌事女官——施艳春和哀萃芳。

太后日理万机,自然不会因为尚服局区区两房比试就纡尊降贵到绣堂来。来的两人却很有分量,掌理明光宫,在太后跟前的地位极重。素日里,难得同时见到两人。崔佩获此殊荣,红光满脸,连坐姿都端正了许多。

宁霜站在队伍中,跷着脚,看得咂舌,不禁杵了青梅一下,“你说,要是我想胜出,有几成把握?”

青梅当是玩笑话,用目光看了看周围一众嫩蕊般的宫婢,道:“除非这里一半人不参加。”

宁霜气得笑了,“那你可得争气,我们屋总得出一个。”

韶光将话听在耳里,抬首,看见站在最前方的四位芳龄女官——司衣房的掌衣阿彩,女史金银;司宝房的掌宝红箩,女史海棠。

身为典衣,桃枝和锦瑟只是一左一右地站在钟漪兰身侧。那下垂手的位置,原本属于余西子,可品阶贬谪,并坐则显得不合适,单独站也尴尬,崔佩于是将她安置在偏堂,靠近哀萃芳身侧。言锦心和白璧看在眼里,想的自然和钟漪兰不一样。

修习足月,熟悉了刺绣和工笔,想脱颖而出,就如青梅所说,除非两房婢子半数都不参加。可钟漪兰曾信誓旦旦地提及,获胜难道靠的都是真材实料?

并不一定。

韶光将视线转向偏堂的位置——隔着几重帷幔,堂上人正端着杯盏品茗,莫名含笑,很有几许耐人寻味。

“诸位婢子落座,比试即将开始。”

堂下,绣架和檀案都已摆好。檀香小签上錾刻着宫婢的名讳,名签扣着放,选取时只看料子不看人,以确保公正严明。等到堂锣敲响一声,宫人们依次落座。韶光摆开檀椅,再一次看见了那鲜妍明媚的新进宫婢。

“姐姐,可真是巧。”

璎珞的绣架挨得很近,回头来,朝着她甜甜一笑。

隔着半臂距离,工笔清晰,甚至能看见绣架匣层里的绢布。韶光看着跟前亲切得有些突兀的俏脸,也应景地笑了笑,转眼望向堂上,眸色清寒似月。

确实很巧。

绷子上的绢帛和笸箩里的绣针都是当时配的,四位女官一一安排,也是生怕宫婢私下里动手脚。红箩端着托盘发到璎珞跟前时,恰好阿彩也将笸箩递给韶光。

果不其然,等璎珞拿到线团,马上皱了皱眉,然后一脸哀求地转身看过来。

“这线有些生,韶姐姐,我们换换可好?”

宁霜坐在韶光后面,见状,刚想发难,却见璎珞捧着绷子,指了指上面的宫样,“这绷子也好硬,我用着不顺手,好姐姐,一块都跟我换了吧?”

“你嫌东西不好,就要给别人,有这么乱认亲戚的么!”宁霜挽着双臂,凉凉地看着她。

四房齐聚之前,她们从未见过这司宝房新进的婢子,只知道年纪轻,最擅工笔,此刻一口一个“姐姐”亲热地唤着,丝毫没有不自然。在宁霜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同时,韶光低头将绷子和绣线都扯下来,递了过去。

“针线当然要用合手的,才能发挥出水准。”

璎珞立刻转忧为喜,一脸感激地捧过去:“谢谢韶姐姐。对了,韶姐姐,璎珞见姐姐坐的位置狭窄,不如姐姐到我这里坐!”

说罢,利索地站起来。

针线换了,绷子换了,最后连坐的地方也要换。韶光这才挑起眉,仔细打量着眼前少女:乌发檀口,明眸贝齿,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眼底含着无辜和纯真,满脸期待的样子让人不忍拒绝。

真不简单,居然还安插着坏事的人。

“红箩典宝,没问题吧?”

璎珞睁着小鹿似的眼睛,索性去拉红箩的袖子,咬着唇,显得楚楚动人。红箩略一迟疑,“这……”

“没关系。”

在红箩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之前,韶光悠然起身,“既然物什都换了,难道再因为位置破坏了心境吗?”

韶光宽容地看着璎珞,唇畔有一点笑意。

就这样,宁霜一脸嫌弃地盯着璎珞欢天喜地地坐到自己前面,片刻后,等到堂锣敲响第三下,悲愤地拿起绣针,引线时,还看见婢子转过头来,胜利般冲自己挑了挑眉,气不打一处来。

从工笔到刺绣,崔佩限定了两炷香的时间。

手臂粗的冥黄香被点燃,一抹香气,青烟袅袅。

时间一点点地流走。

奢华的藻井以及绚烂繁复的苏式彩画下,几位女官严谨端肃地巡视,视线划过的,是每一张迥然不同的宫样、每一张认真专注的脸,额上薄汗,罗帕都是香的。自绣架顺延而望,纤指与银针相映成趣,彩线翻飞,罗帕成阵,颇为壮观。

绣儿的手指将绣线绾成扣,下针。

韶光捧着绷子,雪白绢帛上的寒鸦已成形。

青梅双线双针,碧湖、春花、蝶舞,宛若鲜活了一室春意。

璎珞手中的碧色丝绦从浅到浓,排线细密。

琉璃拿着剪刀将线头剪下,打结。

在场宫婢大多经由尚功局调教过,起针落线,宛若百蝶穿花,极是赏心悦目。崔佩巡视一周,朝着身侧婢子示意,四面挂帛被渐次挽起。

“两房有此技艺,足见崔尚服素日的苦心。”哀萃芳端着茶盏,抿了口茶。

崔佩谦恭地道:“都是秉承明光宫的懿旨,奴婢岂敢居功。”

哀萃芳闻言笑了,很是受用。

施艳春曲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檀案,她年纪老迈,极富从容端庄的皇家味道,端穆而视,不怒而自威。哀萃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禁问道:“施掌事,你在看什么?”

“经年累月,严谨教习,崔尚服对几房宫婢该是有很深的了解吧?”施艳春的视线绕过哀萃芳,直接落在崔佩头上。

崔佩怔了一下,点点头,“大多是了解的,其间水平都有参考。”

“这么说,崔尚服对名次也是心中有数?”

崔佩心里咯噔一下,“都是初时训导,考核标准多看宫样的花式和刺绣的技巧,凭借巧思脱颖而出……也是有的。所以……”

崔佩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着施艳春的神色。

她岂敢说心中有数。明光宫遣出两位掌事来观验,崔佩自以为摸透了上面的意思,可被施艳春这么一问,心里忽然又没底了。

难耐的时光,一寸一寸消逝。等到线香徐徐燃尽,余下一撮香灰,堂锣响起。

宫婢们纷纷将针线放下,松开手,这才感觉到指头发麻,衣衫早被汗水湿透。同座婢子彼此互看了一眼,均是长出了一口气。崔佩正了正声,然后摆手,朝着四位女官示意。

绣架被撤掉,婢子们绣完的缎帛安置在一个又一个的檀香屉里,名签摆在上角,依次放在堂中央的两张花梨木大长桌上。钟漪兰走下堂,余西子稍后,两人进行第一轮挑选。

千余绣样,两房掌事会从其中各挑出最满意的十张帕子,然后由言锦心和白璧摘选出八张,呈献给崔佩,卓选出前三甲。

想要平步青云,这是最好的机会。

无数道灼热的视线,凝聚在那两双青葱玉指上,钟漪兰神色悠然,挑得很仔细也很快;余西子时而皱眉,时而摇头,挑挑拣拣,红箩和海棠跟在她身后,低眉顺目,眼光甚至瞟都没瞟那些布帛一下。

等到她二人挑好,言锦心和白璧起身,走到第二阶长桌,开始选核。

宁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呼吸有些滞,绣儿攥着罗帕,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青梅也在看,更别提在场的其他宫人。韶光的视线落在言锦心的手上,纤细指尖,似不经意地翻了翻錾刻了名讳的签子。可惜,签子扣着,底有扣眼,扣得很紧。

“优劣一眼可见,言司饰,你未免太过斟酌了。”

白璧取笑地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四张早已挑好。言锦心嗔怪地瞪着她,似无奈地,挥手朝女官示意。

自千余中选出二十张,再取其八,最后剩三张——摆在崔佩跟前的,已经是技艺最为出众的宫缎。崔佩习惯性地捻着中指和拇指,觑着眼,过了好半晌,终于在诸位宫婢灼热的注视中,将其中三张拿给红箩。

“丙级技艺——”

堂下的婢子屏气凝神。与此同时,红箩伸手将名签翻过来,抬起头,清亮的嗓音在绣堂形成一道回音:“司宝房,嫣然。”

一语毕,堂下隶属司宝房的宫人们顿时情绪高涨。

红箩念罢,重新将名签扣回去,然后拿来第二张:

“排名乙等——”

阿彩就站在一侧,亲眼看着红箩将名签翻过来,顿时眼睛一亮:“刺绣手艺排名第二,司衣房,青梅!”

话音落地,司衣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宁霜激动地一把抱住青梅,绣儿捂着嘴,顿时欢欣到流泪。青梅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反应了好半天,才怔忪而激越地看向韶光。

“恭喜。”

韶光将青梅颤抖的手握住,含笑而视。

丙等和乙等都已揭晓,重头戏便是那最后一块绣帕。众女围拢过来,好奇而艳羡地伸长了脖子。在窃窃私语声中,红箩和阿彩对视一眼,恭顺地递给崔佩。

“此次比试的魁星是……”

崔佩清咳着,正了正嗓子,然后亲手揭开了名签:“司衣房,相思。”

短短几个字,堂下顿时安静了一瞬,然后,一片哗然。

钟漪兰蹙眉走上前,拿起檀香屉里的绣帕,左看右看,又将视线转到名签上,眉头蹙得更紧。

宫婢们窃窃私语,被点到名字的婢子则呆愣愣地站在队伍里,半晌,才想起来出列,可看到钟漪兰手里拿着的缎子时,脸色一变,陡然跪在了地上。

“钟……钟司衣,那帕子不是奴婢绣的……”

三等婢子,新进入宫,再天降奇才,也不可能拔得头筹。钟漪兰闻言,脸色更加阴晴莫定,示意阿彩去绣架查看。阿彩领命,走过去仔细翻看了一阵,却自隔屉里找到了一块没有绣完的布帛,针线手法,跟夺魁的那块料子截然不同。

满堂又一阵哗然。

“不干奴婢的事,这布料明明不是……奴婢冤枉……”

相思哆嗦着肩膀,吓得涕泪横流。

事情变得很是蹊跷,堂下宫婢面面相觑,有的狐疑,有的懵懂,嘈杂地议论着。钟漪兰挑了挑眉,“从你绣架上找到的,还敢说与你无关?我看你的胆子是真大,竟然敢在几房掌事面前捣鬼!”说罢,不耐烦地朝左右示意,吩咐将人带下去。

相思还在哭喊,声音却渐渐消失在殿外。

没用崔佩出面,钟漪兰就处理了可能在比试中做手脚的宫婢,干净利落,整件事情荒唐突兀得更像一出戏。哀萃芳无谓地笑笑,崔佩眼见场面压下来了,定定神,沉声吩咐道:“既然魁星除名,排序依次提升。看看排名第四的婢子是谁?”

红箩颔首,从梨花木长桌上取来一张檀香屉,拿起名签,“是……”

“启禀崔尚服,排名第四的宫婢,是司衣房的韶光。”

片刻安静。

一双纯银丝梨花锦履,一袭盛雪罗裙,孤身伫立,颇有些遗世绝尘的味道。堂下出列的宫婢挽着手,细长眉黛,眸子清湛,端然行礼,宠辱不惊。

钟漪兰露出了笑容,嘱命阿彩将名次记在文册上,这时,耳畔响起一道威严嗓音:

“慢着!”

施艳春忽然站起身,脸色肃然,“魁首虽然被除名,可这排名能不能顺延,顺延到何人身上,还有待商榷。”

窗棂射进来的光线在地面隔断出一道烟影。

烟影里,尘埃乱飞。

韶光幽然抬眸,目光仿佛穿透无尽刺芒,正对上施艳春注视的眼睛。

“你说……这块缎料,绣的是什么?”

施艳春眼神犀利,两根手指捻着那方素白绢帕,帕上宫样栩栩如生。

旁人都以为她不懂刺绣,才会对图案生出好奇。韶光唇角翘了一下,轻声道:“回施掌事,奴婢绣的宫样,名曰‘梅坞春早’。”

“是你绣的?”

“是。”

施艳春觑起眼,似愠怒似叹息又似疑惑地盯着她半晌,转瞬,冷笑了一下,将视线转到一侧,即刻就有宫婢会意地走到那专属的绣架旁——

伸手掀开隔层,婢子探身进去左右翻看,看得很仔细,甚至连绣线和笸箩都搜了一遍,除了工笔物什,却毫无所获。

施艳春眯着眼,不由得将帕子攥紧。

崔佩咳嗽了一声,赶紧道:“出了相思的事,定然要查清楚。去她们俩那儿看看!”

阿彩和红箩闻言,也径自走到嫣然和青梅的绣架旁。结果可想而知,同样是毫无所获。于是崔佩满意地将文册打开,笔沾朱砂,勾画下名次。

施艳春还有些不甘心,沉吟半晌,却是一声不响地坐回位子。

哀萃芳显得格外高兴,接过崔佩递过来的册子,举着高声念了出来:“青梅,嫣然,韶光——绣工前三甲。太后懿旨,各赏赐罗帛两匹、绣绢三段、钱帛二十铢……”

哀萃芳的嗓音在殿内传得很远。

“恭喜!”

“恭喜!”

“这下好了,三甲里有我们屋的两个,可是大大地长脸!”等到比试落幕,两房宫人欷歔着退出绣堂,不断有相熟的婢子上来祝贺,等众女都散去,宁霜这才得以跑上前,拉着青梅的手,笑得与有荣焉。

青梅微垂目光,有些腼腆地笑了。绣儿满眼钦羡地道:“真羡慕两位姐姐,要是我能有你们一半的手艺,可是谢天谢地了!”

宁霜掐着腰,得意地道:“以后啊,我们都在房里横着走,肯定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韶光看着三人围拢过来,有说有笑,唇角微弯,不由也跟着笑了。确实,若能提调女官,品阶、地位、权势将大胜从前。往昔在针线堆里打滚,终日缠斗在宫婢的蝇营狗苟、琐碎冗杂中,至此,就将迎来另一番光景和局面了。

不知何时,外面飘起轻薄的小雨,淅淅沥沥,将天际染成一抹青翳色。

方端石板铺成的路面有些湿滑,绣鞋踩在上面,隐约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雨中,轻骨竹伞被一把把撑起,棱骨分明,不沾雨点,伞面泛着蒙蒙水雾。

宁霜几个人自发地留在绣堂收拾,青梅排上名次,司衣房的宫婢都格外高兴。当然,还有韶光,排名第三,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有先前的比试做陪衬,有钟漪兰破格提拔的许诺做铺垫,宫人们早已将她的手艺想象得神乎其神。众女都在背后指摘相思作弊的时候,唯独没人来怀疑她。

风有些凉,裹紧领口,一把轻骨竹伞从眼前晃过。撑伞的是一个年轻婢子,桃花笑脸,正仰头羡慕地望着两鬓斑白的老宫婢。

“施掌事,您说太后会破格提调一个司宝出来么?”

婢子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明眸流转,顾盼生辉。

施艳春淡然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将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跨过垂花门,吩咐撑伞的婢子先回去,自己则站在石砌花台里的石榴树下,像是要避雨的样子。

该来的,迟早要来。

韶光停驻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光。”

“那好,小光,本宫乃是太后跟前掌事,你以后便跟着本宫。从此再不会挨饿、受冻。”

走出掖庭局的那年,她七岁。

枝头的石榴花红红艳艳,等结了石榴果,坠满枝丫,会引得雀儿争相叼啄。树下的小宫婢笨拙地拿着木杆,红彤彤的果子掉下来,女孩欢呼,沾了泥的小脸上笑靥明朗,是最单纯的美丽。

面前,砌台里的石榴树刚抽花苞。

韶光怔怔地看着,眼前光线一黯,耳畔的欢笑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而视线中的人和景都模糊起来,变幻穿梭,似被琉璃灯晃花了。

“小光,别来无恙。”

一声浅淡的问语,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此刻,施艳春站在树下,脸色掩映在阴影里,看不清,威严端肃的身姿和气度却似乎从未改变。

韶光敛身,“施掌事。”

“荣登丙等,在绣堂上,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施艳春已经走出阴霾,眼含讥讽,“从暴室去司衣房,我以为你能从此安天命、守本分,谁知道,你依然在兴风作浪!小光,你真是让我太失望。”

施艳春说罢,目光逼视而来,“两房比试是太后懿旨,自以为聪明,就想从中捣鬼,别人不知,我难道不知?凭你的本事,岂会胜过那么多刺绣出身的宫婢!你还在耍手段!”

寥寥几句话,将昔年诸般温馨和感激尽数打碎。

韶光孤单地站在雨中,形影相吊,恍然间感到有些不胜欷歔之感。然而,耳畔的那些声音却又清晰起来——

“宋月容垮台,你是如何保存下来的?”

“是,皇后娘娘……”

“小光,人各有志。但你记住,出了这个门,你我情分不再。他朝两宫兵戎相见,我亦不会手下留情。”

那一年,她十五岁。

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讳,离开宫正司,踏进朝霞宫。从此跟明光宫决裂,也一跃成为近侍大宫婢,地位超然。

往事隔着婆娑烟雨而来,在喉中弥漫成一丝苦涩,韶光寥落地笑笑:“我怎么都忘了,您先是明光宫的掌事,然后才是我的恩师。”

施艳春紧蹙着眉,眼神中充斥着复杂和愠怒,还有隐隐的悲伤。

“你我本就各为其主。皇后娘娘薨逝,闺阀崩塌,注定了明光宫重新执掌中宫大权,是人事,也是天命。小光,你该认命。”

韶光吞咽了一下,却终是挽手、敛身,就这样从石榴树下走过。

“小光!”

施艳春从背后叫住她,“中宫初稳,太后不希望有闺阀余孽继续留存。如果你够聪明,就趁早自请离开宫闱局,还能给自己留一线生路。如果继续冥顽不灵,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赶尽杀绝了!”

韶光的脚步一滞,脚下仿佛坠着千斤重。

风早停了。

木槿花叶落了一地,被微雨沾湿。

她永远记得那个冰冷的冬夜里,施艳春向自己伸出温暖的手。如果没有她,自己可能已经冻死在暴室,如果没有她,宫闱局永远不会出现韶光这个名字。可同样的,施艳春曾将朝霞宫那些无辜的宫人赶尽杀绝,辣手无情地将她身边知己至交悉数铲除……

恩情深厚,反目,才会成仇。

宫闱里,原来是存不住情分的。

“如果施掌事认为,一个璎珞就能将尚服局这潭死水搅活的话,奴婢倒要拭目以待了。”

韶光眸色幽茫,说罢,再无留恋地转身而去。

劫后余生,卑微苟活,她是代替着多少闺阀冤魂活在这深宫之中。既然她已能够旧事尽抛,自己又何必……手下留情。

夜色,愈浓愈黯。

阴沉的天际乌云滚滚,连一丝月光都不见。宫墙每隔一处都挂着琉璃灯,昏黄的光在风里一晃一晃,笼罩着阴郁的影子。天气晴过一瞬,雷声又起,如织的雨丝,密密斜斜地刺在窗纸上,嗖嗖的凉。

时已子时,连檐顶的乌鸦都在酣睡。

黑洞洞的门廊内,放着一把轻骨竹伞,伞面是诡异的艳红色。

若还是昔日高高在上的身份,布局筹谋,哪里还要用她来善后。可惜,现如今的身份并不足以指使他人,非事事亲力亲为不可。韶光拨了拨头上的雨丝,将伞收了,轻轻踏进绣堂。

偌大的敞殿,空荡荡的。

门窗关得严丝合缝,冷风抽打着窗棂,能听见呼呼的声响。绣架被宫人们摆放回原处,此刻留在堂上的,只有两张花梨木大长桌,以及桌上码放的檀香屉。

她是来毁尸灭迹的。

白日里的比试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隐隐不安。尽管自人选到排序,谋算安排得丝毫不差,可施艳春的话言犹在耳,宫闱经年浸泡出的敏感,还是让她当夜就潜回绣堂,将该料理的事情料理妥当。

婢子绣完的缎子,由四位女官盛放在檀香屉里,按照两房次序,一一搁置在长桌案上。可经过筛选撇除后,却打乱了顺序,数量过千,找起来让人焦头烂额。相比之下,选拔出的三张则珍贵许多,束之高阁的布料,随风轻摆,上面的宫样仿佛活了一般,鲜妍明媚,无比招摇。

选中的,名曰:梅坞春早;而她亲手绣制的,却是“曲苑风荷”。

谁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舞弊徇私是不可能的事?

谁说只有凭借本事,才能赢得高位?

如果可以布一个很漂亮的局,那么局里的玄机,就在那名签上面——

在考核场上负责初选的是钟漪兰和余西子,所以,她便安排宫人在名签背面,用朱砂画了印记。钟漪兰希望由她胜出,余西子那边又事先打过招呼,挑选时,定是都要挑那些画了朱砂的。而端详的一瞬,已经用手将朱砂痕迹抹掉。这样,嫣然、青梅、相思和自己四个人,必然通过初选。

然后是言锦心和白璧。

轮到她们,就是钟漪兰和余西子选好的料子,应该说,除了“选中”的四块缎子,其余挑的,都是稍逊色、或者次等的手艺,所以言锦心和白璧已经无从选择。因为那些绣工精湛、有可能脱颖而出的绣缎,早在初次选拔时,就被筛掉了。

最后再呈给崔佩,便是大局已定,无论她如何排名,结果都是一样。

一切都因为看不见名讳,自然能出现两张相同署名的作品。就如同相思,明明绣的是花蝶,入选的却是双飞燕。

一件是亲手绣制,另一件是假借他手。几房掌事看不见,婢子们也看不见,如果不翻出来对质,谁能想到内里还藏着李代桃僵的猫腻。

当然,中间或许会出现纰漏和差错,然而红箩和阿彩的袖子里,都装着刻有她们四人名讳的签牌,倘若果真漏选了谁,在当场念出名次的时候,也会将错误纠正回来。万无一失。

抠开不知多少块名签,韶光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那块料子——针脚生疏,线色的搭配也并非上等,若论手艺,比起宁霜不知差了几分。韶光轻抚了抚,从袖中拿出一块名签,替换在檀香屉里。

换下来的签牌放进袖带,再拿着屉子重新堆起来时,殿门忽然被一把推开了——

一道闪电,将敞殿照得雪亮。

风雨里,一个狰狞魅影,佝偻着脊背,整个人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雨水顺着鬓角淌下来,跟衣袂滴答下来的水融合,在地面上铺开水渍。

韶光惊愕地瞪大眼睛,就着闪电的光,赫然看清来人衣襟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殷红鲜血!

“你……你是什么人?”

抓着名签的手微微颤抖,破碎的喊叫声刚从喉咙溢出,嘴就被来人一把捂住。韶光惊呆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反应他是如何靠近的,就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出强烈的森寒气息,这才想起挣扎。

宫里人……不,不是宫里人,宫闱里怎会有陌生的男子!

“别动。”

那人似乎更惊诧殿里有一个女子,有些懊恼地杵着桌案,另一手则死死捂着她的口鼻。韶光愈发恐慌,手脚使劲地挣扎起来。男子烦躁地怒喝了一声,猛地从腰间抽出匕首,狠厉地抵过去,“再动,这刀子可不认人了!”

冰凉雪刃贴着脖颈划过去,引起刺骨的战栗。韶光僵直着身体,点点头。

这时,男子狠咳了一下,顾不上嘴角隐隐渗出的血痕,扯着韶光的衣领将她推到角落里,自己则反手将殿门关上。

风雨,在这一刻被阻挡在门外。

韶光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发髻歪了,几缕乌丝垂在耳际,绢衣上沾了对方身上的泥水和血水,狼狈不堪,蜷缩着腿,显得懦弱可欺的样子。埋在膝盖里的脸上,一双眸子湛亮,眸色冰冷如月。

宫里怎么会有外人?还受了伤……

悄然抬眸,韶光偷眼打量这个闯进内局绣堂的人。

藏褐色的衣袍还没干,因着受伤,绣着缠枝金纹的衣袂有些凌乱。不同于沉哑的嗓音,他有一张很年轻的脸,瞳仁清澈,精雕细琢般的下颚,薄唇苍白,却无损俊美出挑的面容。

韶光看到此,反而镇定了几分。锦裳奢华,兼着举止优雅,更无一点市井气息。此人并非出自江湖,单就那副皮囊就足以让诸多男子相形见绌,严厉的神色,却缺少了戾气和杀意。

“你是刺客?”

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说罢,迷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前朝旧部?”

封齐修从帷幔上扯下来一块布料,绑在自己受伤的腹部,闻言,有一瞬地怔忪,片刻后瞧见被挟持的宫婢自己从墙角站了起来,想是腿脚有些麻木,身子颤颤巍巍的,却敢扶着桌案靠近——忽然就生出一种想笑的冲动,“你难道不怕我?”

不怕他杀了她?

韶光揉了揉胳膊,“这里是尚服局的绣堂,横直门在北侧,顺着广巷走五里,穿过绘着漆画的门廊就是通向宫外的广甫长街。”

衣襟潮湿,风一吹,刺骨的凉。韶光随手点亮了一盏琉璃灯,幽幽光线,照亮了狭小的角落,“你不用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是入宫行刺的刺客,只不过刺杀不成,反而受了伤、迷了路。”

宫中早有旧闻,自安邦十二年以来,先周静帝被夺权,而后割据南方的陈朝被摧毁,经历了江南叛乱,诛伐一统,其间诸多势力反扑又被瓦解,直至政权稳定,前朝的余孽们却并未从此销声匿迹。多年前,就曾有大批前朝旧部冒死进宫刺杀,皇室遂派侍卫精锐进行肃清,一阵腥风血雨后,前仆后继的死士和乱党几乎殒命殆尽。

只是想不到多年后,旧事重现。

昏黄的灯火摇曳中,封齐修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双略显孱弱的面容,不甚美,却极特别,一双慑人的眼眸,冰泉幽咽,潋滟凌寒,眼底没有慌乱、没有惧怕,反而是诡异的镇静,黑漆漆,如黑渊噬人。

封齐修自嘲地想是自己这副模样不够凶恶,还是这宫里经常有行刺的,就连一个小宫婢都习以为常。将里衫系好,一眼就看见了那盏琉璃灯,也不出言,只哂笑着一把拿过来,不吹熄,转手放在离窗口极远的位置——

明暗光亮,刚好被帷幔裹住,一丝也透不出去。

等放好了,封齐修转过身,朝桌案前的女子挑了挑眉毛。

韶光垂着眼帘,藏在桌下的手,狠狠牵紧了衣角。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急促,夹杂着人声嘈杂。

韶光目光一动,刚想起身,封齐修却更快地来到跟前,在她想开口之前就敏捷地伸手一把将她扣在怀里。

“别碰我!”

“不许出声……”

话音被堵在喉咙里,封齐修随即使劲将韶光拽起来,一手反拧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掀开窗沿一角,向外看去。

雨早就停了。风很凉,刮得树叶沙沙作响,湿漉漉的门廊内外,被火光照彻得亮如白昼。身着甲胄的侍卫聚集在廊外,手执佩刀,雪刃锃亮,戾气扑面而至。

来得可真快!

封齐修皱起眉,脸上有狠厉的杀意,寒星似的眸子却熠熠闪亮。韶光心神一凛,下意识地攥着衣袖,就在这时,更嘈杂的声音响起,兵甲声很重,却井然有序,含着隐隐杀伐之意,隔远可闻。

漆黑的夜,此刻连星子都是黯淡的。

火光却将绣堂内外照彻得无所遁形,手执弓箭的戍卫赶来,俱是一身黑衣,端肃半跪,手挽强弓,箭尖齐刷刷地指向半敞的窗扉、紧锁的殿门,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要连人带屋,射成刺猬。

封齐修靠着殿门,紧握的手指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韶光却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淡淡地道:“这个时候出去,流矢会在一刹那将我们两个射成刺猬。更何况我只是局里一介奴婢,身份卑微,根本没有要挟的分量。”

对院中的侍卫来说,今夜委实是可遇而不可求。捉拿了刺客,在主子跟前立功,得赏赐且不说,前途也是扶摇直上。宫掖里头,这样的例子还少么?立功,才能请赏。否则每年怎么有那么多刀下冤魂。托他的福,宫闱里百年难遇的阵仗,竟然自己给碰上了。

韶光眼底的寒光一闪而逝。

“这里可有后门?”封齐修压低了声音,皱眉问道。

韶光摇头。

封齐修眉头皱得更紧,按捺着涌动的情绪,目光变幻莫测。

“别妄想作困兽斗。”韶光眼帘微垂,声线低沉,“宫掖很深,深到你无法奢想的地步,就算侥幸逃脱,刺杀也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多兵丁,那么多弓箭。若让他给逃了,多少人得引颈就戮。

“去开门吧!现在去,说不定还能活着被送到大理寺。”

封齐修眯着眼眸,“我敢进来,就没打算出去。”

他的嗓音有些喑哑,眼底充斥着血丝,嘴角隐约有笑纹,含着一抹从容凛然的决绝。韶光动唇,“出师未捷,身首异处。在你眼里,人命就这么不值钱?”

封齐修闻言不禁转眸看她,刚想开口,门外响起搬移重物的声响,几许轴承转动,像是又来了什么人。两人都不由朝着声源望去。

廊庑侧的石榴花早就开好了,浓郁的花瓣,红得近乎凄艳。花树下,宫人搬来一座鎏金铜壶滴漏,旁边,一道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黑锦缎蟒袍,墨发半束,邪魅狠绝的面容,一双眼眸漆黑如夜,似笑非笑的视线,仿佛隔着厚重的殿门直直射向里面人。

封齐修沉声问道:“他是……”

“晋王殿下。”

侍卫统领箫琉缅见到来人,立刻恭谨地行礼。尊贵的男子黑眸深锁,眼底仿佛蕴含着幽潭水纹,深邃幽茫,一扬手,身着黑衣的戍卫即刻让出一条路。

六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架到跟前,满身满脸都是血,分辨不出面目。

原来入宫行刺的不止一人。

“本王限你半个时辰,自缚投降。否则每隔半刻钟,杀一人!”

冰寒的声线,无比残忍。话音落地,戍卫立时将盛满沙砾的滴漏翻过来,抽开隔板,流沙开始迅速下漏,纯银光泽,粼粼闪烁。

整个殿廊里,一片死寂。

耳畔只有铜壶滴漏的沙沙声,短促而清晰,仿佛敲打在心上。骄矜的男子负着手,仿佛睥睨众生的神祇,覆雨翻云,一切皆在掌中。

“杀!”

半刻钟,转瞬已到。

戍卫得令,唰的一声抽出腰刀,手起刀落。温热的血喷溅,其中一个刺客的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出几米开外,血肉模糊。

空气中飘浮起淡淡的腥气。血撒进了土壤里,星星点点,滋润着娇艳的花,连花香都被催发得愈加浓郁起来。封齐修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殒命,手抠着殿门,恨不能将门闩掰断。

外面的那些禁宫侍卫早都被吓得肝胆俱裂,麟华宫的守卫却很兴奋,只等着再次举起刀,这时,厚重的殿门哐的一声被推开。

冷风灌进来,将乌丝吹得凌乱。韶光被挟着,亦步亦趋地跨出门槛,扣在肩胛上的手仿佛铁钳,将两个人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然而男子的喘息就吐在脖颈间,猩红血目,澎湃着无边怒意和恨意,眼神却保持着冷静和犀利。

“将他们都放了,别逼我杀了她!”

谁也没料到会有宫婢被挟持,在场侍卫不禁面面相觑。戍卫将火把拿近些,照亮了男子凛寒戾气的脸,还有怀中一袭雪罗裙的女子,苍白的面容,柔弱可怜。

杨广眯起眸,眼底闪过一抹寒芒。

“放开她,你自己束手就擒,就留你们一个全尸。”

封齐修闻言,忽然仰天而笑,然而只一瞬便敛尽笑意,赤红着眼道:“晋王果然是名不虚传,残酷冷血,刻薄寡恩。既然怎样都是一个死,难道你真能不顾她的命?”

说罢,将韶光推至自己身前,单用一只胳膊环着她的腰身,“如果晋王不怕担上草菅人命的名声,当然可以不必顾及这名无辜的宫婢,大开杀戒!”

僵持半晌。

杨广双眸冰寒,倏尔,薄唇勾起一抹决绝,展开手,身边的戍卫即刻会意地递来一把弯弓。

韶光发觉环在腰肢上的手略微收紧,略微抬眸,视线之中,那尊贵奢华的男子眼波沉静,深深地注视过来。

隔着婆娑微雨,眼帘里一片迷蒙,尽管如此,她仍然能够感觉到那双犀利得可以穿透万重烟波的黑眸,就烙在她的脸颊上。

须臾,晋王举起了鸱吻狰狞的黄杨大弓。

“看来,你我要死在一处了。”

封齐修搂着的手臂更紧了些,仿佛要将怀中女子整个嵌进胸膛,微凉的唇瓣擦过她的脸颊,略微凑近,哑沉着嗓子道:“你我萍水相逢,我却累你丧命。等下了黄泉,我自好好与你赔罪。”

韶光没有回头,也没有挣扎,只是垂着眼淡淡地道:“可惜,你等不到那时候了。”

箭矢,在一刹那破空而来。

嗖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刺客的下腹。

韶光被强大的冲劲猛然往后带,两个人同时向后跌倒。眼前景物飞快翻转,韶光感觉到自己的后脑撞在一处硬物上,轰地一下,痛楚随之而来,然后神志一昏,满目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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