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卓闻到一种味道,她以为是惯常嗅闻的格桑花香;但那不是,反倒浓浓稠稠的,像草药,又像动物,或许更像阴暗林中发霉腐烂的苔藓味。
她尚未睁开眼睛,就先呕吐出来。
“云卓,我的女孩,你还好吗?”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云卓立即睁开眼睛,是次仁上师。
云卓扑到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姐姐,失去了家。
“孩子,你现在还不能哭,这里也不安全,你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才行啊。”次仁叹着气,他和希薇部落的头人坚赞是很好的朋友,他们都是刚刚兴起的苯教的信徒,是夏辛门的门徒。坚赞对卦、占、星算颇有研究,也为周围部落的人们卜算,被很多人尊为大神。他的妻子白玛是个有异能的女子,一直是部落众人心中的拉姆。
而次仁专心医术,在这一带救治了很多人,被尊为上师。他们的名声远播,却也因此得罪了身为象雄王国大祭司的黑吉丹。
黑吉丹还是玛格部落头人扎诺巴的弟弟,而玛格部落是象雄王国十八个城邦之中最强大的。扎诺巴吞并其他城邦的野心众人皆知,再附上黑吉丹对民众思想上的统治,玛格部落更是如虎添翼。
昨天一夜覆灭的希薇部落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此次找到的借口——使用巫术,传播邪术,轻易地就被致之死地。
次仁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坚赞和白玛来不及救了,茜玛也不见踪影,只有陷入昏乱的云卓被他带了出来。而他,显然将是黑吉丹的下一个目标。他不敢回到自己的石屋,带着云卓躲在一个岩洞中,这里满是动物腐烂的尸体。
而次仁也再没有气力前行了,他昨天在逃跑的时候,还是被箭射伤了,后背、腿上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照顾这个女孩了。
“云卓,你听着,你要翻过这座山去找你的舅舅,松巴部落的头人丹竹,让他联络其他部落的首领,抗击玛格部落,维护普兰的和平。”次仁费力地喘着气:“这将是一段艰辛的路途,你要努力地活下去,你是希薇部落的希望。”
云卓哭着摇头,她已经太累了,没有力气逃亡,只想随阿妈一同去了。
“云卓,你知道你所在的希薇部落是什么意思吗?”
云卓摇头。
“希薇是霞光的意思,有霞光就会见到太阳,只要有太阳升起,大地就是光明的。”次仁望着外面的阳光说。
“茜玛和兰卡姆姆已经跑远了,她们会到安全的地方,她们才是希薇部落的希望,我不是,我也无能为力。”云卓又哭了起来。
次仁用手抹去那小脸上的泪珠:“云卓,你拥有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能力,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是个拥有超能力的拉姆,你会让普兰,这个雪山围绕的地方远离灾祸,你会让这里的子民健康快乐的生活下去。”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卷羊皮:“这上面都是我记载的医理以及药理,我可能无法走出这个岩洞了,你要好好保管,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学这些了,你会成为一个好的医者。”
说到这些,云卓想起昨晚姐姐念过的诗,她给次仁念了,问他是什么意思。
次仁露出微笑:“那是世间最好的药的配方,你离开这里,找到你的舅舅后,就去找那些花草吧,找到了喝下去,你就会忘记仇恨,忘记昨晚,忘记之前的种种,从新来过。那是忘情水的配方。”
云卓坚定地摇头:“我不会喝,我要记住这些,我要记住我的仇人,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他们,我会报仇。”
次仁摇头了:“你是个宽厚的孩子,你会让你周围的人幸福,而不会去伤害他们的,而且仇恨是不能用报复化解的。”
也许是麻木了,疼痛终于可以忍耐了,只是呼吸越来越困难。次仁想起了甘珠,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无论如何都要说给她听的话,现在只能埋藏在心底了:“你曾说过你会连累我,可是就算这样,你也不要后悔,我在你身边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即使只能在你身边待一天就死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你的身边。每一个夜晚都被我当成最后一夜,一边想着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下一个清晨,一边在你身旁甜甜地睡去。所以,你不要后悔,等到来生来世,哪怕只活一天,我也仍然选择在你身边。”
次仁长长地吐了口气,嘴角边挂着隐约的微笑。“我先走一步了,云卓,你最好先去孔雀河的西岸,达拉喀山的山坳里的图伦碛部落,那里虽然离玛格部落最近,但那里却是最安全的,他们的头人平措是最勇敢的骑士。等到秋天的时候你再上路,那时你就强壮一些了,可以打扮成男孩的样子,那样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快走吧,记住仇恨要用爱来化解,或者就用忘情水。”
瞳孔已经扩散的次仁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他所坐的地方湿漉漉地流了很多鲜血,渐渐的,他不再说话,眼睛也闭上了。云卓抹去所有的泪水,从今天起,她要坚强。她想先给次仁送行,可是圣洁的水葬是不行了。
她只好找来干枯的动物骸骨,点燃了次仁的尸骨,火光中,云卓乌黑的眼睛露出鲜血一样的痛楚,她父母的尸骨如何,她的姐姐又身在何处?
云卓默默地往山下走去,惊吓、悲伤、饥饿,终于让她体力不支倒了下去,倒在了一片兰色的小花中……
云卓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张腥臭的毯子里,她想挣脱。
“黛拉,我的女孩,没有关系,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有人拍着她的背,轻轻呢哺。
黛拉?谁是黛拉?
她惊悸极了,即使又虚又弱,却仍努力地撑开眼皮,在幽暗之中搜寻。
一盏酥油灯微微晃着,四周堆满箱笼,披挂着一些破旧的布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住的地方。
呀!难道这已经是鬼域?
云卓挣扎地动着,抱她的人圈得更紧地说:“黛拉,不怕,不怕,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了!”
不!我不是黛拉!
云卓想叫,但喉咙像插着几只针似的,令她无法发声。
她开始哭,哄她的人前后摆动,像个摇篮,轻抚着她的恐惧、疲倦和伤痛。
或许这里很黑,或许这里很臭,但至少它很温暖,也很安静。
云卓又渐渐掉回昏乱里,耳旁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黛拉”,恍若催眠歌曲。
也好,她就暂时当“黛拉”吧!至少她能把悲剧放得很远,安心地进入梦乡,不要再当云卓。
所以,先将云卓忘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