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卓再度清醒,又是一片阳光了。前夜的浩劫,昨日的死别依然如鬼魅般狠狠地罩住她,所以有好一阵子,映入眼帘的一切,才慢慢传送到她的脑海里。
在日光下,这小空间并不如想像中的不堪。几块铺在箱笼上的毯布虽旧,但色彩仍很鲜丽,这里只是个帐篷,简陋粗糙的居所。
她小小的脑袋正思索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陌生人的交谈也逐渐清楚。
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假装熟睡着。
第一个进来的人,用腔调极怪的方言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黑吉丹大祭司把淹死在湖里的黛拉,当成希薇部落的二小姐;而真正的二小姐却阴错阳差地在我们这儿,如果被查到,可是天大的祸事呀!”
“不论怎样,我们都惹了天大的祸事,现在还不到洗浴节的日子,黛拉就跑去湖水中,已经冒犯了神灵,就算黑吉丹不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必有祸事。”第二个人说,
“可是,反正黛拉已经死了,况且,希薇部落一向待我们宽厚,从来不赶我们,让我们住在他们的领地内,所以,玛格部落若不怀疑,大家就将错就错吧!”第三个人说。
第一个人迟疑地说:“事到如今,又能怎样?总之我们不能将这个小姐交出去,这样会遭天谴。”
他们离去后,云卓立即张大眼。只凭那三个人的对话,在她十岁的逻辑里,还是不能编出一个很完整的故事。
她只隐约地明白,此刻的她和黛拉换了身分:玛格部落找到的是淹死的黛拉,而云卓被这里的人从山上救了。
她悄悄地由篷布的细缝往外看。蓝天白云下并列了其他几座帐篷,中间围着一团营火,妇人们正在炊煮洗衣,孩子们抢着丢石子玩,男人则在喂牦牛、削树枝。
他们的服饰及生活型态,正是云卓先前所猜测的泥婆罗族人。
兰卡姆姆一直告诫她,泥婆罗族人是一群与魔鬼为友的人,专司欺骗、偷窃、诅咒、诱拐……等最肮脏的勾当,没有一个是好人。
但深受苯教教义影响的阿爸坚赞却有另一套说词,“泥婆罗族人也只不过是要求生存而已,如果给他们一个好的环境,他们也会有优良的品德,成为受人尊重的民族。”
想到阿爸,前夜那一连串毁天灭地的抄家行动,又回到云卓的记忆中来。阿爸流着血瘫在地上、阿妈美丽的长发被扯断,还有那焚烧珍贵羊皮卷的举动,都残忍地扯着她天真无邪的心灵。云卓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外头的艾玛走进帐篷,看见蹲在入口,满脸泪痕的云卓,心疼的说:“怎么啦?我的黛拉,阿妈来了,别怕喔!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
云卓闻到那股腥臭味,知道她就是昨晚抱着自己的女人。她不禁起了排斥之心,拼命躲着,甚至想大声说“你不是我的妈妈!”
但她扯了半天嗓门,却发现她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艾玛强拉她入怀,愉快地说:“来,来,妈妈唱一首黛拉的歌给你听,你就会开心了!”没等云卓反应过来,艾玛就径自拍手高歌──
雪山的光芒为我送来了我的黛拉,
圣湖的波光为我洗涤了我的黛拉,
黑夜的沉色为我点缀了我的黛拉,
阳光的温暖为我唤醒了我的黛拉,
黛拉,你是我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不!不!云卓遮住耳朵,想大喊“我不是黛拉”!但她的喉咙仍然哑得不听使唤……
云卓坐在草原边缘的大树下,头发梳成整齐的两条辫子,身上是过短的粗布衫,眼睛大而无神,盛载着十岁孩子不该有的空洞。眼睛茫然地瞪着前面,她终于体会到整个世界都消失后的孤独感。
一旁有人舞着唱着,大人小孩全都赤着脚,围成不同的圈圈,随着简陋的乐器摇摆作乐,毫无节制的喧闹着。
没有人来打扰她,大家都当她是哑巴。而哑巴的世界,有着许多内在的回音,从心头荡到脑海,再从脑海荡到心头。
她想到她的金牦牛“康嘎”、纯白的獒犬“洛洛”、美丽的衣裳、一屋子的牛骨玩具、细心手绘的羊皮,还有那曾经快乐的日子。也想到了次仁上师说的要去找舅舅,霞光还有忘情水。突然想起还有次仁给的那卷羊皮,连忙在身上摸索,虽然换了衣服,这个还在。云卓叹了气,又坐了下来。
“嘿!你老坐在这里流泪吗?”有个人影迅速挡在她面前。
云卓抬头一看,是那个专门照管她的大男孩旺杰。他长得黝黑,有着一头又浓又卷的乱发,身上是一股永远也除不掉的怪昧,非常典型的泥婆罗族孩子。
他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说:“我知道你不是黛拉,因为你没有土色的眼珠,又比较白,比较漂亮。但妈妈说你是妹妹,你就是妹妹,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可是你总是哭,我该怎么办呢?”
云卓看着他黑黑的脸,她突然绕过旺杰,往曾经家的方向奔去。
“黛拉!”旺杰在她身后叫着。
她死命地要把这个名字甩掉,她并不是黛拉,而且希望一切都只是梦,所有的可怕记忆都只是噩梦而已!
这时,树丛后闯出一个骑马的武土,他看见他们,便凶恶的用剑乱比着说:“原来是两个泥婆罗族小鬼!还不快滚!这希薇城现在是属于新邦主的了,若你们敢擅入一步,不是被剥皮,就是被烧死!”
旺杰不由分说的抓着云卓就往后退。
云卓受到惊吓,并没有反抗;但过了一会儿,她回复神志后,又开始挣扎。
“我知道你想回去,对不对?”旺杰就是不放手,他说:“但刚才那武士不是骗人的,我叔叔说,希薇城已经被玛格人占据了。诺桑王子就是新邦主,他没有一点慈悲心肠!”
不!不!不!云卓不断地摇头,眼泪流下脸庞。
她的伤痛立刻变成了愤怒,她冲着天空大声喊了出来:“我恨!恨什么诺桑王子,恨可怕的黑吉丹,恨讨厌的玛格部落。”
旺杰扑上来,捂住云卓的嘴,而她声嘶力竭的声音还是穿透了并不浓密的森林,惊动了泥婆罗族人,他们寻声跑了过来。
“啊!我的黛拉,你终于又会说话了!”艾玛捧起她的小脸说:“林中的精灵将你的魂还回来了,你又可以和妈妈一起唱歌和跳舞了!”
一旁的布简、绕鲁、响铃、鹰笛骤然响起,旺杰拉着云卓旋转跳舞,口中唱着“我的黛拉”。
最初,云卓因跟不上脚步而绊了几跤,但在大家热情的环绕下,加上清楚简洁的节奏,她很快便跟上音乐的弦律,并且一下子就沉浸在一种欢乐无忧的气氛中。
她以前过得是接近贵族的生活,音乐的陶冶大都偏向宗教的抒情吟颂,那些节庆或民众常用的曲调,都被视为鄙俗,向来不曾入耳或接触。
云卓亦不被允许如此男女不分地放纵狂舞过,但她发现,泥婆罗族人的歌舞像是又多了一些什么,不仅令人忘我,还有一股对生命苍凉的吟咏,仿佛他们流浪了几百年,自然拥有了治愈受苦心灵的能力,让自己在悲哀中存活下去。
云卓握过一只手又一只手,嘴里也唱着黛拉。她一点都不想停下来,希望永远舞着,舞到痛苦完全消失为止。
云卓要留下来,以泥婆罗族人的身份留下来,她小小的心灵并不宽厚,她要记住一切的仇恨。那个占了她的希薇城的叫诺桑的玛格王子,就在她的身边,她不要去找舅舅,要自己来毁灭他。
云卓在落日的霞光中舞着,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十岁的她蓦然长大,在如血的霞光中有如涅磐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