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墨蓝的夏夜,月亮透着淡淡的红色隐在云后,星儿出奇地亮,草丛的虫唧唧叫着,一声比一声大,热闹地盖过整片大地。
位于森林边的希薇部落沉阒在黑暗中,只有头人坚赞的石屋里仍燃着酥油灯,投下一些影子。旁边的帐子里,也偶尔会有闪闪烁烁的光,像萤火虫般来了又去。
突然,有个小女孩的脸探出帐子,她浅褐色的长发散在胸前,双颊红似苹果,眸子美如黑曜石。她展开一抹微笑,纯甜如蜜;然后,笑容遁去,她的视线定在东方的天空。“看呐!月亮又成了红色,表示天神还没有除去恶人!”她稚嫩的声音带着害怕。
“傻云卓,阿爸不是说过了吗?那只是一种天文现象,和天神没有半点关系。”
屋内另一个女孩回答她。
“不!兰卡姆姆说,红色月亮表示有可怕的事会发生,说不定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哩!”
云卓回过头说。
“兰卡姆姆懂什么?她连天象两个字都不知道,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屋内的女孩又说。
“嘘!茜玛!你怎么说那么大声?阿爸不准我们提那两个字的!”云卓紧张地说。
“那你就别站在帐口胡言乱语,当心着凉了。”
茜玛站了起来。她比妹妹高半个头,长发黑浓卷曲,一张完美的心型脸上,有双漂亮的褐色眼睛。
茜玛过去拉妹妹,并阖上帐子。她已经十五岁,俨然有小妇人的模样。
“来,躺在我身边,我念一本有趣的书给你听。”茜玛拍拍白床单,再拿过酥油灯说。摇曳的灯影在墙壁上晃动,也照在那卷羊皮上。云卓闻那味道,翻开,果真是横行如小虫的东方古文字。她惊叫着:“你到阿爸的密室偷书啦?!”
“我昨天忍不住跑进去看看了!”茜玛得意地说。“可是┅┅可是阿爸说,我们不能拿那里的任何一卷书,不然会遭到厄运的。”十岁的云卓,害怕得将羊皮推开。
“我只是借看一下,明天就还回去嘛!”茜玛的脸上闪着兴奋说:“阿爸说大食文化充满着智慧,而这卷是大食人写的医药配方,很好看呢。”
云卓听到“配方”二字,小小的脸蛋便发起光,因为她很崇拜次仁上师的医学知识,他可以救治很多人。
茜玛看见羊皮卷的背面有一段短句,她赶紧转移目标说:“嘿!这有诗,叫《忘情之水》,我们来念念看。”
在那几行字中,有的简单,有的艰涩。茜玛利用父亲的训练,勉强能读完。
兰色的鹤璃让你虚幻,
紫色的雀草让你遗忘,
赤色的鹰血让你断肠,
白色的罂粟让你迷失,
玄色的蕨兰让你茫然;
混合的液体将是罗兰紫的忘情之水
云卓开始打呵欠,喃喃地说:“让我看看,那些波斯文字我也认识,不过刚才你念的,我听不懂┅┅”
“我也不懂┅┅”茜玛又努力的看了两遍说。
突然,外面的声响变大,彷佛所有的虫鸟齐声吵闹。云卓松开拿着羊皮的手,跑到帐子口往外看,天呀!这哪是虫或鸟?!只见山下的开阔地里一排排地燃了几十根火把,照出许多吓人的黑马和黑骑士。马嘶嘶地叫着,人也杀气腾腾地吼着,恍如一场地狱般的噩梦!
帐子一下被掀开,白玛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推起兰卡姆姆说:“快!快!快!有人告密,黑吉丹大祭司行动了!就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你带着云卓和茜玛逃命。记得!越远越好,永不回头!”
“阿妈,那你呢?”云卓颤抖地问。
“我要陪着你们的阿爸。”白玛脸色苍白,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几乎泣不成声地说:“我最宝贝的女儿呀!你们要……好好长大,我和阿爸……会一直在你们……左右……”
山下传来了恐怖的砸打声,彷佛有人在拆石崖一般。
白玛倏地站起来,对兰卡姆姆说:“快带她们离开!”
云卓的脚仿佛突然就飞了起来!她被姐姐茜玛抓着,随着兰卡姆姆走向密道,它可以通到森林旁的拉昂错,那里有马舍。
一切都快得如马在飞驰。跌倒,爬起;流血,擦乾;欲哭,无泪。她们来不及看清方向,只凭着本能逃亡。
她们钻出密道,天是如此黑,头上的星月像是冷冽刺人的冰。云卓转头看,她们竟离希薇部落的领地这样近。
“云卓,快走!”兰卡姆姆低吼道。不!不!她不能就这么丢下爸妈,阿妈陪阿爸,她要去陪他们!
兰卡姆姆边拉着茜玛往湖岸跑,边催着后面的云卓。夜好暗好暗,云卓的心好痛好痛,她竟分不出自己是在往前走,抑是向后退。
万火集中的开阔地,亮如白昼。云卓看到圣洁如莲花的阿妈倒在地上,火更艳红了,身为祭司的阿妈白玛对着黑暗的天发出悲戚的声音,“我们今天所承受的痛苦,天上的神灵哦,你们都看到了,一定要保佑我的孩子远离痛苦。”
为首的恶奴听到阿妈的祈祷,放开已经被他殴打得失去意识的阿爸,扑过去揪阿妈的头发,那一头柔细的黑发一把把掉落……
阿妈指着红色的月亮发出诅咒:“以我白玛的鲜血起誓,你们玛格部落的继承人在每个红色月亮的夜晚将变成雪豹,人人得以诛之,除非得到我希薇部落的解除。”她的诅咒在恶奴的剑刺入她胸膛的时候戛然而止,她的生命也就此戛然而止……
云卓隔着森林在草丛中看着、听着,捂着嘴哭泣,无声的哭泣。
森林中出现了火把,叠乱的脚步,搜寻的刺刀。云卓却寻不到茜玛的手,值得把脸埋在来不及系紧的黑外套,鼻间是熟悉的琉璃草香。她完全孤独了!恶奴就在四周……
马蹄声远去了,仅有的火把灭了,森林及湖混成黑压压一片,恍若最深层的地狱,布满了阴厉可怕的鬼兽。
远处的马蹄声、近处脚步声纷乱,如鼻翼喷火的妖龙,如二头噬血的怪物……
魔鬼走开!魔鬼走开!魔鬼走开!
十岁的云卓浑身颤抖,手用力抓着脖子上的一串绿松石项链,那是次仁上师给她的,此时,那项链有如救命稻草,云卓握着它的那力道像要将它绞入皮肤,绞入肠中。
哦!天神呀!保佑茜玛,保佑兰卡姆姆,云卓和阿爸、阿妈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愿她们能看到啊!
一阵剧痛,项链被她扯落,掉人草丛。不!不!她的轮回之路,不可以遗失的护佑啊!
她的哭声再也止不住了,往四面八方散去,饱含著令人心悸的无助和哀绝。
突然,人声更近,一只手像龙的巨臂般,一把抱起了她。啊!恶魔终于找到她了!
云卓的手脚疯狂地挥舞着,直到眼睛看见闪动的火把凝聚,喧嚣声更大,青铜剑在黑暗中霍霍闪动着绿色的荧光。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死是什么呢?
她努力地想着母亲,浓浓的花香……至少她不是孤独的,不像茜玛得一个人在世间长大。抱她的人速度愈来愈快,枝叶打到她的脸,泥尘堵住她的鼻眼。行进中,天地像要凌迟她似的旋转,一刻都不停。
家破人亡的剧变,让她小小的心灵陷入错乱。她的意识掉进无底的洞里,一直沉沦。一直滑落,直到虚无吞噬了她的一切。
她想,她已经死了,死在魔鬼的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