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感觉,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我坐在他身上,他一手搂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托着我腿。我们离得很近,借着灯光刚好能看到我两边膝盖上面小小淡淡的淤青。
“这里怎么了?”他问的很轻很轻,好像在说什么情话似的。
“没怎么,跪在地上陪Caresse玩儿,跪出来的。”我回答,搞不清为什么我们会在这样的时刻说起这样的话题。
他低下头一边吻了一下,嘴唇发出微弱的温柔的声音。然后把头靠在我左边肩膀上面,鼻尖贴着我的脖子,有些冷,呼出来的气和轻轻吻着咬着我颈窝的嘴唇却是湿润温暖的。
我们就这样默不做声地抱了很久,直到我开口对他说:“你现在就走好吗?”
他没动,也没回答,我又说了一遍。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现在很晚了,而且在下雨。”环抱着我的动作松了一些。
“求你了,现在就走好不好?”我推开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冷战,踮着脚跑到卧室里披了件睡衣。Caresse在小床上睡得很熟,好像连姿势都没换过。我看着她,慢慢的系好睡衣上的腰带,再回到客厅里的时候,他也已经穿好衣服了。
他看到我就低了下头,嘴里说:“那么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我回答,同样没有勇气去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干吗要这样?”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回来,e。”
我侧过头,像是在考虑,其实脑子里一片混乱,问他:“要是我回去了,跟从前又会有什么不一样?”
“忘掉从前好不好?”
我提高了声音:“你告诉我怎么忘掉吧。”
这恐怕是个没有人知道答案的问题,他没做声,从我身边经过,朝门口走过去。
我没回头,站在原地听见他开门,对他说:“今晚就是身体上的事情,如果你介意,我跟你说对不起。”
他没接口,只是轻声说道:“再见,我明天下午来接Caresse。”
我也跟他说再见。这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Caresse照例六点不到就醒了。我起来冲了一瓶奶给她,等她喝完了,把她抱到我床上来又哄她躺了一会儿,直到她实在不耐烦了,才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给她穿衣服的时候,我努力回想前一晚的事情,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错得更加不可收拾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跟Lyle,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走到一起的路,永远不会像我们曾经的样子,理想中的样子。即使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但至少现在,我没有准备好,他也没有。
下午,我们免不了的又见了一面。在Caresse面前,我们互称“Daddy”“Mommy”,一起把她哄上车,在安全坐椅上绑好,然后笑容满面,夸张地挥手说拜拜。如果你有个小孩子,而且又在乎他或者她的感觉,你差不多就会是我们现在的样子,或者说肯定。
接下去的那个礼拜,星期二的上午,我在晨会之后收到一份快件。打开来看,是薄薄一本合同样式的法律文书。一通拐弯抹角的拽文之后,唯一主题是:Lyle委托我做那个拔掉他卫生设备插头的人。差不多两年之前,那个晚上我们在洛杉矶时的对话,回想起来就像是发生在一百万年前一样遥远而模糊。那个时候,我真的被感动过,也真的相信过,但是,现在,所有都不一样了。就好像你曾经满怀虔诚地把最心爱的东西放进“时间胶囊”,许多年之后再打开,还是原来的东西,但你变了,你身边的一切都不同了,仿佛命中注定,它再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心头之爱了。
我没有在文件上签字,拿了一张报事贴,写上:“迟到了两年?!换一家快递公司吧!—— e”贴在第一页上,塞进信封,让秘书拿去快递到格林黛尔。
整个上午没受到任何回音,没有电话,没有留言,我以为就这样了。午休回来,却发现那个牛皮纸信封又出现在我办公桌上。我的报事贴上又粘了一张报事贴,上面写道:“请注意起草日期,九月份之前我们有法律关系,不需要这个。这件事是你答应过的,请信守承诺在倒数第二页的虚线上签字。—— L”
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摇头苦笑起来,自言自语:“他到底想干吗?”又撕了一张报事贴粘在上面:“建议加上以下句子(为今后着想):前述条款在合约人甲再次结婚或建立固定情感关系(如同居,共同拥有不动产等,包含但不限于上述情形。)之后自动失效。—— e”
递送出去一个小时之后,信封又回来了:“是在暗示不希望我再次结婚或是与人建立固定情感关系吗?——你的L”
一天里面,那个牛皮纸信封在列克星顿大街和金融区之间来回传递了多次。文件里每次都多一张报事贴,一句手写的话在上面。再这样下去,快递员也快被我们烦死了。我没有顺着他的话再写下去,因为我不知道再怎么写下去。所以就这样写道:“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对话了?”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直接打电话过来回答我的问题:“太久了。”
在我开口之前,他又说:“一起吃晚餐好吗?带Caresse一起去。”
我想了想回答:“不要到外面去,去我那里吧。你从来没有吃过我做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结过婚,一次都没吃过不应该是不是?”
“要带消化药吗?”他问得一本正经。
“手边有的话,带上更保险。”我笑起来,跟他说六点钟见。
我不是个爱做饭的人,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这辈子我只做过两次饭,毕业工作之后更是从来没碰过锅铲。而那天下午,我却像那些怀着某种老式情节的女人似的,提早一个小时下班,跑去买了做饭的材料,只为了做一顿完全没有把握的晚餐。转了两个食品店出来,已经快六点了,我在冷风里一路小跑到家门口,看到大楼旁边的巷口蹲着一大一小两个人,Lyle和Caresse,两个人都面朝着黑咕隆咚的小巷,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们在干嘛?”我跑过去问他们,天已经黑了,外面冷得要命。
他们一起转过头,Caresse看见我,招手叫我也过去,指指她身边,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Lyle替她翻译:“她要你也蹲在她旁边。”
“蹲着干吗?”我问。
他竖起食指对我说“嘘”,指给我看巷子里面沿着墙放的一排垃圾桶,其中两个之间有一点空隙,一只灰白相间的猫咪躲在那里,不叫,也不动,盯着我们看,眼神冷淡而警惕。我一时间不知道对这两个人说什么好了,无可奈何地摇头,但还是蹲下来跟他们一起看猫。Caresse一边看一边朝小猫拍手,嘴里叫着“Kitty, kitty.”巴望那只流浪猫会跑过来跳进她怀里。人跟猫对峙了很久,结果还是猫先放弃了,几下蹿上垃圾桶,又跳上旁边的矮墙和消防梯,一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Caresse很失望,开始耍赖,不肯跟我们进去。外面很冷,她的脸蛋和鼻子都冻得通红,Lyle一边哄她,一边抱起她来,另一只手搂过我,跑进房子里去。坐上电梯,他就开始翻我买的东西,Caresse也好奇,立刻忘记了猫咪,跟他一起探头朝包里看。
“看看妈咪晚上给我们做什么吃……香蕉、洋葱、干葱、土豆、米、鸡蛋、还有棍子面包……”他一样一样的数过来,Caresse就跟在旁边咿咿呀呀的学,数完了又说,“爹地糊涂了,宝宝说妈咪到底要做什么?”
“寿司和Panini46,还有没有牛肉的罗颂汤,我忘记买炖汤的肉了。”我回答。
“很有风格的组合。”他评价。
那天晚上,除了晚餐做得很不像样,一切都显得温情而完美。连Caresse也出奇的听话,坐在高脚餐椅上一勺接一勺地把捣碎的寿司和番茄土豆吃个精光。吃完饭之后,我在厨房洗碗,他们在客厅里玩,隔一会儿就有人跑进来抱住我的腿,一跳一跳的要“抱抱”,或是另一个搂住我的肩膀,在脸上或是嘴上亲一下。不到八点钟,Caresse坐在她的训练马桶上便便,很久没有发出声音,我过去看看她,发现她竟然已经睡着了,眼睛闭着,嘴半张着,头一点一点的。那个样子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怕吵醒她,赶紧捂着嘴蹲到地上。Lyle装作生气的样子,因为我是个什么样的妈咪啊,竟然嘲笑他的宝贝。笑完了,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搬到小床上,帮她换了睡衣,盖好被子。
等我们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一切都不同了。房间里突然显得那么安静,安静的过分,安静的尴尬。我们不得不从完美温情的家庭肥皂剧里面醒过来,问自己,现在,我们算什么?我们在哪里?
“外面下雪了。”他走到窗边看了看,回头告诉我。
“你可以留下来过夜。”我回答,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很突然。
那天晚上他留下来过夜。我们一起睡,但没有做爱,也没有讲话。不能,不想,或是不需要,我也不清楚原因。说“不能”,是因为Caresse就睡在两尺开外的地方。“不想”,是不愿意打破这纯洁温情的一切。也可能是“不需要”,因为我们不是情人,也不再是夫妻。我们只是久久地拥抱在一起,可能是这个特别寒冷的季节的关系,我没有嫌热也没有觉得窒息。好像是我先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发生的事情,有一些直到早上醒过来时还记得:
梦里是阴天,下午,天快黑了。
他穿了一身礼服,我身上则是一件及膝的黑色斗篷,我们好像是要去参加一个婚礼,却忘记了地点在哪里。坐着车子到东到西的找,随便到哪里,都有人告诉我们:“不是这里。”时间快来不及了,我有点着急,他却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直到仪式只剩五分钟就要开始了,我们终于找对了地方,一座看上去有点荒凉的旧房子,有人引我们进去,指给我们看一条又黑又窄的楼梯。他牵着我的手走上去,推开楼梯尽头的一扇门。门那边很亮,但仍旧是阴天的那种光线,一个巨大的礼堂,至少有十层楼高的镂空穹顶,一点点雨滴和雪花从上面飘落下来,许多人等在那里,四处都是嗡嗡讲话的声音。听到门开了,他们安静下来,有些人站起来,回头看我们,朝我们微笑拍手。我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发现斗篷下面露出来一点点奶白色裙摆,鞋子和手套也是白色的。我心里一惊,停下脚步,叫他等一下。而他回头问我:“Seriously,what are we waiting for?”
接着就听到Caresse在喊“Mommy”,声音越来越近,越喊越大声。我醒了,伸手开灯,看了下闹钟,五点四十分。Lyle睁了睁眼又闭上,把头埋在我胸口躲开灯光,懒洋洋地说:“把她抱到床上来。她会愿意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呢。”
我没理他,推开他,披了件毛衣起来,跟Caresse说:“妈咪来了。”抱她出去到厨房里,倒了半奶瓶水给她喝。天倒是真的还没亮,小家伙喝完水,上了个厕所,又想睡了。我抱她到大床上,放在我跟Lyle中间。
“让她睡你那边好吗?我怕我会压到她。”他说。
“睡外面滚下去了怎么办?”我回答,“她很大了,压不坏的,你压到她,她会踢你的。”
我的床有一米五宽,一个人睡觉很大,两个人睡也还宽裕,但不知为什么,多了这么个一岁半的小孩就显得很挤。而她也觉得很新鲜,今天床上有两个大人,特别是爹地也在旁边。她面对他躺着,伸手摸摸他的脸,拉他的头发,把手指塞进他嘴里。时不时地又回头看看我,踢我一脚,或是张开手臂要抱抱。直到我关掉床头灯,才安静下来慢慢的回到梦里。那是第一次我们三个人睡在一起。我半睡半醒,幻想如果足够幸运,这张床上的三个人会有很长很长很长时间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虽然不一定是在同一个屋檐下面。
这个念头让我破天荒地睡到八点半才醒,看到闹钟上的数字,一下子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穿好衣服,没化妆没吹头发,出门的时候也已经是八点五十分了。
Lyle抱着Caresse站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我忙活,穿衣服戴围巾,穿好鞋子又跑进卧室里去拿手机。看到我被沙发旁边的脚凳绊到一下,就说一句:“妈咪当心。”
在门口等电梯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知道,其实我们可以回家去住。”
“这里就是我的家。”
“你懂我的意思的,这里或者那里,有区别吗?”
“当然有。”我回答,“至少现在我是那个穿着熨好的衬衫的人,你穿着皱巴巴的隔夜衣服。”
他没有再要求,只是问:“那我可以放一点我的东西在这里吗?”
“你可以放几件内衣。我想办法在抽屉里给你匀点地方。衣橱很满,实在放不下。”
电梯门开了,我跟他和宝宝说拜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其实脑子里想的全是他们两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