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反应只是嘲笑: “Lyle,我给你一次机会,这次我就当没听见,我问你‘亲爱的,你说什么呀?’你就回答‘我什么也没说啊’。”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左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抚过我的脖子。电梯到了他住的那一层, 门打开来,我们走出去,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谈话。
一周之后,Lyle早一步飞回纽约。走之前对我说:“如果你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我回答说:“不用。”他离开之后,我仍旧忙于工作,花了很大的工夫,多方斡旋终于把一份跨国界数据传输协议签下来,结束了在印度的工作。那时已经差不多是十月底,我跟Rydian两个人带着满满两箱文件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很累,早晨起不来,下午两点之后,脑子就像进了水一样昏昏沉沉的,胸部很胀,有的时候会肚子疼,不是很疼,就是时不时地隐隐地痛上一会儿。刚开始,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工作辛苦和压力的关系。在那之前我好像也有过类似的症状,像是经前综合症,而那个月的月经也已经晚了快两个星期了。偶尔走过药房,我也会想到要不要买支验孕棒试试看,但总是觉得不太可能,我的月经一向不大准,而且Lyle每次都戴避孕套。他在这方面很小心,小心到叫我伤心的地步。哪怕是我很急,说不用戴了,他也一定会做好防护。当然他这样的人应该要小心,否则三天两头就可能有怀孕的姑娘逼他去结婚,或是把自己送上后天免疫缺失的绝路。
回到纽约的当天晚上,我在右侧胸罩罩杯里面发现一点湿湿的东西,挤一下乳房还有说不清楚是什么液体从乳头上渗出来。我害怕起来,惴惴不安地想到自己足足三年没有做过体检,妇科检查更是从来就没有过。想来想去,渐渐确定自己这回真的是生病了,后悔得要命,打定主意要去看医生。
不过到了星期一上班的时候,看医生的计划又被无限期地延迟了。因为印度那件案子,我被大大地表扬了一把。快到午休时间,Rona打电话过来邀我一起午餐,并且说有个人要介绍给我认识。一点钟,跟她一起下楼走到门厅,我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史密特和谢林顿香港分所的合伙人,这一次是来纽约公干的。重点是,他可能会要一个人到香港工作。
“会有晋升,而且你一直在找这样的机会不是吗?”Rona对我说。
那个香港人四十多岁年纪,也说一口英式口音的英语,知道我从上海来,抱歉地说自己不会讲普通话,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整顿饭的时间,我们聊得很愉快。下午,我把简历发给他,然后又做了一次比较正式面试。从小会议室出来的时候,他说:“我还会再面试几个人,不过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那方面没有什么问题,明年元旦之后,你就会是香港最年轻的senior associate了。”
有一个日子,我始终记得很清楚,而且可能会记上一辈子。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四日,星期五。
在那之前的一个礼拜过的超级忙碌。人事部很快就拟好了书面的派遣协议,发给我看。第一年我会以Secondee的身份在香港工作,薪水增加的部分很可观,另外还有海外津贴和服务式公寓。我心里就好像穷光蛋中了头奖一样高兴,表面上却还是装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对Rona说:“我回去仔细看一下,考虑好之后给你答复。”
离正式转调的日子只有两个月时间,我开始陆陆续续地做一些交接的工作,加上原来就在手上的事情也要在年底之前完成,一时间我又变得非常忙,那个礼拜下班最早的一天到家也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看医生的事情自然又抛到了脑后。偶尔想起来,也抱着一点侥幸,希望第二天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我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和Lyle见面,改成吃巧克力疏解压力。我还没有跟他说起我的新工作,虽然我很清楚,这个人吻过我身上每一个地方,对我说过爱字,甚至提过结婚,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就这样走掉的,却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星期五的下午四点钟,办公室里的空气到了那个钟点总是有点混浊而沉重。我又觉得头晕了,想站起来冲杯咖啡清醒清醒,才走出去两步,就莫名其妙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了。真正失去意识可能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但同事还是郑重其事地做了急救,叫了救护车。我被驾到担架上抬下楼,上了救护车,就已经清醒了。刚开始还觉得小题大做,但车子发动起来的时候,我想到马上就要去医院,得到那个一直回避的答案了,我害怕了,开始毫无道理地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什么绝症,很快就会有一个医生板着脸对我说:“晚了,你还有两个月可以活。”然后臭骂我一顿,为什么没有每年做妇科检查,为什么不早点就医。
陪我一起去医院的是我们部门的一个秘书,我问她借了手机,没有想过要打给谁,脑子里只记得一个人的号码。哆哆嗦嗦地按了两次才输对号码,铃声响了四遍才有人接起来。
“Lyle,是我。”我说,语气还算镇定,告诉他我在救护车上,就要去医院。“你能来吗?”我问他,问得有点可怜,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他回答:“当然。”问了医院的名字就挂断了电话。
救护车到医院时候,他已经在等我了。看到他的那一瞬,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落在他伸过来的手背上。我被放上床,然后推进了急诊室,医生过来问我有没有这个那个的病史,最近有没有撞到过头。看不到Lyle,我又变得超级冷静,坦白说:“别的没有什么,但是我怀疑我的乳腺有问题。”简单地讲了一下最近出现的症状,医生听了没有什么表情,叫护士给我抽血化验,并且要求我留院观察。
我被送进一间病房等结果,Lyle在旁边陪我。我有点发抖,但还是笑着对他说:“怎么办?我要死了。”
“你不会比我早死的。”他回答,还是一贯的口气。
我发了一会儿呆,又说:“那更残酷,我不想看到你比我早死。”
他坐到我床边,伸手把我揽到怀里。我侧过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终于对他说:“Lyle,我爱你。”话一说出口,又忙不迭地解释,“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用担任何责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你,虽然可能有点晚了。”
他说:“嘘——”有点烦躁地打断我,“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不知道你一直在逃避什么?”
“我不了解你,你对我来说太复杂了。”
“我其实特别简单,我的整个生活可以装进一个二十寸的旅行箱里。”
“旅行箱。”我喃喃地重复,里面有地方留给我吗?我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我伏在他肩上静静地哭,直到觉得心里郁结的那一点东西变得温热而酥软。我抬起头来,眼泪让视线稍稍模糊,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里也有一点泪光闪过。不管是不是看错了,我宁愿那是真的。
半个小时之后,医生推门走进来。问我是不是需要单独谈,我说不用,你说吧。那是一个深棕色头发,瘦小的中年人,一开始表情冷漠,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说:“祝贺你,你很健康,只是怀孕了。”接着又告诉我这只是激素检查的结果,因为我说肚子疼,他建议做超声波排除一下宫外孕的可能。
他滔滔不绝,但我却觉得有那么一会儿,那间大约十五平米的病房里充斥着一种尴尬的安静。我不知道Lyle是怎么想的,我当时的念头是:肯定搞错了。直到二十分钟之后,做完超声波检查,医生递给我一张黑白的小照片——一片模糊的黑暗当中,一个豌豆大的小恐龙蜷着身体,周围绕着一圈朦胧的光环,告诉我:“胚胎很正常,差不多三十到三十五天。”
我心里一个声音说,这下糟了,尴尬地对Lyle笑道:“我发誓,不是我事先导演好的。”
“Caresse。”他说。
“什么?”我莫名其妙。
“Caresse,名字,男孩女孩都可以叫这个名字。”他回答我。
从知道怀孕的第一秒钟开始,我就很自然地决定,在两个礼拜之内解决掉这件麻烦事情。在纽约这样的手术很方便也很普通,我没有觉得自己冷血,只是有点害怕那个过程。
但是Lyle给了它一个名字——Caresse,是个法语词,温柔的爱抚,海上的清风。男孩子叫着似乎有点娘娘腔,我毫无理由地觉得它会是一个男孩子。不过,管它呢,我并没有觉得这个小小的胚胎是个生命,也不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它在我体内存在着,毕竟它小到看不见的心脏甚至还没有开始跳动呢。但是为什么,他给它一个名字?特别的名字,不像克拉克或是埃米丽那样普普通通,而是特别的可以在人心里多多少少落下一点温柔的影子。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七点钟,借着车窗外面路灯和霓虹灯晦暗多变的光线,我又偷偷看了一眼夹在病例里的那张超声波照片。车子驶过第五大道那些华丽橱窗的时候,他问我:“Tiffany还是Harry Winston?”
我朝外面看看,那是个星期五,不管是Tiffany还是Harry Winston都已经关门了20。只留射灯照耀下的橱窗,和偶尔几个流连忘返的奥黛丽?赫本。
“我很感动。不过替我到鸭嘴医生的妇科诊所约个时间才是当务之急。”我回答。
“我就这么难推销吗?”他自嘲道,“我知道事情来得有些突然,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我没什么时间考虑了,再过两个礼拜我可能就要开始吐了。”我不当回事地笑笑,停了一下,然后告诉他,“我十二月底就要离开美国了。”
“去哪里?”
“香港。去工作,长期的。”
车子开到格林黛尔酒店门口,我们下车上楼,一路上都没有再讲话。他打电话叫了晚餐,侍者在他房间的客厅里摆好餐桌。他没有要酒,两个酒杯里斟的都是清澈的琥珀色苹果汁。我突然想到自己如今也算是个孕妇了,孕妇,陌生的字眼,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和我联系到一起。我早就饿了,只是心里好多事情,一直没有注意到胃的反应。等上完主菜,侍者出去了,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坐下来就开吃,突然记起来,最近总是很容易饿,而且那种饥饿的感觉会在嘴里留下一点点苦涩,这种味道已经有十天半个月了。
我笑着对Lyle说:“那个医生肯定觉得我是个笨蛋。”
“你就是笨蛋。”他回答。
我没有理会,低着头继续吃东西,淋上浆汁的鸭腿肉,配蘑菇和土豆泥,真得很好吃。但是,他的话,他说话时冷淡疲惫的语气突然让我觉得很难过。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忍住不哭,睫毛或是眼帘任何一下细微闪动就会让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盘子里。好不容易等到心情稍稍平复,眼泪也快干了,他却又走过来,跪在我身边,伸手抱住我,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的晃着我,低声念着他的咒语:“答应我吧,说吧,e,说吧。”
我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推开他,说:“你真的不用这样,你每次都做了该做的,这件事完全是我的责任,没有认真把指甲抛光就不应该到处乱抓。”半是真话,半是玩笑吧。
他站起来,脸色和口气渐渐地变了:“可能在你出生的国家堕胎不算什么。”
这句话彻底把我变冷了,我哼了一声打断他:“你不用跟我说什么生命或是人权,如果我想听什么基督教义,你是我可以想到的最后一个选择。”
“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不会管别人杀掉多少个胎儿,但这个是我们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吵架,但是我们确实是在吵架,“你是自私的女人对不对,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们’。”
“‘我们’真的存在过吗?”我冷冷地看着他反问,在他回答之前,就站起来走出去了。我没有回头看,听得到他没有跟出来。我一个人搭电梯下到底楼,心里又冷又麻木。几分钟之后,我在门厅等出租车的时候,他却也下来了,对我说:“至少让我送你回去。”
他看起来很平静,车子开到了我公寓楼下,我们告别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友好的,接下去的整个周末他也没有来找过我。星期一,我又打扮得很精神的样子去上班,跟同事和上司解释上周五昏倒不过是因为前一天加班加得太晚了。所有情节都让我错觉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结束了。直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收到一份快件,棕色瓦楞纸盒里装着两样东西——一个Harry Winston的戒盒盒和一份起诉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