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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突然多礼了

黄昏时分,王庶坐在营房中静静不动。

亲兵掀开营帐,道:“九殿下,白随云先生来看你了。”

王庶站起,道:“请白先生进来。”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不过白随云说再吃几次药,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当天他被毒哑了喉咙,御医说出无法医治,他还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无法说话的准备。死的准备都有了,不能说话又算什么?所以王庶也并没有为此过于沮丧。只是那药物实在霸道,喉咙剧痛不已,连他这样战场上打滚下来的人都对那般剧痛心有余悸。

不过等御医辗转请来这个叫白随云的年轻医生,一看他的喉咙便认出他们中的是一种来自遥远他国的毒草,他写了几种常见的草药,煮了给两人喝下去,没过两天,王庶的喉咙就能发出声音了。王敢比王庶恢复得慢一点,此刻也已经无大碍,只有阿如因为中毒时日太久,是真的无法可治了。

这个白随云不但医术过人,学识也极为丰富,王庶对他也颇为尊敬,两人这段时间见面次数不少,已经颇为熟悉,所以王庶听说他前来,立即站起相迎。

白随云笑着走进来,冲王庶躬身下拜,“草民拜见殿下。”说罢当真屈膝拜了下去。

王庶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沙哑着嗓子道:“先生快请起,相交日久,我可是听说,你见了太府寺卿楚大人也未曾行礼的,怎的突然对我如此多礼?”

白随云笑道:“谁对我有用,我就对谁恭敬。”

“先生说笑了。”王庶哑声道,“先生是神医,我的喉咙是先生治好的,是先生对我有用,我对先生有什么用?”

白随云摇摇头,道:“别忘了我是白家的人,白家的人不管是会剑术还是会医术,那都是末节,归根结底,每一个姓白的都是商人!”他笑起来,“商人逐利,殿下眼看便要更上层楼,将来必然对我有莫大用处,我岂能不对殿下恭敬?”

王庶抬头,冷冷地看着他道:“先生还请慎言!”

他现在已经实职是四品杨威将军,爵位却是大苑最大的亲王,亲王要更上层楼,就只有做皇帝了。所以白随云这话一出口,王庶顿时冷下脸来。

“王爷何必如此矫情?”白随云却不在乎,“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我们的陛下,却失踪了已经不知多少时日,朝中上上下下,说愿意奉你为主的人越来越多。殿下你敢说,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吗?”

王庶沉默,他当然听到过,不少人故意在他面前说些对国事的焦虑,逐渐开始有人向他示好,甚至连楚惜才都隐晦地问过他的意思。

他从出生受的就是帝王教育,可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有大臣主动示好,就意味着朝中对奉他为主这件事,已经有足够的势力支持,已经形成了足够壮大的声音。声音大到让这些敏感的朝臣有极大把握,这些又胆小又贪利的人才会不怕嫌疑地主动上前。

这些天,王庶也把此事反复想过,他没有多么欢喜或者惶恐,只觉得世事好生无常。

从枝头娇蕾到零落成泥是那么突然,从匍匐红尘到似乎可以飞上九天,也是这么突然。

但是他和其他候选人不同,历经苦难之后,他已经相当成熟。有了问鼎宝座的机会,说不想要,那肯定是假的;说想得头脑发昏,什么也不管了,那也没有。

白随云看着他的目光,微微露出敬意,口中却道:“在下听说九殿下冒死打开城门,大苑的士兵这才能夺回京都。听得我热血沸腾,不辞劳苦赶来为你医治,没想到却是假的,传言还真是误人,为你这沽名钓誉之徒浪费了我的好药。”

王庶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激将!要放在以前,他或许会义愤,不过此刻,却不觉得有什么可生气的。如果天下事白随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他就不是皇帝,是玉皇大帝了。

白随云见他油盐不进,眉毛一扬,抱拳道:“九殿下,我向您道歉。刚才说传言是假,那是我胡说的。城门确实是你打开的,在下明明知道,不该胡说。”

“你没有胡说。”王庶微笑,“门闩是李显尧拉开的,他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没有他,我毫无作用。我身后有无数弟兄保护,他们几乎伤亡殆尽,没有他们,我只能死在城下,我做的,只是将那扇已经拉开门闩的门推开一道缝而已。不管谁说门不是我打开的,我都会承认。”

白随云微微有些吃惊,眉头一挑,道:“好!我们不说这些了,就直接问一句,殿下难道想放过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想不想是一回事,有没有资格是另外一回事。”王庶淡淡地道。

白随云轻笑,“九殿下说笑了,你是凤子龙孙,你是先帝和德妃娘娘所生的天潢贵胄。目前在整个大苑,还有谁的血统比你高贵?要说资格,除了你,还有谁有坐上太和殿正位的资格?”

王庶也笑了,“我说的资格,并不是血统。血统如果有用,昔日杨相叛乱,我就已经建功立业了。”

“男儿在世,应该有担当!这担当,不只是自己妻儿,还要有家族部属,有依附你追踪你的弟兄,如果因为有困难便退缩,岂是男儿所为?”

“以做大事为名,实则为了自己的欲望,将追随自己的兄弟、将家族部众都拖进险地,更不是男儿所为。”

“如果我说,只要有我的帮助,你就可以没有一点危险登基呢?”

王庶眉头一跳,道:“白兄这句话说得气吞山河,可不像寻常商人啊。”

白随云嘿嘿一笑,道:“绝对是商人,只不过,我们白家的买卖做得大,要说在关键的时候谋国,也多少可以出些力气。”

王庶看了他半晌,才道:“愿闻其详。”

“无他,不过是百年来,历代世家朝臣收受贿赂、瞒税吞饷,甚至将禁物与敌国交易的证据罢了。”白随云轻笑,“我白家收集了几代人,现在大苑的高官豪门,能不被牵涉进来的不足十分之一,其余,人人都有把柄在我手中。殿下若不愿露出骂名,我白家可以替殿下出头,想必大部分的官员,都不会反对殿下登基了。”

王庶内心翻腾起来,思虑万千。没有多大希望的时候他可以不受诱惑,但是希望大增的时候,他也难免动心了。

白随云笑道:“能被我们白家百年引诱几代人都坚持不收贿赂的,那就是死忠之臣,这封先帝遗诏可就有大用了。”他说着拿出那个黄绫来递了过去。

王庶眼睛立即热了,虽然还是没有说话,可是接过黄绫的手却颤抖起来。有这封遗诏的消息,王庶在这些天已经隐约知道,可是看到父皇亲笔,他还是激动不已。

景帝对自己的儿孙颇为薄情,可以称得上景帝喜欢的孩子,也就是王庶一人而已。所以王庶对景帝和青瞳不同,他是有真感情的。

景帝在遗诏中把自己境况说得很惨,把青瞳说得穷凶极恶,王庶明知事情已经过去,明知这或许是父皇偏激的想法,明知就皇位不正常更迭而言,青瞳已经极其温和,但是看到父皇字字血泪的控诉,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白随云等他心思平静,才道:“九皇子得天独厚,得到大苑最强的军事力量——西北军的认可,有了武力基础。有白家全力支持,财源无忧。有官员把柄在手,使他们不敢忤逆。更有这封遗诏,让你名正言顺,足以让天下万民各方势力都再无二话!”

“这天下,还有比殿下条件更好的人吗?”白随云目光烁烁,“你的皇妹昔日继位,连这一半的条件也没有,现在也创出赫赫功绩,殿下要是到这时还不敢做,那我无话可说,只能另寻他人。”

王庶明知他是在鼓动,他血管里流淌的苑室血脉,还是沸腾起来。他咬牙握拳,久久不语。白随云知道这是个极为重大的抉择,关乎性命荣辱,所以也不催促,只是温和地看着他。

许久,王庶抬起眼睛,盯着白随云,“白家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助我,想要什么好处?”

他问得这样直接,白随云微微有些出其不意,却随即展眉,“殿下快人快语!既然如此,我就说了。新政之中,有颇多不利我们白家的条款,不过才实施了半年而已,我白家的损失就达到千万之巨,我希望殿下得偿心愿之后,能让白家保持原来的地位!”

“不可!”王庶毫不犹豫地摇头,好似没有看见白随云一下子难看的脸色,道,“新政利国利民,势在必行!不过我可以将盐茶交予白家独家经营,恢复你家皇商的身份,如何?”

白随云眼睛一下子亮了,盐茶生意代表着的巨大利润一下子让他喜出望外,而且王庶既然说出“我”将盐茶生意给你,自然就是表明态度了,他策划这么久的目的达到了!

他追问:“盐茶历年都是国家经营,殿下真的交予我家?”

王庶沉声道:“当然还要在国家的允许价格范围内,此两物所需之大,哪怕利润再低,也足以弥补你家因新政带来的损失了。”

白随云略一计算,就满心欢喜起来,别说整个大苑的盐茶,就是只南部九州,就足以抵挡税率造成的损失了。这笔生意,是大大地赚了!他躬身施礼,“谢殿下!我想,家主一定会满意殿下的诚意,白家收集了百年的书信账本,这就给殿下送来!”

“白兄。”王庶拦住他,“你要回去说给你们家主知晓,盐茶关乎民生、关乎社稷安稳。任何囤积提价的行为都不允许,哪怕你们只是运输不利,造成某一地盐茶短缺,我也将收回这项权利,明白吗?”

白随云先是微微一怔,不以为忤,反而展颜大笑起来,赞道:“盐茶生意关于国家命脉,你越是条件严格,我越是放心。你若什么也不说就交给我白家,我倒要怀疑殿下的诚意呢。”

他拱手道:“九殿下本来只是一块璞玉,如果让我说殿下登基,还缺点什么,便是缺了一点气势。可如今,我已经看到气势了,殿下万事俱备,腾空而起已经势不可挡,在下恭候你的佳音。”

王庶恢复苑姓,开始了名正言顺的帝位争夺,他强势开头试水引出无数浪头起伏,在皇帝还没有确定死亡的时候,有人要登基,得到的回应大多都是反对的。这些人无论是为了青瞳,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都不能支持王庶。

然而王庶没有采取任何举动,反对的声音却一天比一天自己小了下来,大部分人疑神疑鬼,议论纷纷,只有轮到自己,才知道白家那个密报的威力。可以说,有白家这个富可敌国的大商支持,比楚惜才、霍庆阳等无数高官加在一起还管用无数倍。

反对王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只剩下少数人还在坚持,争执的焦点就在名分上。

青瞳在位日久,无论是感情也好、利益也好,毕竟收集了相当一部分臣子是绝对忠于她的。这些人能接受另立新君,却不能接受九皇子登基,因为九皇子是被青瞳流放的,中间虽然被圣旨赦免过一切罪责,但是赵如意事情败露之后,大家都知道圣旨是假的。所以名义上,九皇子仍旧是个流囚,承认他有登上帝位的资格,就等于间接说青瞳做错了事,流放错了人。

在中原民族的习惯中,先帝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已经死了的皇帝必须受到绝对尊重。哪怕他做了多么不公平的错事,只要他生前没有弥补、死了之后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既然大家都觉得青瞳已经不在,那么她就是先帝了,先帝说九皇子是罪犯,他就不能翻身。

朝野之中,这种声音越来越响,鉴于得到白家支持之后,九皇子的竞争力太大,许多眼看争不过的势力,也支持这种说法,一时间,“岂能违背先帝之意”成了最大最有利的借口。

九皇子毕竟是帝王教育熏陶出来的,他一直很沉得住气,装作无力回应这种声音,只让自己的党羽从他的功劳、血统、能力上辩驳。

反对他登基的人见到他没有能力反驳,就把“先帝的意思”作为最有利的武器。我们承认你血统高贵,承认你能力出众,承认你功劳无双,但是先帝的意思是要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不需要道理,不需要衡量。所以,对不起,我们不能支持你登基。

当这种呼声高涨到朝野上下都敢肆无忌惮地说的时候,王庶拿出了杀手锏——景帝遗诏,顿时激起朝野哗声震天。

你们不是说我一切都好,所有的障碍只在先帝吗?那么先帝的先帝呢?岂不是分量更重?何况景帝的遗诏一出,连青瞳这个先帝都是篡位得来,她的意思还能作为借口吗?

这个重磅炸弹将朝野上下全部炸得哑口无言,那些口口声声把先帝的意思看得比天还大的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管暗地怎么操作,想要在名义上坐上宝座,这封遗诏都是最大的依仗,于是以京都为中心,王庶命人将景帝遗诏用邮道传驿的方法,向全国辐射。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口中渐渐没了别的话题,哪怕是不认字的百姓,景帝遗诏他们都能亲口背下来了。

至此反对的声音微乎其微,九皇子苑宁瀣终于恢复官名,在万民对他的赞扬和对他皇妹的唾骂声中,踩着皇妹的声名踏上帝位,成了大苑历史上第二十一个皇帝,号显宗。

皇帝登基大赦天下,然而这大赦却不包括宫中的赵如意。

在新皇登基的当日,赵如意和正在和他一起跳舞的阿如就被守卫押出,投进了死囚牢。至此一切都不再重要,不需要再问他们任何问题了,也就不需要再顾忌他的身体是否能承受。

赵如意看着凶狠的护卫冲了进来,依旧媚笑,“我教你们跳舞,好不好?你要是跳舞跳得好看,陛下就会喜欢你!她还没有相王呢。”

“呸!你去给阎王老子跳吧!”一个侍卫啐了他一口。

另一个守牢的人阴阴笑道:“你的陛下再也不会有相王了!她是篡位夺权!现在已经由九殿下继位,先帝的遗诏发到全国了,史官们正在商量,怎么写你那陛下的帝制生平呢。”看守死囚牢的人有很多都是变态,喜欢看人沮丧绝望的神情取乐。这个牢头也有这种爱好,于是盯着赵如意的眼睛,将这段话说了出来。

谁知赵如意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仍旧笑着凑过来,“来,我们跳舞!”

“晦气!”那牢头一把推开他,见一点意思也没有,便吩咐快快将他押进死牢。阿如从最开始就紧紧抱住他不放,到了牢门也扯不开。牢头不耐烦地道:“反正没有几天好活了,就一起关着吧。”

阿如扶着赵如意,被人踉踉跄跄地推了进去。她立刻勉强站稳,去扶赵如意。

赵如意扶着监牢的栅栏,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微笑变成大笑,大笑变成狂笑,笑得再也不能抑制。

“他真的用了那封遗诏!哈哈哈……九皇子,显亲王!显宗……哈哈哈,你完了!你终于上了我的当!”

阿如吃惊地望着他,赵如意转过身,眼神中清明一片,哪有半点糊涂。

“阿如,你不戴面纱的样子,我都几乎忘了,过来我看看。”

阿如吃惊地看着他,见他温和地招手,终于慢慢凑了过来。

赵如意双目炯炯,看着阿如,微笑道:“阿如,我和你说,现在的一切都是暂时的,风光也好,失意也好,随便他们闹腾,陛下回来,这些小丑……”他呼地吹了一口气,笑道,“烟消云散!只要没有人能真的威胁到她,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九皇子登基的消息传遍天下,她一定会想办法回来!阿如,她就要回来了!我真高兴,你高兴吗?”

阿如目光里闪烁着波光,微微颤抖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为我高兴!”赵如意轻轻地笑了。

“来,阿如,到我身边来。”他柔声道,“你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阿如痴痴地看着他,嘴角轻轻翘起,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你的眼睛其实也很好看啊,会说话一样。你想说什么,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不像她,那双眼睛不能看。要是真的不能看也好了,可是为什么,别人能看呢?”他捧起她的面颊,柔声道,“我知道你对这些事不在意,可是我憋得太久了,太想找人说说,我说给你听好吗?”

阿如静静地看着他,安静地笑,静静无言。他何必问?他说的哪一句话,自己会不听呢?她只有听也听不够,每一个字,她都会好好听的。

赵如意的声音说不出的如释重负,他悠悠道:“怎么处理这封遗诏,我真的想了很久呢,后来终于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诡异地笑起来,“我写了好多好多一模一样的遗诏,秘密运到各地,九殿下借着一封遗诏登基,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他觉得他已经站住了理,可是很快,他就会看到好多都是他父皇的遗诏,到那时,他前面说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伪诏篡位、身败名裂的就是他了!我是不是很聪明呢?”

阿如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变成忧郁和无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自然是聪明的,可是他的聪明除了害人害己,还有什么用呢?

“阿如你知道吗,这种诏书用的黄绢玉轴印记都是特制的,不能仿制。不过景帝的字迹就可以仿制了,我模仿别人写字很有天赋……呵呵……库房里这种御制诏书堆满了一屋子,我随便拿出一些来,写上字,就成了遗诏了!九殿下拿着这东西昭告天下,等天下到处都是遗诏,他的所有借口都站不住脚,他前面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他宣扬得越广越多,就越是个天大的笑话!你说,朝臣会怎么看待他?世家会怎么看待他?百姓会怎么看待他?哈哈哈哈!他成了唱了一出拙劣剧目的戏子!他成了从古至今听也没听过的笨蛋野心家!他完了!他彻底完了!他再也不能给陛下威胁!永远不能翻身!他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了!这个九殿下——!他被我毁了!哈哈哈……”

他笑得几近癫狂,无法停止,疯狂的笑声响彻整个牢房。守卫远在走廊尽头就听到刺耳的怪笑,吵得不耐烦,骂骂咧咧走过来,踹了一脚牢门,对阿如道:“让这个疯子安静点!否则老子就对他……”

“好啊!我也笑够了。”赵如意突然冲他一笑,那守卫剩下半句话突然就没有力气说了。赵如意现在的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脏得和一般死囚无异,可是这一笑,却美得惊心动魄,无论男女。这个守卫都没有见过这般美貌的人,他不禁看呆了,无法移开视线。赵如意看到他的样子,抿嘴又是一笑,守卫喉结滚动,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乖乖不得了。”他心中暗道,“怪不得曾得皇上如此宠爱,这哪里是人?分明一个狐狸精!”

“这位大哥。”赵如意冲他轻笑,“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

“你说啊,有个财主,她要从长工手里快一点挣到钱,所以就狠狠地压榨那些长工,让他们拼命干活,但是压榨得狠了,长工肯定要反抗,那怎么办呢?”

赵如意说得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从他红红的嘴里说出来,配合那种声音,守卫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耐烦,也一脸问号地看着他,“怎么办?”

“有一个管家就出来了,代替这财主布置任务,他狠得不得了,什么坏事都干尽了,长工对他又恨又怕,因为怕,暂时就不敢不干活。等活干完了,他们已经被那个管家恨到骨头里了!所以就一起开始闹。这个时候,财主出面,说——以前做的一切都是这个管家私自所为,委屈大家了,我这就惩治他给你们出气!然后活也做成了,长工们对这财主也再无怨言,因为财主为了他们这些人舍得严惩亲信管家,他们能不感激吗?”

“是会感激,是会感激。”那守卫点头称是,不过还是一脸疑惑,他要问自己的是什么事?

赵如意笑了,“小哥儿,你说,那管家帮财主做了这么大一件事,就算以前他有错,是不是也可以原谅了?是不是……他可以不用转过身,从正面抱住她一次?”

“啊?抱?”那守卫一头雾水,不知他在说什么,赵如意似乎已经心满意足,也不等他回答,转身走回牢中,轻舒衣袖,跳起舞来。

“素落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风引宝衣疑欲舞,鸾回凤翥堪惊,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

前几日,王庶感慨世事无常,他从云端到红尘突如其来,从红尘到九天之上的机会一样突如其来。但是流放之前,他被宁晏囚禁了许久,慷慨赴难的心思做好了;登上皇位之前,他也曾仔细策划、运用手段,心里也算有数。说突然,只是相对于这般大事而言,心理准备还是不够。

但这一次,从九天之上跌落,才真正称得上突然。

仿佛一夜之间,济州以北七郡二十三县,便冒出了不计其数的遗诏,全都是无法仿制的黄绢玉轴,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景帝亲笔。

遗诏的内容各不相同,王庶拿出那一个,写着青瞳篡位,传位九皇子,命他带兵勤王救命。

旃西郡冒出来的一封,说的是晋王篡位,传位九皇子,命他勤王。

上阳郡冒出来的那一封遗诏,说的是现在还只有九岁的小二十七皇子苑罗罗谋逆篡位,同样是传位九皇子,要他救命。

其余各地诏书也基本如此,将苑室皇子皇女们和比较有势力的宗亲藩王都囊括了,甚至连已经嫁人的新城公主苑清婉也没有放过。只除了九皇子自己,别人都是谋逆,都已占据皇权,都对他十分不好,只有九皇子是传位对象,要这个儿子快来救他。

这种一个皇帝一生之中只能在登基祭天和死前留书才能用到两次的诏书,是高祖末年召来巧匠特别赶制的。染黄绢的染料掺入一种扈州特产的植物九花藤,国画颜料中的藤黄便是从特定的山藤中提取出的,有些微毒性,所以画国画里有一句话叫作“藤黄不入口,胭脂不上手”。而这种九花藤提取的藤黄,不但颜色比一般的藤黄要深邃浓艳很多,毒性也大很多,让这黄绢不光颜色与众不同,还能防虫防蛀,不腐不坏。制作完这一批空白诏书以后,便将这种植物全部挖出根脉来烧光,让它彻底绝了种,以防后人仿制。

诏书用的玉轴虽然只是普通的昆仑青玉山料,但刻纹里填画的朱砂却是特殊材料所制,开始还没什么特殊,但随着时间推移,却可以渗进玉石。如今经过两百年岁月,朱砂的颜色已经渗透整条玉轴,水洗不落,刀刮不去,如同是从玉轴内部生出的红色飞龙一般,更不是临时可以做出来的。

这也是楚惜才、霍庆阳等人看到遗诏立即就知道是真的的缘故,就是为这个原因,所以王庶拿出景帝遗诏的时候,给了那么多人一下子当头棒喝,却没有人敢说遗诏是假的。

既然他的遗诏不假,那么现在济州到处冒出来的遗诏就应该是假的,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人开了这样的玩笑。新登基的显宗陛下最初听到第一封遗诏的时候龙颜大怒,吩咐彻查!然而彻查的结果居然表明这封遗诏是真的!

九皇子做了个所有政客面对不利于己的事物都会做的事——隐瞒。谁知一封遗诏还没有平息,第二三四五封便争先恐后地出现了。最后越来越多,无法隐瞒。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个东西虽然无法伪造,但它在库房之中的存量却比其余任何空白诏书都多。因为当日英雄暮年的高祖皇帝,吩咐朝中大臣监制此物时说过:“朕的子孙传承都用这种诏书昭告天地祖先,让朕也知道,朕的大苑一共能传承多少代!”

这里面就有一个微妙的暗示作用了,一个王朝能传承多少代,这是谁也说不清的问题,那监制大臣没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本事,怎么能知道大苑会传承多少代?这种诏书一个皇帝一生中要用两份,如果大苑能传承五十代皇帝,那么做一百个就足够用了。五十代皇帝,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太短命,也至少能传上千年了。

实际上,中原王朝还没有一个能传承上千年之久,按说做一百个都是多余。但是事实虽然如此,做的时候却不能真的做一百个,否则就等于在说,他认为大苑最多传承五十代皇帝。这件事完全可以让他抄家灭族,那大臣担了这么个倒霉差事,又没有办法去和高祖说,只能闷头苦作,不管是做了一百个皇帝还是一千个皇帝,只要有具体数目,都是莫大隐患,所以他就一直做,玉石不够了就大量开采,只是不停不停地做下去。

直到高祖把他想起来,再一看,他做的诏书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了,几个屋子都堆不下,从上古三皇五帝之下都是大苑皇帝都已经够用了。

高祖连忙停止了这项浩大的工程,吩咐只留下一屋子,虽然他心中也明白一屋子肯定是用不完的,但是高祖也是人,他也希望大苑真的能像歌功颂德人说的那样千秋万代传承下去,至少为了讨个彩头,也不愿意留得太少了,于是就有了这么多诏书流传下来。

其余为了防止流入用心不轨之人手中,便分拆使用,明黄色布料不能流出宫外,便自己内部消化了。该做鞋做鞋,该做靠垫做靠垫,一时间皇宫中到处闪烁着这种饱和厚重的黄色。玉石轴两头粗些能改的都雕成了别的物件,中间又直又细的破成四瓣,做了筷子,所以那时候几乎每个大臣家里都有高祖赏赐的整套玉石筷子。

这是件糗事,传过几代之后就没有人再提了,后世的皇帝们要用,自然有人从库房中帮他们拿空诏,不需要他们自己去清点,哪里会知道此诏居然会有那么多!

赵如意当日想到这个办法,秘密去库房见到整屋子这玩意,也着实吓了一跳。他随手抱出一捧,就有三五十轴,剩下的还是一屋子,毫不见少。他想伪造多少都足够用了。

虽然有人怀疑是景帝临终时头脑糊涂了,以至于将遗诏写了无数遍,也有人怀疑王庶是被人故意栽赃,不是他的本意。但本着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最大嫌疑人的原理,无论官员还是百姓,一千个人中,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认定了这是一场阴谋,只不过阴谋被揭穿,变成了闹剧而已。

于是继景帝遗诏、新皇登基之后,大苑朝臣又有了全国性的共同谈论话题——遗诏疑云。

刚刚继位几天,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的显宗皇帝,毫无疑问面临着下台,而且是灰头土脸、身败名裂的下台,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只有参照他这个皇帝更迭的速度,大苑的特制诏书才有用完的可能。

新继位的显宗坐在太和殿的椅子上,正做着和他皇妹青瞳要登基前一天做过的同一件事——望着房顶一动不动!

太和殿足有三丈高的顶棚藻井精心描绘着细致花纹,一层层伸进去,仿佛无数个圈套将他一层层套住。藻井的最中心有一点亮光,那是一面四五十斤的铜镜——轩辕镜。

从大梁朝就有这个东西了,据说是仙人所赐的重宝,在轩辕镜笼罩下,皇帝坐在宝座上就能明辨是非,圣烛明照,而且什么邪祟也不能沾染。

但是如果坐在皇位上的人不是正常继位,而是篡位谋逆,那么轩辕镜就会掉下来砸死他。

王庶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昏黄色一点,心中竟然是和当日青瞳一模一样的念头。掉下来吧,赶快把我砸死!砸死我多好!

这一生中,再也没有一次挫折比这件事更巨大。哪怕是遭遇宁晏背叛,哪怕是母亲死去,他被作为军奴流放,哪怕是骁羁关上九死一生,哪怕是永春门前箭雨如飞,哪怕是武英殿上刀斧临身……

无论哪一件事,都未曾让他如此绝望,如此厌世。

他觉得自己不如死了,死了也远远比这更好!如果有一个仙人来到他身边,许他一个愿望,他就会说,希望自己拿出诏书之前,突然死了!哪怕是最窝囊的死法,睡觉睡死,喝口水呛死,被老鼠吓死……什么都好,别人最多会笑他倒霉,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待他。

整个大苑、整个中原、整个天下,还有比他更是笑话的君王吗?

身败名裂的不光是他,凡是大力拥护他的人,楚惜才、霍庆阳、田泽、西北军同袍、白家……所有人都被他连累了。

门外内侍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王庶将他们都赶出去,不许进来,这些人都明白新皇帝心情肯定好不了,也不敢过来,只在门口嘟囔。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这么大,这对非常了解宫中规矩的苑宁瀣来说十分不习惯。他不由嘲讽一笑,看来连他们这些最低级的宫人,也知道他这个皇帝已经不需要尊重了。

也许三五日以后,也许个把月,也许还能拖个半年,他就会被人用最羞辱的方式轰下这个位置,时间取决于新的皇帝角逐,什么时候能有结果,等那个幸运儿确定,毫无意外地就会将这件事提出来作为让他下台的借口,他怎么狠心在皇妹青瞳名誉上做文章,别人都会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加倍还给他。到时候以给先帝正名的名义也好,驱逐败类的名义也好,对他结果都一样,最坏的结果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期间,他成了最尴尬的缓冲物,人们需要这个位置上有他,但人们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看他的笑话。

早朝,新君继位的巡游,一切都免了,他恨不能有个乌龟壳给他缩进去,永远不问世事!

“陛下……”终于有一个小内侍推门进来,轻轻地说,“白随云先生在宫外,拿着陛下给他的令牌,说是一定要见陛下。”

“他来做什么呢?我现在……还有什么好见的?”王庶垂下头,嘴角说不出的嘲讽。笑这个奇怪的世界,笑这个可笑的自己。

“陛下……见吗?”

“陛下……?”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内侍撇撇嘴,慢慢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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