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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保证!

赵如意恶狠狠地盯着阿如,心里徒然升起一股恶意,一时间很想把这个不听话的女人碾成齑粉。他用力掰了一下阿如的手指头,阿如微微哆嗦了一下,却仍旧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摇头,说什么也不放手。

赵如意脸色十分难看,后悔为了避嫌,垂下这几乎透明的纱帘。阿如这一个动作幅度很大的转身已经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要是自己大力甩开她,就十分容易被人发现了。

侍卫等着呢,他只得咬着牙道:“先将他二人押到偏殿。”

侍卫们分出一部分人押着二人转出去,殿中还留着几个保护皇帝。

赵如意突然俯身,做出倾听皇帝说话的姿势,实际上他将自己的嘴巴凑近阿如的耳朵,用最小的声音道:“好,我不杀王敢,但是我不能让他说话,这次你不能拦着我了。”

说罢,他手一动,在阿如的遮挡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枚药丸,先用青瞳的声音道:“如意,你把这个给他们吃下去。”

然后又用自己的声音道:“是!”

阿如一惊,伸手拉他,赵如意冷冷地将手中药丸给她看。阿如哆嗦了一下,这个药她认识,就是吃了这个药化成的水,她再也不能说话了,赵如意这是要毒哑这两个人。

她全身都颤抖起来,药物入喉那一夜的火烧火燎,再也不能出声之后的惶恐惊惧好似又重新回到面前,她脸色惨白一片,双手剧烈颤抖起来。

赵如意凑到她耳边,用很甜腻的声音说道:“你不放手,他们就会发现了!那我就死了!”阿如脑袋里一片空白,手底下登时便没有了力气,再看赵如意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阿如跌坐在椅子上,听他大声对侍卫道:“你们保护陛下!我去看看。”

阿如脑子里就空白一片,几乎什么也没想,她很想很想救下王敢,因为她深深知道王敢是好人,赵如意要杀了这样一个好人,让她深深地恐惧。她没有读过书,但十分敬畏神灵,她相信如果杀了这样的好人,那赵如意就会遭到天谴!

可是刚刚那个动作已经用去了她全部的勇气,她从来不敢违逆赵如意的意思,刚刚的抗争已经是她最大的程度,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她再也不敢做什么了。

赵如意去了偏殿,真的只是喂他们两个吃药吗?以阿如的了解,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他一定还是要杀了这二人,一定!但是自己连话都不会说,能阻止得了他吗?真的闹起来,很容易就被人识破,那就害死他了啊!

阿如知道王敢是好人,他是坏人。可他就是他啊!她怎么能害死他呢?她心中一酸,闭上眼睛,泪水迅速浸湿了面纱。

就这样吧。他杀了好人,遭了天谴,自己就陪着他吧,便是十八层地狱,自己也陪着他吧!

突然耳边传来哧的一声轻笑。阿如睁开眼睛,见赵如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蹲下和她平视,温柔地擦掉她的泪水,轻声道:“怎么哭了?我真的没杀他们,不信你去看看。”

说罢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他的呼吸、他手指的温度,赵如意的一切都对阿如有莫大吸引力。她几乎做梦一般随着他站起,随着他转过通道,走向后殿。

侍卫们跟在后面,赵如意转头微微一笑,“陛下和我单独有点事情。你们退下,去后宫领赏吧,今天的事不要多嘴,嗯?”

侍卫们纷纷答应,这等暧昧的场面,他们还留着找死吗?他们想着前面押解王敢二人的侍卫会留下保护,不知那些侍卫刚刚也被赵如意支开,那些人也以为他们会留下保护。

阿如跟着赵如意来到偏殿,推门就见到王敢和王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一惊,随即眼神便黯然了。

“你不信我?他们没有死,只是一点迷药,不信你去看看。”赵如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阿如十分意外,几步进入殿中去看王敢,却见他脸色红润,呼吸正常,果然没有死。阿如刚刚一喜,偏殿的门突然咣的一声关上了,随即金属声响,门上被加了一把锁。

阿如惶恐不已,几步奔回门边,不住拍门。拍了几下,鼻中闻到一股甜香,她渐渐失去了知觉。

听到门内渐渐没了声音,赵如意咬着牙将准备好的一桶油脂泼在门上。

他心中未尝对阿如没有歉意,但是王庶是一定要杀的!她既然拦着,那就连她一起杀了吧!正好可以把行刺的罪名落实!

他泼完油脂,正准备点火的时候,听到宫中鼓响铮鸣——有人闯宫!

霎时间无数脚步声同时向武英殿靠拢,赵如意心中大恨,听声音只怕有几百人!就算他立即点火,都有很大可能被人救熄!赵如意知道万一被人救熄,那就一切败露,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只得先弄灭火把,想去前殿先将这些人应付离去。

撒谎多了总会有破绽,补了这里也会露了那里,侍卫们虽然因为那把禁宫剑不敢进来,但是霍庆阳本就是冒死闯宫进来的,也不差这一道殿门,他摘下剑进来了。赵如意吸取刚才的教训,拉了一道什么也看不见的布帘,想将他骗走。但他今晚连番受挫,心中本就慌乱不已,难免不够仔细,一句话说错之后便句句有错,居然被霍庆阳识破了!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足够狠,竟然在这个关头,合身扑到剑上,然后反咬一口,将一切推给了霍庆阳。

这当然也不是长久之计,迷香这个东西吹吹风就解了,不过霍庆阳就是说自己冒充了皇帝,王庶和王敢也未必相信。相信也无妨!三个人都喂了哑药,三个人都不能说话。他十分清楚阿如对他的迷恋,他心知只要坚持说出想法,阿如很可能会帮着他的!他不需要很多时间,只要骗过一时就好!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一点机会就好!

所以他尽管受伤极重,却用力忍耐,就是不肯倒下,一定要等着方行舟将阿如救回来。

方行舟见到阿如气息如常,不由喜出望外,不管怎么说,找到活着的皇帝就已经是大喜,至少最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方行舟先一把扶起她,颤声道:“陛下,你没事吗?”

阿如毫无反应,方行舟心中不安,欲掀开她的面纱查看鼻息。谁知手指刚刚碰到面纱底部,阿如身子一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人在门口,最先呼吸到新鲜空气,很快就清醒了。

刚一清醒,便见到近在咫尺的方行舟,他一只手还放在自己下巴上,阿如骤然大惊,全身剧烈颤抖了一下,挣扎着就要爬出去。

方行舟见皇帝看他仿佛看见恶鬼,眼中恐惧无法言说,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松开手,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阿如慌慌张张地后退,退出几步,她也看清了这个男子是方行舟,但是心中恐惧仍然未去,她急急转头,四下寻找赵如意的身影。

方行舟大急,心道陛下莫不是失心疯了?又上前一步,问道:“陛下,你怎么了?快说话啊!”

阿如背后碰上廊道,心中急得不得了,她哪里能说出话来?赵如意呢?他呢?他在哪?快点来救救她!

这时空气进去足够多,王庶和王敢也慢慢醒了。他们刚刚吞下哑药,喉咙剧痛无比,还没有彻底清醒,便已经捂着嗓子呻吟起来。

但是这呻吟却只能发出空气破出的嗬嗬声,声音也小得不得了。

方行舟一听就明白了,他看看阿如又看看二人,惊怒交集:“陛下!你们吃了哑药!是谁干的?”三个人当然不能回答,方行舟大叫,“御医来了没有?御医!”

这时正殿传来赵如意焦急而又嘶哑的声音:“方大人?陛下可好吗?”

阿如全身一颤,转身就急急向声音来处而去,很快就跌跌撞撞来到正殿。

一进门,赵如意满身鲜血的样子就进入她的眼睛,阿如双眼猛然瞪得滚圆,随即扑过来,拉着赵如意的手,眼泪雨点般落了下来。

赵如意神情一松,只觉眼前发黑,他咬着牙道:“陛下无事吗?”

阿如泪用手捂着他胸口那个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只觉自己的心里也被穿透了。赵如意向她连连使眼色,她也没有看见。

御医院值夜的好几个御医都匆匆赶来,一下子见了四个重量级的病号,全都紧张无比,一一诊治。

赵如意伤在右肺,伤势极重,现在还不好说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今后几天他能不能吃下药,会不会高烧不退。奇怪的是一般这样重的伤势,受伤的人应该昏迷不醒,但是赵如意尽管虚弱无比,却始终清醒,还能清楚地说出话来。

另外三人是同样的问题,残留的迷药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但他们都被喂了能致哑的药物,这些人连是什么药物也认不出,这便无法可解了,只怕今后三人都将再也无法说话。

御医们冷汗潺潺而下,王敢和王庶还好说,陛下也同样哑了,他们治不好,怕是连命也赔不起。

他们战战兢兢地谢罪,然而陛下似乎对自己今后不能说话丝毫也不在意,一双眼一颗心都放在赵如意身上。

赵如意只觉眼前越来越黑,他忍着剧痛,对众人道:“陛下正在接见英国公和显亲王,霍庆阳深夜闯宫……谁知他们相互勾结……意图谋反……我拼死护住……霍庆阳他……他就……刺我一剑……”

他语焉不详,说出话来破绽百出,但是他这个随时会断气的情况,谁会要求他一定得把话说清楚?何况无数双眼睛亲见,霍庆阳手持利刃,将他刺穿,连御医都说他生死难料。如果说是栽赃,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

这段话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赵如意双眼紧盯阿如,示意她点头。只要皇帝点头,真的假的黑的白的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眼前全都黑了,阿如有没有点头,他根本没有看见,就再也支持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啊!”赵如意满头大汗,在梦中痛叫出声,他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命如蝼蚁的童年,似乎有一支舞怎么也跳不好,教习师傅拿着鞭子,将他全身上下都打遍了,周身都痛个不停。他越害怕越想做好,偏偏就越做不好。教习师傅就将他推进一间四面都堆满炭火的屋子里,要烧死他。

他从灵魂里深深的恐惧,拼命地叫着,恍惚间一个声音对他说:“朕要你不是因为你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你要不喜欢跳舞,就不用跳了。”

他大喜过望,大声说:“谢谢陛下!我不喜欢跳舞!一点儿也不喜欢!”

突然那个声音又变成了教习恶狠狠的声音:“不跳舞?那你还有什么用?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人,留着干什么?”说罢将他狠狠地往火堆里面推。

赵如意极力挣扎,叫道:“不是,不是!我有用!我可以做很多事!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已经将新政中最难的那部分推行了!相国都说他没把握做的,我做成了!”

声音又换成青瞳的,“可是你淹死了十万百姓,你忘了吗?”

他一下子闭口,说不出话来,此事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恐怕都会是心中大石,只好眼看着青瞳的身影越来越淡,在他面前消失无踪。

“呵呵!你的陛下也不要你了!你做错事了!如意!你做错事了!你不好好跳舞,却要去做什么大事,可是你做错了!呵呵呵……你没用了,留着你没用了!”教习伸出手来,将他的右边胸口狠狠扯开,又将烧红的木炭塞了进去。

胸口剧痛难忍,恐惧如同一张厚厚的棉被,将他紧紧裹在里面,赵如意拼力挣扎,拼命尖叫起来:“我跳舞!我愿意跳舞!我这就去跳!”

只听一个人嗤笑出声,“王头儿,这人都快没命了,还想着要跳舞?听说他就是凭借跳舞魅惑皇上的,我倒真想看看,他一个男人,跳舞能好看到哪里去?”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声音喝道:“小劳,注意你说的话。和他勾结的根本就不是皇上!鬼知道那个妖女是什么人,她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只能着落在这个小子身上,你还是去看看他烧起来没有?要是又烧了,就赶快叫御医来诊治。他要死了,我们可担不起干系!”

赵如意丝毫也没听见这两个人说的是什么,他还沉浸在他自己苦难的世界里,反复呻吟。

有人灌他喝了些苦苦的药汤,他喝了一些,又连着血呕出来一些,发生的事情,自己梦中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

这场高烧,让他整整昏迷了十几天。他的伤势反复好多次,直到可以喝进去一点儿参汤,才渐渐稳定下来。

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立即就有人来问他:“皇上在哪里?”赵如意怔怔地看着这个人,好像听不懂什么意思。这个人是太府寺卿楚惜才,弘文殿六卿之首,皇上不在的消息不敢外传,这些天他左支右绌,就快坚持不住了。听到有人通报赵如意转醒,老头子竟然按捺不住,亲自前来了。

他问了几遍得不到回应,不由怒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罪够诛灭九族?还不快快说出陛下下落?或可求得法外开恩?”

他声音一大,赵如意双眼一翻,干净利落地晕了过去,从头至尾,一声未出。

之后好些天,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人出现在他的床边,只要他一转醒,立即问他:“陛下在哪里?”

如是又过了几天,赵如意的伤势稳定下来,渐渐苏醒的时候比昏迷的时候多了。可是来问话的人慢慢发现不对,此人眼神直愣愣的,无论谁问他什么话,他都好似根本听不明白,没有任何反应,哪怕打他一巴掌,他都要过一会儿才皱起眉头捂住脸颊。

高烧之后,这个八面玲珑的赵如意,似乎就变成一个傻子。

又过几天,情形更加糟糕,赵如意已经能起床,能下地行走了,可是有人和他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他都冲着人妩媚地笑,没有人的时候,他就轻轻地跳起舞来。

终于有人不耐烦,见他身体状况稍微允许,便动了刑,可是赵如意似乎连疼也不知道了,打他,他就等着,打得狠了,他就昏过去,不打了,他能起来,便接着跳舞。

哪怕全身血迹斑斑,哪怕四肢伤损,他也依然跳舞,手能动就动手,脚能动就动脚。手脚都不能动,他就轻轻地哼着歌,脸上的表情依然无比陶醉。

由于他的身子极度虚弱,实在吃不住大刑。所以尽管所有人的急得七窍生烟,却无法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消息。

这一天,两个人来到赵如意门前,一个是霍庆阳,另一个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布衣青年,神情潇洒,身姿飘逸。还有几个人远远地站在外面等着。

这里不是监牢,而是宫中一处别院,赵如意身子太弱,就在此处暂时看管。这里虽然不是监牢,但是守卫一样十分森严,不但门外有一整队的禁军看守,这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儿利器,四周的墙壁和地面也都垫着厚厚的棉絮,防止他自杀。窗子都被木条钉死了,门口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都有人看管。

门内传出赵如意优美的歌声:“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还,钓车子,撅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霍庆阳停下脚步,隔着门听了一会儿,问守卫:“他今天怎么样?”

姓王的守卫连忙回答:“禀大人,犯人这几天都是这个样子,累极了才睡下,只要清醒就一直这么唱歌跳舞。”

霍庆阳皱眉问道:“你日夜守着他,依你看,他是真的疯了吗?”

王守卫干咽了一口口水,道:“他连渴了饿了都不知道,小人不喂他,他饭也不吃。又一次小人故意喂他垃圾,他也吃。这……小人看,是真疯了!”

霍庆阳皱眉进了门,却见赵如意舒展腰肢,轻轻地挥动手臂,动作十分和缓柔美。

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一身白色的中衣也有些脏了,上面还有点点血迹,他的手指伸出,没有一根是完好的,到处都是破损红肿的痕迹。

然而他就用那红肿淤青的手,做着各种舞蹈动作,正和着歌声,慢慢起舞。有些昏黄的光照下,他瘦弱的身子似乎随时都会崩溃,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你认识我吗?”霍庆阳沉声道。

赵如意冲他妩媚地一笑,“来,我教你跳舞!”他开口唱道,“乐在风波不用仙……”

“乐在风波?哼哼……我看你并没有疯,否则怎么知道唱什么乐在风波?你还是乖乖地告诉我,陛下到底怎么样了?”

赵如意将脸颊凑过来,妩媚地唱:“青草湖中月正圆……”

霍庆阳脸色一黑,道:“你想不想知道和你勾结的那个女人现在如何了?她死了还是活着,你想不想知道?”

“素落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赵如意就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眉目辗转,又唱了起来。

他唱到“千重媚脸初生”那一句时,眼波流转,两靥生春,妖媚得不可言说。

霍庆阳身边的白衣青年突然幽幽开口:“你还是关心你那同伙的吧?否则怎么不接着刚才那首词唱?你刚刚分明只唱了一句,如果你真疯,怎么会换了一首词来唱?”

“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赵如意完全不为所动,折转腰肢,缓缓地转了半个圈,仿佛娇柔无限,冲他轻轻一笑。

那青年也是一笑,拱手道:“如意郎,在下十分佩服你!你这般年纪,竟如此沉得住气,真乃我平生未见。”

“风引宝衣疑欲舞,鸾回凤翥堪惊,也知心许恐无成……”赵如意轻声唱道,“也知心许恐无成……”

那青年笑嘻嘻地凑过来,道:“你必是想知道你是怎么露馅的,我佩服你,所以就不让你着急了。当日啊,大家还都相信她就是皇帝陛下,见到她点头,就要把霍元帅押下去了。她却抱着你不愿意放手,就在大家好不容易劝她放开你的时候,你腰带上的玉钩,却将她的面纱勾下来了。我想啊,是她抱你抱得太紧了,面纱勾在你腰带上都不知道。”

“她因你而败露,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轻轻地笑,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

赵如意又转个身,曼声唱道:“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

“十分对不住,我们从你这里问不出消息,只好去问你那同伙,不过是略微粗鲁了点,却没曾想她身子太弱,竟然……”话到这里故意拖长声音,却不说阿如到底怎么了。他的眼睛烁烁发光,审视着赵如意,哪怕赵如意只是眼角最轻微地颤抖一点儿,他也能发现。

“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赵如意柔声唱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颤动。

青年等了一会儿,朝霍庆阳微微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退出房去,听得里面赵如意像是没发现他们走了一样,犹自在说,“来,我来教你跳舞……素落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

又等了一会,赵如意始终歌声不断,霍庆阳向远处做了个手势。等在外面的几个人立即将一个身影推了上来,那人身子文秀,容色憔悴,竟是阿如。

阿如默默走来,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也对周围没有一丝好奇的意思。人家推她过来,她就过来了,完全没有四下打量。

马上就要到门边的时候,赵如意的歌声隐约可闻,阿如猛然抬起头来,两只原本毫无光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一下子扑到门上。门边的什么霍庆阳,什么青年,什么王头小劳,她谁也没看见。

青年用目光示意,小劳将房门打开。阿如毫不犹豫地扑了进去,如同飞蛾扑向火焰。

赵如意正在款款起舞,突然迎头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霍庆阳和那青年都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他们刚刚说了阿如竟然……虽然没有说出怎么样,但谁都会往阿如已经死了或者重伤之类的事情联想,心中必然记挂,然后让阿如突然出现,赵如意至少应该有一点震动。关心、焦虑、询问、释然、放松……什么反应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眉毛一跳或者眼睛里流露出喜悦,或者松一口气……什么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都可以断定他是装疯的了。

门外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见赵如意抬起头来,笑颜如花,主动牵起阿如的手,柔声道:“来,我教你跳舞!”

阿如眼泪完全忍不住,前一颗还没有落下,后一颗就迫不及待地从眼中挤出来,一颗颗、一串串,争先恐后地滑落。滚烫的泪珠珍珠般抛洒在他伤痕累累的手上。

“来,我们跳舞……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你的脚步要轻一点,像这样……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

阿如抬起头,赵如意此时此刻如此不正常的表现,这么多天的等待煎熬,此刻乍见,她目光中却没有半分疑问,只是冲他温柔地点点头,然后竟然真的跟着他的脚步,一起轻轻起舞。她似乎什么疑问也没有,什么愿望也没有,不祈求,也不期盼,只要能看到他,她已经心满意足。

窗户上横七竖八的木条本来毫无美感,可是此刻阳光从中间透进来,被木条隔成大小不一的细碎光棱,洒在两个翩翩起舞的身影上,如同无数宝石,竟然美丽异常。

舞步越来越难,她已经跟不上了,便停下来,痴痴地看着。赵如意额头泛起汗水,她就温柔地给他拭去,静默无声。

门外也好半晌都静默无声。霍庆阳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白先生,你看如何?”

依他的官职年纪,叫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先生”,已经是相当尊敬了。原因无他,这个青年白随云,乃是白家商号派来的,身怀惊人的医术,就是他把赵如意从鬼门关上抢回来的。

白随云摇摇头,“他身上的伤势还挺严重,但已经不能致命了,不过人的脑子十分奇妙,自古就有很多高烧之后变得异常的例子,惊、喜、疑、恐都没有反应,在下也不敢说他是真的疯还是假的疯。”

霍庆阳神色颇为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些天他也憔悴了很多。

白随云眉毛一挑,“霍大人,有句话不该由在下说,不过我也不得不说一句。那女人冒充陛下,绝对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也就是说,陛下失去踪迹已经很久了。霍大人想过没有?即便如意郎神志清醒,恐怕他也交不出陛下来。”

霍庆阳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明白,白随云虽然说得有所保留,实际意思是皇帝恐怕早就死了,赵如意根本交不出皇帝来。要是刚刚发现阿如假冒的时候有人和他说这话,他惊怒之下,就能一剑将那人杀了。可是这么多天苦寻未果,不用人说,他也老早就想这个问题了。不光是他,几乎所有的人都往这方面想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一点点破灭,越来越多的人往这方面想了。

这中间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皇上找不到,两个主犯一个昏迷不醒、生死难料,另一个不会说话也不认字,而且恐怕也是真的不知情。霍庆阳等人什么也问不出来,心急之下就只能在房子里找线索。不过皇帝的线索没有找到,却在乾清宫密格里找到一个十分要紧的东西——景帝的遗诏。

这封遗诏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遗诏中明确写明,传位九皇子,称青瞳是忤逆篡位,要九皇子进京勤王。用词丝毫不留余地,这封遗诏如果颁布,青瞳就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现场同时看到遗诏的三个人分别是太府寺卿楚惜才、中书左丞田泽和霍庆阳自己。

三个人都是青瞳的亲信,在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她的亲信,也不会心急到这个地步,连一丝希望也不放弃,亲自坐镇,在已经找了无数遍的乾清宫还继续寻找。

所以三个人十分有默契,职位最高的太府寺卿楚惜才不动声色地将此物慢慢卷起,放回原处,另外两个眼望左右,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之后乾清宫就被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入了。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连青瞳的亲信心中也放弃了,在他们看来,青瞳已死的可能性极大。就在昨晚,田泽郑重来找霍庆阳,直接说出要推新皇的想法。其他朝臣势力更是早就做起了准备。

田泽是能决定大苑政事的弘文殿六卿中最年轻的一个,比萧瑟还小两岁。他是由青瞳看中、亲自破格提拔的。并且由于他做事直指核心、绝少顾忌的风格,田泽在朝中是个孤臣,没有党羽,他的前程全取决于青瞳,换个人当皇帝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他也真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依照大苑的形势,提出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谈了很久,霍庆阳辗转良久,心中已经慢慢有了决定。

今天霍庆阳来,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再试一次而已,既然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就是白随云不说,他也决定和田泽等人一起,另立新君了。

这是一个很难下的决心,但是他最终还是决定了。

皇帝虽然是国家至尊,但当皇帝不能行驶保护国家责任的时候,臣子基本上都会重新选择帝王。这并不能说他们不忠,只能说在国家和帝王之间,他们更忠于国家。

白随云端详着他的脸色,微笑道:“看来元帅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可喜可贺。”

霍庆阳眉尖一皱,避开他这个话题,道:“白先生,我还有点事要回营中,恕我怠慢不能相陪,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白随云道:“正好我也想去营中给九殿下诊治一下嗓子,霍元帅介不介意我和你结伴而行?”

霍庆阳微微一笑,“先生客气了,请!”

霍庆阳回到营中,命人送白随云去王庶营帐,自己回到中帐,略作准备就出了门,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田泽等人,既然最艰难的现实都接受了、最艰难的决定也下了,拖延就不是军人的习惯了。

楚惜才、田泽、武本善、霍庆阳……几个平素关系好的人在一起策划起来。党派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共同目标或者共同利益将若干人联系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党派,如今他们几个就是一党成员了。朝中现在早已经暗中党派林立,不差他们一个。

目标明确,剩下就是推谁登上皇位的问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很可能带动整个朝堂的权力大洗牌。

要让霍庆阳选择,他当然选择九皇子王庶。并不是因为王庶和他交好,他登基对自己有好处,而是众多皇子中,他了解的只有这一个,放心的只有这一个!他有信心,九皇子登基能对大苑社稷好,能对大苑百姓好。

但是谁做皇帝的事情,他一个西北行军主管可决定不了。

如果前面的皇帝是个十分弱势的皇帝,朝中就会出现一个有绝对权威的强势臣子,那么他自己就可以决定新皇人选,反对声音成不了气候。比如当日青瞳继位,便是萧瑟筹划经年之后的结果。反对的人当然有,却没有一个人有萧瑟在景帝朝中那般分量,也就没有能力反抗他策划很久之后的决定,所以青瞳继位,并没有引起大规模的内乱。

但青瞳自己是个强势的皇帝,所以她的朝中各个势力是基本均衡的,哪怕是楚惜才、武本善这等亲信,甚至相国萧瑟,都没有这么大的分量了,霍庆阳更加没有办法。

于是在人们心目中,新皇人选就有了好多个,支持谁的人都有一些,各种势力渐渐分开派别,彼此钩心斗角、暗中斗法。

这些事当然都是暗中进行的,并没有摆到桌面上来。中原文化熏陶出来的政客,本就习惯暗中进行,一切都要有了足够把握才会说。等摆到桌面的时候,基本都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是以朝中早已经激流暗涌,这是无可调和的矛盾,恐怕古老的大苑王朝,马上就要迎来新一轮的夺位之战。

但是大苑现在能经得起内乱吗?经济好不容易因新政而复苏,社会好不容易因战胜而安定,难道气刚刚喘过来,就要开始新一轮内乱吗?中原大地上的贫苦百姓,为什么要一次次承担高官世家欲望产生的苦难?

楚惜才、田泽、范愈筹、郑当时、汪幕涵……一部分忠国的忠臣终于达成了共识,想要不掀起内乱,那就需要尽快确定新君的人选,让别人断了念头。并且这个人选必须是有足够理由,能让大部分人都认可的人选。

在众多姓苑的皇子藩王中,他们最终看好了九皇子。让他们把目标定在九皇子身上的原因,并不是九皇子这段时间的表现征服了他们,九皇子从青州起兵以来的种种表现虽然可圈可点,让他们喜欢钦佩,却都是一个将领的优异表现,并没有做一个统帅该做的事。从这些里只能看出他爱国、他有担当!却不能看出他将来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九皇子素有贤名,学识武艺都是皇子中一等一的,又曾带兵勤王,又曾亲自打开京都城门,在朝在野都深孚众望。但这些全部都是个人素质,不能说他个人好,将来就一定会是个合格的国君。将来一切都是未知,现在看着再好,日后也可能变得不好,现在完全不看好,日后也有可能大放异彩。所以这些都不是他们选择九皇子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景帝的遗诏。

为了避免内乱,新国君必须是有独一无二的理由、能让绝大部分人都心服的人。

景帝的遗诏将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

因为这是最有分量的砝码,先帝传位九皇子!这一句话,就可以让支持其余皇子皇叔们的势力提出的所有借口,都立即不堪一击,也可以让绝大部分被中原文化熏陶出的儒者甘心服从。遗诏一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推举新君是一回事,拿出遗诏就是另一回事了。

普遍上,帝王把身后名看得比生前事更加重。遗诏上说青瞳是篡位,这在青史上是最严重的指控了。

青瞳的确是篡位没错,这点不只是霍庆阳,相信很多人心中都清楚,除了上古三皇五帝,哪里来得那么温和的禅让?禅让之后没有一年景帝就死了?哪能没有蹊跷?只不过青瞳率军打回京都,她确实有坐这个位置的资格。古来篡位的皇帝不在少数,只要当时这皇帝有资格、能让人服,日后他有担当、能对社稷好,做到这两点的每个曾经篡位的皇帝位置都坐得稳稳的,青史也未曾留下骂名。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不同,这是先帝亲笔所写的遗诏,那就没有人能给她掩饰了,她无论做了多少好事、多少大事,她的名声都将因这一笔遭受莫大损害。

所以霍庆阳心中难以接受,激烈地反对。

楚惜才等人劝说他没有结果,就不想等他,直接拿出遗诏。可是他去乾清宫拿的时候,却发现遗诏不见了,问守门的护卫,却说只有霍元帅进来过,而且是他们发现遗诏的当天晚上,霍庆阳就进来。想必他毕竟不放心别人,竟然一早就将遗诏拿走了。

事情顿时僵持,没有遗诏的支持,九皇子继位的呼声依旧较高,却没有十足的把握,眼看内乱不可避免。

几天之后,那个医术高绝的青年白随云来到霍庆阳府邸,他们谈了一夜,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看到第二日清晨,那青年抱着一封黄绫离去,而霍庆阳,一夜之间,满头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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