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渐亮起来,又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整整两夜一天,他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说一句话。他整个人迅速沉默下来,不光是一言不发的沉默,而是连眼神、精力、气质、神态,所有构成一个活人的一切,都一起沉默下来。
“陛下……”到了第二天早上,内侍又推门进来,道,“陛下,白先生还是没走,他无论如何,也要见您一次。他有您的令牌,我们也没有办法。白先生说……他说……”他艰难地开口,“现在除了他,没有人能救陛下了。”
“哦?”王庶霍然抬头,眼前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一片模糊,然而他的心却怦怦狂跳起来,“快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
他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脑袋一阵发昏。他现在还哪里有心思考虑白随云语气是否不敬?白随云说能救他!真的能吗?真的能吗?
白随云只片刻就进来了,他神情同样憔悴,显然这个变故对已经在王庶身上投下重注的白家而言,也是极大的打击。
“白先生!”王庶一把握住他的手,“你有什么办法?”他的嘴唇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干枯,一张嘴扯动,就裂开无数细口,这一句话说得满嘴是血。
“陛下。”白随云咬牙道,“我家族长让我来,给您带一句话。我们只有一个主意,如果你答应,我们白家就倾尽全力,再帮您一次;如果你不答应,那么白家也只好壮士解腕,离开大苑。西瞻东林北褐南诏,天下都有我们白家的产业,离开了大苑,我们死不了,但是陛下您,可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白兄快说!”王庶急不可耐的道。
“再掘开河堤!重淹济州一次!”
“什么?”王庶惊呼出声。
“当然不是像上次一样!”白随云咬牙切齿地道,“我们就是以济州为目标,不打算水淹京都,那就不必从京都上游凿开堤坝,可以直接在济州北部紧邻沛江的开阳郡动手,效果肯定更好!此处本就是梁河固有河道,因为京都上游人工开凿了那一段,才将开阳这段河道堵住的,每年都要维修,不然就有河水重新回流的迹象。从这段堤坝动手,必定事半功倍。”
“白兄!”王庶断喝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济州现在有三百万难民尚未安置!漕运刚刚接济上来,他们才刚刚吃饱饭!你要再次放水?”
“要不然怎样?”白随云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潇洒的气质,反而看上去杀气腾腾,“如果没有什么大事转移视线,这些遗诏现在虽然还都在济州,但很快就会传遍全国!白家就是有通天手段,也无法让整个大苑四万万人都闭嘴!”
王庶气急反笑,“遗诏虽然都还在济州范围,但是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就算现在北边还没有人知道,但是济州是南方九州之一,南方九州一直有他们自己的关系网,他们早就知道了!你这算什么主意?济州知道就放水淹了济州,那南方九州都知道了呢?别说沛江,你就是把整个东海倒在陆地上,能将南方九州的百姓都淹死吗?”
“这个不用陛下担心,我家族长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遗诏这样的大事,南方百姓就算知道消息,那也是道听途说,他们毕竟没有看到真的东西,现在还在瞎猜而已,只要我们把源头堵住,再散布更多的消息,百姓众说纷纭,也就不足引起大祸了!”
王庶连连摇头,“百姓没有准确消息,但是南方九州的官员世家,肯定已经有了准确消息,这些人个个都是宦海沉浮的油滑之人,等你的假消息散布开来,没有把握的官员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官员不用理会!”白随云脸上露出狰狞之色,“陛下手中握有西北军!还怕什么官员?此事既然不能遮掩,文官先不用管,陛下就用手中西北军震慑有兵的武将便可。当然,西北军不方便正面出击,如果有特别不识相的官员,我白家可以效劳。”他咬牙道,“我们白家有约一千人的死士,都是学过秘术的!正面上战场虽然不能以一当百,但是潜伏刺杀之术,却是精通之极!士兵没有了领头的人,想必也不能动摇陛下根基!”
王庶气息都粗了,“白兄,你这是要我挑起大苑内乱!”
“当然要乱!”白随云叫道,“不乱!你怎么摆脱眼前危机!你忘了你那皇妹占尽天时地利,想要革新,也一样要用战争转移人的注意!”他实在太急了,对这个由他白家扶持起来的皇帝语气里一点敬意也没有。“若是没有更大的事情出现,谁舍得把目光从这件笑死人的事情上转移?即便没有野心的人,谁会不幸灾乐祸要看你的热闹?等济州再遭一次大洪水,死的人再多上十倍,我看谁还笑得出来!”
王庶脸色铁青,“为了这个,你就要我陷三百万人于死地?”
白随云听他声音阴沉,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他吸了一口气,才道:“陛下息怒,是我太无礼,我也是太为陛下着急,这次一时忘形,请陛下莫怪。”
“你是否无礼并不重要,可你要我杀死三百万人,这岂是有礼无礼的事情?”王庶干裂的嘴角流下血来,还没有完全康复的嗓子声音嘶哑,但是却突然扬起一股威势来。
白随云微微心惊,顿了一下,才道:“陛下莫惊,自古也没听过有洪水能将一个州的生灵全部淹死的事,济州的水再大,也最多是紧邻沛江那几个县乡全部遇难罢了。济州三百万难民,绝对不可能全部淹死。这水,只是将难民最后一点希望都淹掉了而已。只要让他们缺衣少食,生存都没有着落,谁还有心思考虑谁做皇帝的问题?
到时候只要陛下亲自出面,召集他们护堤抢险,给他们发放衣食,再将这些百姓放出,他们亲眼看见陛下的努力,亲自得到陛下的好处,定然会到处说您的好话,老百姓口口相传,这可比下几道圣旨都更让百姓信服!只是死的人越多,越容易转移天下人的视线!我们控制水量,至少也要超过上一次三倍五倍。”
王庶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白随云心中焦躁,耐着性子道:“陛下要是心存仁厚,那也可以再少些,不过要是两倍人数都没有,那就根本没什么作用了!”
王庶还是定定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然而白随云已经从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陛下,你想好了没有?你我相识一场,随云深深仰慕陛下英姿,实在不愿意看到陛下这样倒下。”他轻轻嗤笑,“陛下就此下台,您的亡母,恐怕都要蒙羞了,今后无论多少年,提起您的时候,人人都要嗤之以鼻。陛下你九死一生才有今天的地位声名,觉得值得吗?”
王庶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还是缓缓摇头,哑声道:“二十万人的性命,足以换我小小声名,我值什么,我自己心中清楚。”
白随云脸色难看之极。
王庶摇头道:“多谢白兄美意,我无福消受,你走吧。”
白随云紧紧咬住牙,一句壮士断腕说得容易,但哪里是那么容易决定的?虽然东林西瞻北褐南诏都有白家产业,但怎么能和中原的产业相比?要是放弃了中原,那不是丢下一只手,而是扔进去一个身子,只跑出一只手来。
白家在中原基业经营了三百多年,比大苑朝存在的时间还长,不到万不得已,他又岂会放弃?
“陛下宅心仁厚!”白随云表情慢慢和缓,微微笑起来,“族长这次命我前来,便是看看陛下是否是可托之人,陛下面临如此难题,还能以百姓为重,这才是值得我白家效忠的英主!”
王庶抬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动,“白兄!难道你还有别的方法?”
白随云点头,道:“方法仍然是水淹济州……陛下别急!此淹可非彼淹。我们不必大动干戈,只要借助一点天威神迹。”他道,“百姓可愚,这些年连年大变,神佛昌盛,我们只要在河里弄点神迹、天意之类的东西出来,就可以让百姓疑神疑鬼。这点我家主已经想好了。我们仍然让梁河旧道重新通水,只不过好生控制水量,让水势看着凶猛,却不会偏离河道过远。大水过后,会有金甲神人显灵,说天命归于陛下您,却还有人擅自伪诏,流转不利于陛下的言论,败坏陛下声名,所以苍天示警,给乱说话的人一个教训!出了这样的事,官府必将追查,我们会安排些官员在夜间莫名其妙丢了头颅,如此一来,百姓更加会传个不停。随即我们再让沛江下游几个州的渔民都在河里打捞上肚中有布帛的鱼,上面写上陛下你天命所归之类的话,足以让百姓不敢胡言了。”
王庶皱起眉头,这个主意听着有些可笑,但是却绝对是可行的。百姓畏惧天威,如果天上真有神灵,神灵真的这般支持王庶,说他坏话的人就会遭到天谴。百姓心中就是再怀疑,也不敢乱说了。当然,没有财雄势大的白家支持,这些神迹并不容易安排。
白随云看着王庶眼神和缓下来,心里有了些底气,又把声音放软,劝道:“天威之下还得有圣恩,陛下除了可以像我们前面说的那般亲自护堤,亲自慰问灾民外,还可以昭告天下,说些愿意为百姓担下天威之类的话,百姓哪能不心存感激?有了白家支持,陛下可以给灾民大量物资弥补。有了西北军坐镇,陛下可以不怕反叛,我们只要稳住一时,陛下慢慢努力,迟早有一日,百姓会忘了一切,只记得在陛下的统治下,他们都能安居乐业,得享太平。即便是什么都明白的官员,也会慢慢将一切放在心里,只记得陛下做过的好事,只记得陛下是个难得的明君。陛下,事已至此,退缩只能万劫不复,不如更进一步!我们只需淹死几万人,甚至陛下还可以用天神托梦的借口,让一部分百姓先行撤出,当然,现在定然有很多百姓对陛下已经不敬,也不会相信。这样更好!他们无论被淹死还是逃得性命,都会是最佳的传言者!那你就可以暂时稳住局势,就可以争取到时间!陛下你刚刚登基就遇上遗诏事件,你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没有机会了。可是只要让人们对你将信将疑,你就有了做事情的时间,让整个大苑认识你是什么人的时间!如果将来怎么样,你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倒下,能甘心吗?”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十分疲累,但王庶一直没有表示,他也只能一直说下去,直到说道“你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没有机会了。你不想做一些事,让天下知道你是什么人吗?”这句话,王庶眼睛里突然闪动光华。
白随云知道王庶动心了,他自己的眼神先热切起来,喘着气道:“陛下!我们甚至可以把死亡人数控制在万人以下!七八千、五六千就够了!只是这么点人没有多大关系的,陛下你想想,你只要站住脚,能为百姓做多少好事?能为大苑做多少大事?到时候因陛下活命的人,岂止区区五千,便是五万、五十万也远远不止!陛下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这其中的利害,你自会衡量。”
“白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王庶缓缓开口。
白随云大喜,“想必陛下已有决断?”
“是,我已经有了决定。”王庶声音轻轻的,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决,“我不做!”
“什么?”白随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你说什么?”
“我不做!我不能为了我自己,淹死无辜的百姓,五千人也不能!”
“陛下!”白随云脸色简直有点狰狞,“你就甘心身负骂名,不!骂名也不是。你这是笑话!是人人嘲笑的笑话!你就甘心什么也不做,被人看成一个大笑话从宝座上倒下来?你一心为了百姓,可你知道你倒下之后,得利的是什么人?你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是个暴君?会不会对百姓好?你现在不过伤五千人而已,在大苑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日后你却可以千倍万倍地补偿给百姓!你是没有了斗志,还是没有信心,日后会对百姓好?”
“为什么做什么坏事都有借口?”王庶轻轻地一笑,“我真的几乎被你说服了!杀五千人算什么?大苑有四万万百姓,我今天杀五千,以后就可以救五万、五十万!五百万!”
“是啊,陛下!只要……”
王庶伸出手,阻止了他,自己继续道:“但这都是借口,我今天可以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用百姓的命来换。日后谁知我不会为了其他的目的,用更多的性命去换?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听上去十分合理的借口的。我今天做了这件事,日后也能劝服自己做别的事!我再说我会对百姓好,谁信?我怎么能保证我自己日后不是一个暴君?”他缓缓摇头,“所以,无论什么理由,我不能为我自己去杀无辜的百姓!我可以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但我绝对不能为达成我个人的目的去杀了他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哪怕我——成了一个笑话!我也问心无愧!”
他的嘴唇干裂,他的面色枯槁,但他的心平静安详,他的神态坚定无畏,他的双眼蕴涵荧光。
这一刻,九皇子王庶,终于!破茧成蝶!
经历了幼年的滔天赞誉,他有了自信。
经历了青年的世间不平,他有了磨难。
经历了之后的百死不悔,他有了坚强。
经历了皇位的唾手可得,他有了野心。
经历了遗诏的莫大风波,他得到了教训。
如今,抵御了眼前巨大的诱惑,他才真正有了人生的坚持。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能坚持去做的人,他的内心才称得上成熟强大。
今古河山无定拒,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捷州,关内侯府邸。
关内侯元承茂乃是大商人起家,家资亿万,最不缺的就是钱。他的府邸比之京都的皇宫自然不如,但是比之昔日景帝在滁阳的行宫已经毫不逊色。
到了元修这里,因为官更大了,又扩充修缮了一番,此刻的关内侯府,除了一些明黄琉璃瓦、鎏金巨鼎之类犯忌讳的东西没有,其余能想到的奢华应有尽有。
要连进七进,乘着车轿才能到达整座侯府最核心的内宅。元修品位还不错,内宅没有一味追求富丽堂皇,而是布置得雅致高贵,人工掘出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中间用弯弯的拱桥连接着六座凉亭。
从亭子里看过去,假山玲珑,藤萝殷殷,池塘中疏落点缀着几支荷花,虽然已经接近冬日,这关内侯府的荷花不知是哪里来的异种,竟然翠绿如夏,就只这么疏落的几枝,却如同画一般美丽。
池塘里的水太清澈了,一望见底,清得如同池中什么也没有。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但那指的是野生的鱼类,侯府这池清如无物的水塘中,却有一条条锦鲤翩跹往返于荷叶之间,从亭子里看下去,这些色彩斑斓的鱼儿竟似悬空而游,美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最大的亭子中摆着一桌酒席,元修一身锦袍,正和一大群人谈笑举杯。他无冠无冕,乌黑的头发束在一起,只有一根没有任何装饰的白玉簪,腰带也是纯色的白玉,没有一点能代表他身份的东西,虎形纹饰、兵符、麒麟佩……什么也没戴,但那玉带使用的玉石乃是最上乘的和田玉籽料,彰显主人不凡的身份。这一身打扮完全就是富户员外的打扮,有官职在身的人都不会这么素。
原因很简单,元修自己挂印封剑,辞去一切官职,撂挑子回家了。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九皇子登基开始说。要说我们这位显宗皇帝的经历,在大苑历代皇帝中也已经颇不寻常了,是他冒死夺回的京都,又有景帝遗诏支持,所以此人登基虽然称不上万众所归,但也算得上民心所向了。
反对他的官员虽然不少,但那都是皇位还没有定论的时候。此事既成事实之后,不管之前反对得多么凶猛,这九皇子就是日后自己的老大了,大部分官员都立即转变了一个态度,齐声称颂不已。有的还因为自己先前极力反对,害怕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反而变得极力巴结起来。类似歌功颂德排除反对之类能向皇帝表示忠心的举动,不必皇帝做任何暗示,这些人都争先恐后地做了。
而元修呢,他先前在九皇子站出来昭告天下说想参与皇位争夺的时候,便以无比坚决的态度反对,反对无效,皇上登基后,他又没有及时上恭贺新皇继位的贺表,属于比较顽固的反对派,于是就成了这些人的第一攻击目标。弹劾元修的奏章每天都有一百多封,里面的语言越来越离谱,简直就把他说成天下第一的狂妄佞臣。
王庶也是深谙帝王之道的人,他知道元修此刻手握重兵,这个人需要十分慎重对待,于是将弹劾他的奏章都装在箱子里,快马运到关中送去给他看,示意皇帝对他的信任拉拢之意。
王庶此举等于把马屁精都给出卖了,当皇帝的人做到这一步,意思就是我十分看重你元修,你一个人比这么多人对我都重要!我要你一个还未曾效忠的人,不要这么多已经完全效忠的人。王庶这是拉拢元修,想让他成为自己亲信的意思。
西汉时期,也有一个皇帝这么做了,当时将那桀骜不驯的带兵大将感动得无以复加,并没有看奏章,一把火全烧了,且从此对皇帝忠心不二。
然而元修此人明显没有那大将的胸怀气度,不但看了奏章,还对这些人怀恨在心,还十分没有风度地旁敲侧击、出言恐吓,弄得马屁精人心惶惶。他位高权重,就算现在不出手,日后想收拾这些人有的是机会。要是再得到皇帝宠信,那还有他们的活路了吗?于是马屁精们空前团结,用尽各种方法,采取各种行动,甚至编造毫无根据的借口诋毁元修。
这下元修的表现更没风度了,直接撂挑子不干,挂印封剑,将四十万大军置于易州不顾,自己回家玩去了,以行动向皇帝表明自己的严重不满。
这应该算显宗登基之后遇到的第一件堵心事,他本想腾出手来收拾一下这个不识大体的臣子,谁知转眼就来了遗诏处处事件,他也就顾不上元修扁修了。 元修好像铁了心做个不问世事的富家翁,京都闹得翻天,他却自得其乐,日日笙歌。今天不过是一个小妾的生日,便大开筵席,广纳宾朋。
元修虽然自己辞官,但他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客人大多还是官府之人。一个叫廖清泉的五品官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举起酒杯,向亭子里的宾客高声说道:“各位好友,请听我说一句话。”
众人都停下筷子,向他望来。廖清泉摸着胡子笑道:“侯爷率领大军在易州抵抗顽敌,我们才有今日安安详详喝这一杯酒!让我们一起举杯,祝侯爷加官晋爵,步步高升!”
“呵呵……”元修懒洋洋摇摇头,“昔日的功绩,提他做什么。在下现在是无官一身轻,懒得理会那些俗事。今上对我不甚喜爱,朝中众臣颇多微词,加官晋爵我是不想了,还是廖大人,你自己一心为主,官运亨通吧!”
廖清泉马屁拍在马脚上,讪讪地举杯掩饰脸上尴尬,“这……呵呵,大家喝酒!喝酒!”众宾客也呵呵干笑,“请!请!”
谁知这杯酒还没有喝到肚子里,就听见内宅回廊外一阵嘈杂,中间还有家丁护卫愤怒的呼喝声。
众人好生诧异,转身回望,见十几个蓬头垢面乞丐模样的脏人冲了过来,一个护卫想要阻拦,被一个高大的乞丐推了一把,一跤就摔进池子里。见这么个庞然大物倒下,清澈的池水中,锦鲤惊得四下乱窜,仓皇给他让开一块地方。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连元修的脸上都溅上了几滴。
要知道元修府中的护卫可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看家护院,而是个个身具不错的武功。刚才跌进荷花池中的人还是个领队,在这乞丐手中竟然没有还手余地,一招也接不下。
元修眼睛不由眯了起来,紧紧盯着那群乞丐。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间,目中射出一道精光。
众宾客自然哗声一片,那十几个人却谁也不理会,直接冲上酒席,有几个斯文的还拿起筷子,大部分人却无暇顾及卫生,无论是鸡腿猪头,抓起来就啃,狼吞虎咽之势,如同一百年没吃饭的饿鬼一般。
一时间酒席上只有连成片的咀嚼吞咽之声,十几个乞丐头也不抬,嘴和手都动得飞快,听声音响亮密集的程度,简直要怀疑冲上来一片蝗虫。
“什么人来我侯府闹事?”元修手已经握住腰间暗弩的开关,冷冷问道。
其中最高的那个人塞满一嘴肉,抬起头,一只油手把头顶已经被灰土黏成一整块、如同门帘般的头发潇洒地撩起,冲元修一笑,随即抓起一壶酒,也不找酒杯,直接掀开壶盖就全倒进嘴里。
这一笑,元修眼睛立即直了,“任大哥?”他惊呼一声,“你这是怎么了?”
“娘的!情报错误。那条路不但没水,除了蚊子,什么活玩意也没有。想打猎也没有地方打去!”任平生又抓起一个汤水淋漓的四喜丸子,将这个比饭碗小不了多少的丸子整个塞进嘴里,含糊地道,“元修你先别说话,再让我吃一会儿!老子为了尽快赶来和你会合,我可是大半个月没好好吃饭了。”
元修霍然站起,转向四周宾客,道:“各位,本侯兄长来了,今日就不奉陪了,改日重新设宴,给诸位朋友赔礼。”
一群人脸上表情精彩绝伦,却齐声道:“不敢不敢,侯爷请自便。”人人离席时都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正在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的十几个人,对关内侯这个造型如此有个性的兄长,回去之后不免谈论良久。
“任大哥!”元修送走了众人,急忙转身回来,问道,“你身子有没有问题?这次去西瞻突袭,生病没有?受伤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好得很,就是饿得狠了。”任平生微微一笑,元修关心他,他还是很受用的。不过肚子更重要,他抓过一个肥大的鸡腿整个塞进大嘴里,舌头一卷就带下一大块肉来。
“太好了!”元修一拍桌案,道,“你比我预想的早回来不少日子,如此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安排。”
任平生将嘴里的鸡骨头吐吹箭一般吐出来,含糊道:“安排什么?”
元修拉开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道:“九皇子登基称帝,这件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任平生点点头,转身对身边人喊了一声:“大伙少吃点,下顿再吃,一下子吃太多,肠胃受不了。”众人恋恋不舍地放缓了速度,一双双眼睛还是盯着酒菜不愿意移开。
元修不耐烦地将他手臂一扯,让他重新注意自己,才道:“那你还用问安排什么?自然是将皇位夺回来!皇位也不能让他坐!这个人背后有靠山,势力不小,要是让他坐稳了,再想撼动可就麻烦了!”
“咳!”任平生望着他咳嗽一声,使眼色给他让他注意说话。
但是元修根本没有去看他的眼色,道:“所以我要赶快行动,任大哥,你歇息一天,一天之后快马赶去晋阳,请晋王帮忙封锁我大军的消息。陛下暂时没有回来,不要紧,我们可以先推个年纪小的或者昏庸无能的去上位,谁管阿猫阿狗,只要从姓苑的人里找个笨蛋就行。陛下若回来,一切好办;若是不能回来,我们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任平生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提醒他,同时向自己身边使眼色。他知道元修是把自己真的当成完全可信之人,才会这般毫不顾忌,所以也不愿让他吃亏了。
元修却误会了,以为他这样咳嗽斜眼是不赞同他的主张。他皱眉道:“任大哥!这么多天,事情的始末你也知道了,你也好我也好,相国也好,一身荣辱全系在陛下身上,她不回来了,你不让我争取,难道让我们坐以待毙吗?”
“元修。”任平生道,“你怎么就肯定她不能回来了?老子说她肯定能回来,她想走谁能留住她?你怎么对她一点信心也没有啊!”说着又向身边使了个眼色。
元修冷笑一声,道:“信心我倒是有,问题就在你说的,她想走别人留不住,但她若想留呢?”他哼了一声,“任大哥,你一直在西瞻,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陛下现在在哪里我是知道的,她真的有可能不回来了!而且是心甘情愿不回来。”
“你知道她在哪儿?”任平生十分惊诧地看着元修,“你别瞎说,怕是上了谁的当了吧?”
“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元修压低声音道,“一会儿我带你去后宅,花笺就在那儿,这是她亲口和我说的,陛下是和西瞻那个振业王——她以前的情人一起走的!过去这么久,她想回来早就回来了,现在还没有一点动静,你说她还能回来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任平生看着为一个过期消息眉头紧皱的元修,有些好气又好笑。
“十几天前花笺才到了我的府中,那时候九皇子已经登基称帝。她若早点带给我这个消息,我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任平生奇道:“花笺不在京都,为什么会在你这里?有消息她也应该先去找霍庆阳、萧菩萨说啊,你这山长水远的,她是怎么来的?”
“花笺被人追杀,去西北找到相国,然后……”元修烦躁地一摆手,“她的事回头再说,又没什么大事。现在关键是我们必须抢得先机,陛下她愿意为了情爱,皇帝也不做,那是她的选择,我无力阻止,可我也得找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做皇位,哼!女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但我半生努力,岂能白白付之东流?”
砰!任平生闪电般出手,将自己咬了一半的肉丸子猛地塞进元修嘴里,道:“吃!你也吃!你肯定也饿了!”一边大使眼色,要他注意自己右边的人。
元修见他根本没用筷子,五根手指黑不拉几,全都汁水淋漓,那肉丸又是被他从嘴里掏出来的,不禁一阵恶心,哪里还顾得上看他眼睛?他用力吐掉嘴里的肉丸,使劲擦了擦嘴,怒叫道:“任大哥!你别闹了!我明白你不喜欢这些!但是不能人人和你一样!你这次帮了我,兄弟日后绝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你不会亏待我。”任平生无奈道,“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光盯着我看!嗯……那个,瞻前顾后,到处都看明白了再说话!”说罢又挤了一下眼睛。
谁知元修却仍旧没明白他的意思,道:“任大哥放心,这件事我已经瞻前顾后想了很久了!”他握住拳头挥了一下,道,“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陛下虽然重用我,但她身边老资格的亲信已经很多,不可能对我言听计从。若是我全力推一个姓苑的笨蛋上位,那身份地位便大大不同了。好在我有四十万大军,虽然战力比不上西北军,却胜在粮草充足,这一场仗大有胜算!”
“嗯哼!”任平生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提醒他说话注意,他咬着牙从牙缝里往外挤,声音如同便秘,“瞻前顾后不够,你还得瞻左顾右……”同时加大幅度,不住向自己右侧撇嘴示意。
元修愕然抬头,看他突然抽筋一般,嘴角滑稽地右扯,同时眼睛叽里咕噜冲他大使眼色,终于也觉得不对了,不禁顺着他的嘴角向右侧看了一眼。
这一眼过去,元修嘴巴张开,眼睛瞪圆,彻底傻了。
“陛……陛下……陛下下……”他突然醒悟过来,全身抖个不停,急忙推开桌案,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不怪元修眼拙,实在是青瞳现在穿着太不起眼了,她一身西瞻女人冬季常穿的袍服,颜色灰暗,体态臃肿,加上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头发,哪里是元修记忆中华美高贵的模样?
西瞻女人也有好看的衣服,像海蓝珠穿的衣服就十分精致艳丽,比之大苑的衣衫别有一番动人,但那是给贵族女子在生了火的帐篷里穿的,平日里放羊挤奶的牧民女子,就是像青瞳现在的穿着了。为了抵御寒风,草原人日常的衣衫朴素笨重,男女的衣衫式样都差不多,青瞳和周围十几个人一模一样,都是厚墩墩一大团,看不出什么曲线。
连日来昼夜不停地赶路,近一个月没有洗澡的机会,衣衫布满尘土,头发纠结一团,美女一样变成乞丐。加上她和别人一样,上了酒席就只顾吃,头也没有抬起来,元修注意力全被任平生吸引,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青瞳将筷子上一块枣泥糕丢下,静静地看着他,看不出喜怒。
元修只能伏地不动,此刻不计其数的话已经出口,咽回去也来不及了,他冷汗不断往下流。
“元修。”青瞳过了很久才慢慢开口。
“臣在!”元修连忙应声,仍然不敢抬头。
“你跳下去!”青瞳指指亭子下边那一池清澈的碧波,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元修愣了一下,见青瞳目光肯定,不是开玩笑,不敢耽搁,翻身跳进水中。
亭子修建在池塘正中,水深已经足以将一个人淹没。元修整个沉入水中,他是南方出生的孩子,识得水性,在水中翻了个身,便站直身子,在水中眼望青瞳。
青瞳走到亭子边坐下,支起手肘与元修对望。这水实在清澈,一个在水下,一个在水上,却能将对方的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青瞳毫无表情,元修也只好没有表情,静静地等着。他刚刚跳下来的时候无数鲤鱼被惊走,此刻见到没有危险,这些被人养的已经失去警觉的鲤鱼又一条条游回来,围着元修,用嘴碰他,想看看他能不能吃。
他一身白衣,在碧波中周身围绕着斑斓的锦鲤,这景色倒也美丽,青瞳支着手肘耐心地看着。
然而身处水下的元修越来越不觉得美丽了,他只觉自己一口气憋得越来越艰难,身子不由自主开始发抖。青瞳却仍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让他出来的意思。
元修的脸颊渐渐涨红,太阳穴青筋渐渐蹦了起来,脑袋里像是有个怪物在打鼓,一下下欢快地敲他的头骨。他五官渐渐扭曲,望向青瞳的目光便有了祈求的神色。
青瞳仍然支着手肘坐在亭子里看他,丝毫不为所动。
元修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恐惧的念头,陛下不是真的打算淹死他吧?他一惊之下,再也憋不住气了,一连串气泡从他口中溢出,将水波打成碎片。鱼群受惊,四下逃逸。
青瞳看着他恐惧的眼神,仍旧没有一点让他起来的意思。等水波平复,再次能清楚地看到青瞳的脸,元修已经面容扭曲,惊骇欲绝。
他实在实在憋不住气了,胸膛憋得要炸开一般,心难受得要蹦出来,虽然人在水中,大颗大颗的冷汗却不断涌出。
元修眼前渐渐发花,手脚渐渐无力,他再也忍不住,眼中求恳的神色越来越突出,不断指着水面,示意自己想上来。
青瞳冷冷地冲着他摇摇头,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元修眼前一黑,猛然灌了一口水。这一口之后就是接二连三的无数口,肚里已经没有一点空气了,他没有能力阻止水灌进来。体内压力越来越大,七窍都要流出血来。
会游泳的人要眼睁睁让自己淹死,这比不会游泳的人还更绝望。元修心中的恐惧到了极点,终于顾不得了,猛然蹿出水面,大声咳嗽,边咳嗽边叫:“陛下饶命!臣错了!陛下饶命!”
等他连咳带吐,连说带求,眼泪都快出来了,青瞳才终于开口:“现在,你知道水深火热是什么滋味了?你带着四十万大军打回去,要找个对你言听计从的笨蛋,成就你权倾朝野的梦想!那你的身前身后,京都百姓和关中百姓,都要和你刚才一样,水深火热了。”青瞳淡淡开口,“而且,他们没有地方求饶!”
“臣知错!”元修使劲吐着嘴里的水,挣扎叫着,“臣知错了!”他涕泪交流,却再也不敢回到水中,只在水面上挣扎扑腾。“陛下!这是相国的意思,臣若不是听信了他,也没有下这么大的决心!”
“萧瑟?”青瞳有些意外,“他在哪?”
“也在臣府中!”元修在水中叫道,“是他把花笺送来臣这里的,臣挂印之后秘密行军的事宜,也是相国帮忙筹划的!”元修很没有义气地将同伙出卖了。
“很好,你们两个又想算计我一次。”青瞳冷冷道。
“不是!臣不知陛下还能回来。臣知错!陛下!陛下!臣不会叛你!请你相信我!”元修喘着气叫个不停。
“我去看看花笺。”青瞳起身道,“你上来擦干净身上的水,再来见我。”不等元修回答,她就转身而去。
“行了,出来吧。再泡一会儿脑子就进水了!”任平生出亭子里探出身子,伸手将他拉出水面。
元修身上不住向下滴水,低着头不看他,觉得十分羞愧。
任平生叹了口气,道:“元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武功这么好?”
元修头也不抬,过了半天才问:“为什么?”
“我喜欢练武!我练武的时候心里特高兴,有时候睡觉都忍不住去琢磨。不过光喜欢还是不够,我知道许多江湖人物,只有比我更勤奋更刻苦,可是他们没有我武功好,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元修闷闷问了一句。
“我天赋好!任何招式套路被我一看,我就会了,一练,我就精通了,临敌之时,我还会自然而然生出许多变化,发挥这些武功的最大威力!简单说,就是武功这东西,我能玩明白!你不知道我和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对吧?”
元修终于抬起头,点点头。
“我的意思是,你光喜欢不行,以后最好找你能玩明白的事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