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叹了一口气,“李效贤是晋王的人。”
护卫有些不服气,“侯爷是皇上亲信,便是晋王也要卖几分情面。这个县令加赋加到将近一倍,就算晋王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明着包庇他。”
元修眉头紧锁,长叹道:“董研说得没错,没有一处不贪墨,没有一处不加赋,普天之下个个如此,就算杀了李效贤又能如何?何况晋王也不得不防,皇上登基时日尚浅,还摸不清那些亲王们的态度。现在紧要的事是稳定下来,我总不能给陛下再惹麻烦。”他遥望京都方向,满面忧色,“灾民等着救济、边城急着修复、内部尚不安定……益州是最富庶的州府,永安也是大丰收的郡县,百姓尚且如此,这天下……这天下……唉!”
一阵风吹来,人人打了个寒战,终于从这不再和缓的风中感觉到了冬天。
梅竹何日报新春?愁绪万千萦苦身。
新晨盼得灵鹊至,空来不为传玉音。
天渐渐亮了,光线透过窗棂,照在含元殿的黄花梨木长条书案上。书案上堆着满满的青色封皮书册,式样一模一样,墨香尚在,显然是新近抄录的,青瞳拿着其中一本正在看。她的面前点着两支手臂粗的大蜡烛,烧得只剩下短短的一点。一会儿后蜡烛烧完,噗的一声熄灭,但因为窗外天色更亮,她竟然毫无发觉,就着天光继续看书,显然是十分投入才会如此。
突然,青瞳手中的书册像被什么拽了一下,从她眼前飘起,青瞳伸手去抓,那册书左飘飘右飘飘偏偏不让她碰到。青瞳放下手,抬起头不悦地说:“任平生,你又不是小孩,玩这个做什么?”
“我叫了你三次,你终于肯跟我说一句话了。”任平生离她远远的,挂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笑着问道,“我这手隔空取物怎么样?可没几个人能抓得起这么大的东西。”
“我又不懂这些。”青瞳眉头紧锁,将书册拿回面前又翻了起来,“你去找别人吧。”
任平生摇头,“那可不行,今晚我值夜,我得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青瞳找到了她刚才看的地方,头也不抬地道:“你又不是侍卫,值什么夜?再说外间有五十多个侍卫呢,用不着你。”
任平生道:“那我真走了?”
“走吧,走吧!”青瞳揉揉太阳穴,“自己找地方玩去吧!”想了想又道,“顺便去告诉花笺一声,我不饿,早饭先不吃,让人送些点心过来。”
“我也不饿,我也想吃点心,叫个鹅油松瓤卷来吧,那东西真好吃。”任平生笑嘻嘻地凑过来。
青瞳忍不住抬头笑了一下,“行啊,你去叫吧。”随即又低下头翻看起来,渐渐眉头又皱。
任平生索性将椅子搬到书案边,道:“你看了一个晚上了,头也没抬一下,这书有这么好看?”说着伸手去拿青瞳手中的书册。
“别动!”青瞳推了他一下,道,“这不是书,是户部的收支账册,是大苑今年财政状况汇总,你不能看!”
任平生表情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常态,他缩回手,笑嘻嘻地问:“你怕我泄密?”
青瞳摇摇头,“不至于,轻重你比谁分得都清楚。不过你现在是禁卫军教习,进出宫中比一品大员还方便,难保别人不打你的主意。这些账册在没有公布之前尚是密件,你还是避一下嫌疑,省了日后许多麻烦。”她用手抵住额头,满脸疲倦之色,又叹了一口气。
“情况很糟糕?”任平生收起嬉皮笑脸。
青瞳点点头,指着左边一堆高的,“这些都是收入。”又指着右边几本,“这些都是支出。”
“收入远远多过支出,挺好的啊!”
“什么呀!支出数额比收入多了将近四成,而且还都只是总数。不知私下被各处截留了多少,到户部大半都没有了明细,所以才看着比收入少。要是每本账钱数都一样,我还愁什么?”青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被他打岔停下来,青瞳才发觉一个通宵熬过来,现在浑身酸疼难耐。她略微活动一下手腕,又拿起一本支出账册,“别闹我了,我还要赶在今天巡城之前把这些账册看完。”说罢低头看起来,再不理会别的事。
任平生笑嘻嘻地摇摇头,“这我可真管不了喽!”伸个懒腰走了出去。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青瞳才从含元殿里僵硬地走出来。账册还剩下几本没看完,可是巡城的时间到了,她必须先换正装,来不及吃饭了。
等她梳洗换装完毕,銮驾早已准备好。青瞳先上了小辇车,至正阳门换乘六十四人抬的銮驾,开始了从正阳门出、朝阳门进、途经京都三条主街道的巡城活动。
巨大的銮驾加上一百一十八人的仪仗,和一千名骑兵侍卫、五百名步下侍卫,以及十几名贴身伺候的侍从,就是皇帝出巡京都的规模了。这还只是小幸,若是有文武百官跟随的祭天等大典,光手持仪仗礼器的卫队就能排到三十里地外。
巡视京都是大苑第四任皇帝、精力严重过剩的中宗定下的规矩。新皇登基的第一、三、九、十九、二十九、四十九、八十一天,一共七次,皇帝要在京都巡城,以示亲民。今日是青瞳登基的第八十一天,最后一次巡城作秀时间。
青瞳在銮驾里端坐不动,胃里却叽里咕噜,饿得好难受。更难受的是总有一股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让没吃饭的她觉得实在难熬。不知现在是到了京都城中哪一个店铺前?卖的是什么好吃的?青瞳一边偷偷揉着肚子一边胡思乱想,以抵挡越来越诱人的香味。
谁知已经走过整条街,那香味丝毫不散,反而越来越浓。青瞳终于觉出不对,顺着香味仔细一看,顿时啼笑皆非。只见车门内壁挂着的大苑重宝、被称作辟邪玄龙的那块只比脸盘小一圈的青玉玉璧的圆洞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来一个油纸包,正静静散发着鹅油松瓤卷的气息。
青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掏出纸包打开,香味扑鼻而来。她抓出一块塞在嘴里使劲嚼起来,吃得满手是油。实在是太饿了,喉咙里好像有一只小手拽着似的,一块吞下去,另一块又迫不及待地塞进去,动作快如闪电。
一口气吃下去三块,刚觉得噎得慌,纸包里又掉出一个小壶,淡淡的酒香飘出来。青瞳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不知多久没喝酒了,管他呢,料想那人也不会给她烈酒喝。于是打开壶盖,几大口就将那一小壶酒喝了下去,甜甜柔柔的,果然是很绵软的米酒。食物下肚,脸上泛出红晕,胃里终于踏实了些。
那酒在胃里化成一股熏熏的热气,从肚子暖到胸口再暖到头脸,青瞳在銮驾有节奏的晃动中,慢慢滑到座位里,眼睛不由自主就闭上了。实在是累极了,全部器官一起罢工,手里还牢牢抓着剩下的几块点心,还有想吃的意思,可是那张嘴打死也张不开,她几乎是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銮驾内的座位很大,伸直手臂也够不着左右侧壁,做成这么大不光是为了气派,也是要提醒皇帝正襟危坐、注意威严。平时青瞳觉得銮驾坐起来并不舒服,此刻才发现座位够大的好处,原来这个座椅还可以当床,身子只要微微蜷缩就躺下了。
青瞳睡得很踏实,并不担心自己这副酒后偷懒的模样会被人看到。她心里明白得很,接近两千人的队伍,能让皇帝亲到什么民?更别说出巡之前早有士兵将街上闲杂人等一律驱散了,巡城只是作秀而已,没有人会注意车帘里面的情况。
别的皇帝难得走出皇宫,可能还会觉得好玩,青瞳却觉得这纯粹是折腾她,没一点用处。好在只有七次,如果中宗当初规定的是每个月一次,她真要问候自己的祖宗了。
正睡着,突然左边传来咚的一声大响,銮驾随之猛地一震。青瞳恍惚醒来,愕然地向左上方望去,看见了指头大的光斑,阳光灿烂地照耀进来。耳边嗡嗡声还在,青瞳坐起来,顺着声音看到右边侧壁上钉着一支加长的镔铁羽箭,看样子是射穿了左边车壁后钉在右边的,这时她才明白是遇到了刺客。
銮驾的四壁都有半尺厚的坚硬木料,木料外面还包着纯金,能一箭射穿当真臂力惊人。青瞳在车内坐直身子,那光斑正照在她左边太阳穴上,箭尾正对着她右边太阳穴。青瞳心想,瞄得真准!如果她没有躺下睡觉,毫无疑问,现在脑袋上就会多了这样一个对穿的洞。
銮驾真是很大,箭离她的身子还挺远,箭头是加长的,多半嵌在木头里,从剩下那一点也看得出打造得极为锋利,开了血槽,正随着箭身上下颤动流转出烁烁银光。
她默然望着箭头,心想,很好,今天《起居注》上可有点有意思的东西写了。从中宗到现在十六任皇帝,就她一个在巡城的时候遇到了刺客。这可是新皇出游,一个皇帝一辈子最需要做脸的时候,真给面子!
她现在似乎应该想想诸如刺客身份、是由谁派来的问题,可脑袋好像僵住了,不明白现在该想些什么才好,竟然随手又拿了一块点心,坐在銮驾里吃了起来。
銮驾外的侍卫人人惊出一身冷汗。只听此起彼伏的“拿刺客”声响起,随之脚步声急促起来,至少有三百个侍卫冲过来,将銮驾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围住,防止再有人偷袭。
车帘被猛然掀开,侍卫总管方行舟满头冷汗,颤抖着声音叫了声“陛下”。待看清皇帝不但没有像他预想的倒在血泊之中,反而满嘴流油吃得正欢,脸上的惶恐不免转成惊愕。不可置信地看看仍在颤动的箭,又看看侧壁上的洞,再看青瞳,眼神里简直有点恐怖。他勉强说出话来,“陛下可……安好?”
青瞳瞪了他一眼,“你!官降三级,戴罪留职,回去自己和内务府说去!”
方行舟飞出天外的魂魄这才归窍,皇上无恙已经是莫大喜事,哪里还顾得上官职升降,连忙谢罪应是。他放下车帘后大声叫道:“老天保佑,陛下无恙!”声音带着喜极而泣的颤抖。
四周侍卫全都呆住,随即个个露出狂喜的表情。侍卫都是习武之人,这一箭会有什么结果,简直是想也不敢想。每个人都预感到自己活不成了,就是满门抄斩也是理所应当。突然得知皇帝无恙,当真喜出望外,好些人握着兵刃的手都颤抖起来。
方行舟中气也足起来,“鸣锣!全城戒严,务必抓到刺客!”侍卫们响亮地答应一声,这可是唯一的戴罪立功的机会,怎么能不拼命?
街上铿铿锵锵都是急促的脚步声,青瞳坐在銮驾内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也没有兴趣去看。忽听一个侍卫“啊——”地惨叫一声,其余人喊道:“在这里了!”接着远处不知什么楼上传来兵器相交的打斗声,想必刺客的行踪已经被发现。
不断有人受伤,看来这个刺客不但箭术好,武艺也出众,竟然坚持这么久还能不落下风。不过抓到他是迟早的事,一千多名侍卫,加上贴身这十几个看着是内侍实际上都是高手的人,只要发现行踪,她不相信还有什么人能逃脱。刺客既然能忍到銮驾到身边时才动手,那么也已经让他自己陷入包围圈,想必刺客也没想过要逃脱吧。青瞳靠回座位,凝望着銮驾内壁多出来的羽箭。
许久之后刺客果然被擒。侍卫用擒拿手卸脱他的手臂关节,还是不放心,离銮驾还有十丈处就停下来,向守在车门旁的方行舟报告。这刺客竟然在銮驾必经的一家酒楼做了三个多月的堂倌,并不是临时潜入,所以才没有人发觉。
刺客身上血迹斑斑,距离虽然远,但破口大骂声却让青瞳听得清清楚楚。只听那刺客大骂道:“苑勶!你阴险毒辣,狼心狗肺!毒死太子千岁,更害了皇上!你丧尽人伦,天理不容!”砰砰声响起,想来是侍卫在打那刺客,让他住口。
方行舟低声问:“陛下,刺客胡言乱语,是不是带走再审?”半晌却没有得到回应。
青瞳在銮驾内听得出神,很久没有人提起太子哥哥了,好像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大多数人应该都相信太子是被她毒死的,所以才会这么沉默,但谁能想到最怀念太子的却是她呢?
銮驾外方行舟又低声问:“陛下,可是要将刺客就地正法?”
“先带回去交给刑部审吧,此人说不定和前太子有牵连。”
方行舟轻声应是,示意侍卫将刺客堵起嘴来拉走。刺客边挣扎边大叫:“你这个阴人,以不祥之身篡权谋位、带坏朝纲,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嘴里被塞进一团布,谁知这刺客运气一喷,竟将布团吐了出来,骂声也随之喷出,这次说的却是青瞳淫乱奢华、穷奢极欲。这部分加了许多想象,说得好生生动,显然是想激怒她,出一出胸中恶气。京中百姓和官员这样猜想的也有不少,人们对一个二十几岁女皇的私生活颇感兴趣,私下流传的版本有更不堪入耳的。但都是背后说说,谁也不会让她听到,所以青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听着听着,不由得怒气上扬,她突然沉声道:“打开车门!”
方行舟吓了一跳,忙道:“外面乱,陛下还是留在车中安全。”
青瞳不再和他废话,伸手推开车门,迈步走了下去。留在车中安全?呸!刚才差点让她脑袋真正开窍的东西是什么?
那刺客被人按着往嘴里塞东西,还在支支吾吾地骂,“你篡权夺位,你有那么多兄弟叔伯,苑家还有那么多男人,哪里轮得到你来继位?我大苑十五位先帝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一定会有报应!”
“你姓苑吗?”
刺客愕然转头,见一袭绣着金龙彩凤的长裙,已经来到他面前三尺之处。那女皇脸色苍白中微微透出红晕,容颜甚美,体形清瘦,带些病态,但嘴唇上油光闪闪,整个人说不出的奇异,却又说不出的动人。
刺客愣神间,却见她将手中一点不知什么东西放进嘴里吃了起来。见他愣着不动,又问了一遍:“你姓苑?”声音淡淡的,透着一股嘲讽。
刺客突然恼怒起来,呸了一声,“老子不姓苑!”
青瞳微微冷笑,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擦了擦手,道:“我就算是篡权,篡的也是苑家的天下,我就是不篡,江山也轮不到你来坐。我那些姓苑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还没开口,你逞哪门子英雄?可怜!可笑!”
刺客又愣住,没料想会有人把篡位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半晌才道:“老子虽然不姓苑,也想除去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女人!”
“我怎么阴险毒辣了?”
刺客呸道:“太子殿下是你兄长,你为了皇位将他毒死,皇上春秋正盛,怎么可能突然离世,杀父弑兄,阴险毒辣尚不足以形容你!”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天理昭昭,你会有报应的!”
“那你怎么不等着天理昭昭来报应?还是你觉得自己姓天理、名昭昭?”
刺客大怒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东宫洗马张千秋!我教过太子殿下一年的箭术,你不记得老子,老子可记得你!老子今天行刺,就不怕死,你想做什么就做,不要戏耍老子!就算我死了,百姓也不会心服你!想杀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迟早会得到报应的!”
“张千秋是吧?好,我记得你了。带他下去吧,我和这个蠢人没有话说。”青瞳摆摆手,突然凑上前又冷冷一笑,“张千秋,再别对我自称老子,提醒你一句,我老子已经死了!”
张千秋被侍卫拖拖拽拽地拉下去,不知是被青瞳吓住了还是有些发呆,居然没有继续大骂。
刺客走了,青瞳还伫立不动,方行舟手心全是冷汗,小心地劝道:“陛下,外面危险,请回銮驾。”
青瞳却仍然默立,突然抬头,冷笑道:“还有谁想行刺?我就在这里,来啊!这是最后一次巡视京都,错过了可就没有机会了!”
众侍卫忽地一下将她团团围住,方行舟脸色煞白,叫道:“陛下!陛下!”
青瞳冷冷道:“退下!都给我退下!”
侍卫哪里敢退下,方行舟又叫:“陛下……”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他怎么能负起这么大的责任?
青瞳勉强压住内心翻腾的怒气。遇刺?理政以来,她拼命地干活,没睡过一个安生觉,累得筋疲力尽。有几个皇帝能像她一样勤勉,有几个皇帝能像她一样努力?现在居然有人想要她的命?想要她这条为了大苑累得半死的贱命!
别人可以认为,景帝和太子都是被她所害,也可以推测,她当初带兵平叛就是为了自己争权夺利,因而把战死的人都算在她头上,可那又怎样?一将功成都要万骨枯,皇位非正常的更迭、死人稀奇吗?她现在至少让百姓心安了,不是吗?现在百姓不用担心推开家门的会是强盗,或者明天他的家乡就变成战场。凭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要舍命来杀她?她就那么可恨吗?
她紧紧攥着拳头,胸中的热气一浪高过一浪,望着四周喝道:“所有人听着,你们每一个听到我话的人,都可以把这话传给别人听,让天下人都作证。以前的事我不再和任何人解释,我保证五年之内,还大苑百姓一个安居乐业。这件事,父皇做不到,太子哥哥做不到,宁晏也做不到,但我若做不到,我就死!我只做这一个承诺,别的事不归你们管!若有信不过我的,或者还有想替天行道的,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罢又向众侍卫道,“退下!”
众侍卫面面相觑看着方行舟,青瞳厉声喝道:“方行舟,你要抗旨?”
方行舟无奈挥手,上千人默默后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将青瞳孤零零暴露出来。整个大街静得好似午夜一样,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目光,青瞳倔强地站在众人中央,阳光远远投射过来,照在她的金冠上,光芒耀眼。
侍卫们紧张得全身冷汗。许久之后仍然没有一点声息,青瞳一声冷笑,转身走回銮驾,道:“从现在起,行刺者车裂!”
替天行道?呸!
回到宫中,青瞳怔怔出神,由着花笺给她换下正装。她接过一杯茶,却细细摩挲杯口,并不去喝。花笺也呆了半晌,才道:“我听说你刚刚遇刺……好在没事。”花笺的目光中颇有些茫然,青瞳的付出她是一点一滴看在眼里的,这样还不满意,刺客想要什么样的皇帝?见青瞳目光呆呆地落在茶杯上,花笺住了口,轻声道,“青瞳,你别难过,要是不舒服就躺一会儿吧,我不信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青瞳抬起头,微微笑起来,“难过倒是不难过,只是我刚刚在大街上一气之下说了大话,说五年之内一定要让百姓安居乐业,回到车上一想,实在是有点悬。要说口无遮拦真不是好事,现在正后悔着呢,想蹦回去重说。”
见她这样,花笺放下心来,也抿嘴一笑。花笺知道青瞳并不会头脑发热说大话,说了至少有七成把握,所以也不担心。
青瞳摇摇头,“不是骗你,这次是真悬。因为打仗征兵过多,军费开支太大,各项设施都坏得七七八八,处处等着拨款修缮,尤其云中边城,更是慢一步都有危险。”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花笺,“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都说天子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可我怎么感觉都快穷死了?要是现在谁能凭空给我几十万两银子,我都想去亲他一下。”
花笺扑哧笑了出来,“你说话可算话?”碰碰青瞳的胳膊,递过一封信件,“你出巡之后递上来的,本想让你歇歇再看,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可忍不住了。”
青瞳见是一封外官专用的蓝皮奏章,看看笑得贼兮兮的花笺,疑惑地接过来。一看署名,精神立即一振,道:“元修从益州递上来的。”
青瞳一把撕去漆封,抽出信纸看了起来。元修说他已经走遍益州,将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挑不太容易泛滥的脓包挤了几个,缴获的银子就有几百万两,不过大部分被他用于当地赈济,现在将剩下的三十几万两寄回京都。还真有人凭空给了她几十万两银子。
花笺笑眯眯地道:“银票已经登入内库,要不要叫元修早点回来给你亲一下?”
青瞳好气又好笑地看了花笺一眼,原本是自己说错话,也怪不得被人调侃。元修的奏章颇长,足足写了十几版,她顾不得理会花笺,接着看起来,渐渐地她眉头皱了起来。元修说了益州土地被世家豪门严重兼并的问题,以及一些世家豪门的势力之大,让人心惊;元修又说好些士绅官员给他送礼,名单列在后面,估计这批人是没什么势力的,可以拉拢也可以威压,不会闹事;另有一些人背后势力较大,并不怕自己这个新皇亲信,他也暂时未敢去动;还有一些人想借他生事,不过也通过他们大体推测出一些手握实权的王爷,和数个根深蒂固的世家对朝廷的态度了。
青瞳抓着元修的奏折道:“去含元殿!”她的脑子已经急速地转起来。土地兼并问题全国都有,青瞳心里多少有数;元修整理出的地方势力代表财政以外另一个麻烦,也不得不重视,得让她理清一下思路;还有含元殿里面的账册,她还没看完呢……
花笺急道:“你饭还没吃呢。”
“一会儿再吃。”青瞳挥挥手,上了车辇,突然探出头来道,“对了,元修送来的三十万两银子,先拨去边城,将呼林关修缮起来,没有这扇大门守着,我觉也睡不好。花笺,你马上派人通知萧瑟,让他负责安排这笔钱,一路小心,尽快给我修好呼林关!”随即吩咐抬辇的人,“走吧。”
花笺无奈地应了一声。这种政务女官的工作,她现在也做了不少了,熟练地叫了一个内侍,让他去给相国复述皇上的口谕,同时将元修送来的领取银子的凭据给了他。
等了三顿都没有等到传膳的御膳房小太监和花笺对看一眼,无奈地又退下了。
几天后,在萧瑟的安排下,元修送来的三十万两银子一部分变成各种物资,和剩余银两一起,浩浩荡荡向云中运去。
最是无情秋风,阵阵冷,入鬓丝吹人老。牧马长嘶,征笳频响,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卿又瘦损多少。
便是锦衣玉食,也难消受,日日更漏尽,暮暮复朝朝。何况伶仃人,梦向何处绕?茫茫百感,长叹一声罢了。
同样是初冬时分,北方草原可比益州冷得多了。草原没了夏日的繁复绚丽,只剩下色彩统一的一天一地。天空是深邃的蓝色,白云都被冷峻的西北风吹得干干净净,除了蓝一无所有,蓝得透彻九霄,蓝得无边无际。那块巨大的蓝宝石下面,就是连接西瞻南部和大苑云中地带的草原。
日上中天,草原北面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正在地上吃草籽的鹧鸪惊得四下乱飞,单调的天空被这些黑点划破一下,随即又恢复一色纯蓝。
随着蹄声,山包后面渐渐露出密密麻麻的黑影来,足有上千人。领头的人穿着锦衣皮裘,帽子上插着三根长长的雉鸡尾羽,正是西瞻的三皇子萧镇东。他冲上坡地最高处,勒住马确认一下方向,随即向着后面高喊:“兄弟们,到前面空地歇会儿,最多两天咱们就能到平城了。”
众人十分高兴,呼喝着冲下山坡,纷纷下马,拣平整的地面放下马背上的褡裢,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起天来,口中热气在西北风中化作团团白雾。
管炊煮的杂役生起火来,拿着士兵们带来的干粮和肉脯在火上烤,热热的肉香透过噼啪作响的火堆,一点点向四周散播开去。
杂役把烤好的肉先送到萧镇东手中,他大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笑道:“硬是吃了二十几天的肉干,本王吃得腻味死了,这次咱们去大苑,可得吃些好的补回来。”
他身边的一个人笑道:“何止是好吃的,这次咱们消息准确,大苑那个新皇帝因为云中灾祸造成荒地没有人种,鼓励关中居民北迁,一下就拨给云中二百万两银子、五百万石粮食,还有不少工匠。这怕是大苑攒了多少日子的家底吧,下次再找这么多银子,少说也要十年以后了。咱们好好抓住这次机会,一定能满载而归。”
另一个神秘地道:“新密里,那你说说这些东西里,什么最好?”
新密里哈哈大笑,“粮食、丝绸、银子、珠宝……有什么要什么,老子客气得很,不挑。上次振业王从大苑带回的那些酒也不错,劲道虽不大,但那滋味可真绝了,可惜老子就得了鸟蛋大的一小壶,这次可要喝个够!”说罢舔舔嘴唇。
“你小子什么托生的,就知道酒好,其实更好的你刚才都说了。”
“啊?泽容,那你说什么最好?”
“嘿嘿,当然是姑娘。北迁和我们牧民迁徙差不多,肯定要带着老婆儿女,全家一起来。那里面得有多少姑娘?新密里,你不知道,大苑的姑娘可水灵啦。我以前没在意,去年王爷带我去过一趟振业王府,振业王从大苑娶的那个王妃我见了一眼,啧啧啧……真是……”泽容想找个词形容一下,可想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只得摇着头又啧啧了两声,道,“这次咱挑好的,给咱王爷也弄十几个。”
萧镇东瞪了两个亲兵队长一眼,正色道:“新密里、泽容,你们听着。这次咱们打冬不要把眼睛盯着粮食和女人,咱要的是人头,能杀多少大苑人就杀多少。这样的好消息,老幺偏偏不让动手,说什么静观其变,岂有此理!大苑为什么要修边城,不就是防着我们吗?哼!咱们不光要抢,还要打得他们怕,这次最好能拿下几个关口。我倒要让父皇看看,会打仗的人不只有萧图南一个。”
“是,王爷。”两个亲随一起答应。
烤过干粮,杂役又在火上吊起锅,撕些肉干煮起汤来。随着汤渐渐烧开的咕嘟声,锅左右摇摆起来,而且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突然一口锅倾斜过来,将锅中肉汤倒了一大半,火堆被浇灭了一处,刺刺作响。
这可不是开水的力量了,这些人互相看看,立刻有几个人侧耳趴在地上听了起来,一个道:“蹄声!听声音不下几千,不知道是不是野牛。”
此言一出,人人脸上变色,如果真遇上数目如此庞大的野牛群,那么只有躲避,不然便是踩也将他们踩死了。
萧镇东命令道:“快去高地看看,其余人赶紧上马,如果是野牛,咱们就撤到西边。”
一个随从依言策马冲上高地,突然他大叫起来,“不是牛,是人,是振业王的金鹰卫。后面……后面也有,我们被包围了。”
随着他的叫声,大地传来清晰的震颤,四面都响起蹄声,迅速将萧镇东这一千人包围起来。来人全都穿着金色轻甲,甲胄护心镜上雕刻着和萧图南面具上那只垂着翅膀顾盼的鹰一模一样的花纹,看样子足有五千人。
领队的乌野分开队伍,策马来到萧镇东面前,跳下马,右手抚着胸口施了一礼,道:“殿下,乌野奉王命请殿下回聘原。”
萧镇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他面前狠狠地呸了一口吐沫,道:“王命?阿苏勒还命令不了我。当初他学骑马,还是我扶着他的屁股把他扛到马背上的。回去告诉他,别和他三哥摆振业王的谱,他的爵位虽然高过我,但是走到哪儿,我也是他哥。”
乌野面无表情,等他说完了,仍旧道:“请殿下速回聘原。”
萧镇东勃然大怒,道:“老子不回去,乌野,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乌野道:“殿下既没有圣旨,也没有振业王的王令,不能私自出兵,请殿下速回。”
萧镇东道:“父皇刚刚生了病,谁也不见,我怎么拿到圣旨?你家王爷让你来抓我,有圣旨吗?还不是他自己一句话。老子就是不听,今儿这个事我是做定了,你回去告诉阿苏勒,摆好庆功酒等着他哥哥回来吧。”
乌野点了点头,道:“既然王爷执意如此,卑职身份低微,自然不敢对王爷无礼。但是临行前振业王吩咐过,王爷这一千亲随仍是西瞻的军人,振业王统辖全国军马,这一千人必须跟我回去,王爷请自便。”
“你他妈的!”萧镇东扬手一马鞭对着乌野抽过去。把手下人都带走,他一个光杆司令打什么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个小小的侍卫长竟敢句句顶撞自己,不留半点情面。
萧镇东大怒之下,这一鞭子用了全力,带起呼啸的风声。乌野侧身让过头脸,马鞭狠狠打在他的甲胄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金鹰卫的盔甲都是特制的,轻薄坚韧,吃了萧镇东盛怒下的一鞭,乌野并没有感觉到疼。他沉声道:“金鹰卫,缴了这些人的兵刃。”
“乌野,你欺人太甚!”新密里大吼着策马冲到乌野面前,举起长矛对着他胸口狠狠扎下去。乌野眼中寒光一闪,抽出腰间弯刀,长矛轻轻触在刀锋上,当的一声断为两截。刀锋继续向上,划过新密里身上的皮甲,新密里一声惨叫,身子摇晃两下跌下马来。只片刻,腹部以下全被鲜血染红,像给他穿了一条红裤子。
乌野的刀是祖辈传下来的西瞻很有名的宝刀,吹毛断刃,锋利无比。
萧镇东的亲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乌野毫不留情地杀了副队长新密里。而乌野面容不变,还刀入鞘,同时命令道:“带上三殿下的亲兵回聘原,有不遵号令者——格杀!”
新密里的三个亲兵已经红了眼睛,纵马狂奔而来,要将他踏成肉泥。乌野站在地上,面对奔马却毫不慌乱,闪身让过刺来的一支长矛,猛地用手握住,大吼一声,借着惯性硬是把对方拽落马下,反手抽出腰刀,一刀将那人劈死。随之弯刀转身,架住横空砍来的一刀,那把刀也是当的一声断为两截,使刀的人重心不稳,从马上向前一扑,乌野弯刀挥动,那人一颗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喷了乌野一身。乌野冷笑着,瞪视着仅余的一人,那人看着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手心里全是冷汗。
西瞻人人都知道振业王的亲兵金鹰卫,也知道在金鹰卫中,队长乌野的本领只能算中等。以往萧镇东的亲兵提起金鹰卫,都会妒忌地认为自己和他们差不多,只因为他们是振业王的亲兵,才享受比自己高的薪俸,如今深切感受到金鹰卫的战斗力,他们全都说不出话来。
萧镇东号叫起来,“乌野,你他娘的真动手,你好狠啊!”
乌野平静地道:“是三殿下的亲兵先动手的,卑职如果不自卫,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卑职了。”
“金鹰卫,”乌野吩咐,“带走。振业王统辖三军,军中人等如违王令,即可奉旨格杀!”这句话是西瞻皇帝忽颜很多年前当众所说。金鹰卫呈扇面围了过来,只有杀人不眨眼的人才会有的杀气,也跟着一起逼近了萧镇东他们。众人垂头丧气地看着萧镇东,在凌厉如刀剑的目光下,他们只好扔掉手中的兵刃,老老实实聚在一起。
萧镇东暴跳如雷,却也毫无办法。乌野等所有人的兵器都被缴下,牵着马来到萧镇东面前,恭敬一礼,道:“此地荒僻,王爷留下没有人伺候,不如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萧镇东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滚——”随后又是一鞭子抽过去,力气却没有刚才大了。
乌野一动不动地挨了这一下,面色依旧平静,道:“那么王爷保重。”说罢又施一礼,退后两步转身上了马,再不看他一眼。萧镇东的亲兵居中,金鹰卫携着武器四周包围,片刻就消失在坡地后面。
不过歇了一会儿,萧镇东就变成了孤家寡人。他乱发了一顿脾气,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带干粮,干粮都在泽容身上。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追上乌野他们,但他实在丢不起这个脸。他踌躇了一会儿,等想到肚子毕竟比面子重要,再去追时,跑上山坡一看,四周却空空荡荡的,这队人马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萧镇东本来就没有吃饱,经过这么一折腾,顿时觉得更饿。他围着营地打转,好不容易才在锅里找到些肉干,现在锅里的水早就烧干了,肉干半焦地粘在锅底上,萧镇东用手指拣还能吃的抠下来塞进嘴巴。糊在锅底上的肉很难弄,他弄了半天也没吃进去多少,倒弄了一脸黑灰。
他正在抠着肉干,远处又跑来十几骑。见他一个人在一大片锅和柴堆中间打转,便都停下来看。一个剃了半边头发的青年脸颊冻得红红的,兴致却很好,他打马上前用当地的土话问:“喂,你在干什么?”
萧镇东心情正糟,头也不抬道:“滚,不关你们的事。”
“浑蛋!”那青年大怒,“敢和本王子无礼,来人,给他点教训!”
萧镇东猛然抬头,看清了这位王子,原来是认识的。这是可贺敦大酋长的儿子拔凌铎穆尔,拔凌铎穆尔也认出了这个脸上沾着黑灰的人是萧镇东。他这个部落酋长的儿子可不能和人家正经的王子相比,立刻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跳下马来单膝跪下,道:“哈尔谷楚克台吉,请恕我刚才无礼。”他的十几个跟班也面无血色地跪在他身后。
“哈尔谷楚克”是萧镇东的西瞻名字,“台吉”是中原“太子”的谐音。西瞻两百年前十分仰慕中原文化,效仿北魏孝文帝改革了制度,不但皇族带头改了汉姓“萧”,许多贵族也被赐了汉姓汉名,就连储君的称呼也依着中原称“太子”,处于半奴隶社会的西瞻也正是因这次汉化革新而逐渐强大起来的。
但是全盘照搬中原制度当然不可能做到,西瞻现今的制度就带了不少草原特色。比如这个称呼,在西瞻只要有继位资格的人都可称台吉,不但忽颜的几个儿子称台吉,他的兄弟、堂兄弟也都可以称为台吉,这里的台吉更像一个亲切的尊称,不像中原只有一人能称太子。
拔凌铎穆尔完全按照西瞻老祖宗的习惯称呼萧镇东,有套近乎的意思,暗示彼此同根,希望萧镇东对自己的无礼冒犯不要在意。
萧镇东本想像刚才对付乌野一样一鞭子抽过去,但这个台吉的称呼让他心里舒服了一点。萧图南势力太大,已经成了所有人心中独一无二的储君,好久没有人称呼他台吉了。他将拔凌铎穆尔扶了起来,温和地道:“是铎穆尔啊,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拔凌铎穆尔站起身,道:“深秋的雁子最补,我想打些秋雁,给父亲下酒。”
萧镇东借势问候了一下可贺敦的酋长身体如何,又问候拔凌铎穆尔的母亲和部落的牧场牛羊,铎穆尔一一回答:“都好。”
他偷眼看萧镇东,以前去聘原朝贺,这个三王子他也见过几次,只是每次都是振业王招待他们,和这个三王子一直没说上太多的话,以前看他冷冰冰的好似很高傲,没想到今日交谈下来萧镇东居然很随和。
他大着胆子道:“三殿下,刚才我来这儿之前看到振业王的近卫乌野,带着许多人马往北边去了,乌野将军行军很急,好像赶着做什么一般。”他看了看萧镇东,又看了看明显是上千人才用得着的营地,一拍自己的脑袋,道,“啊,是不是在找殿下啊?”话一出口越发觉得像,萧镇东刚才伸手进锅,一定是在摸锅里的温度,看这大队人马走了多久。
萧镇东脸皮发红,支吾着应了一声。
拔凌铎穆尔又道:“怪不得,我说殿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原来是走散了。”他大声吩咐下人,快去追上乌野将军,说三殿下在这儿呢。又赶着上来巴结,把自己的猞猁皮罩袍当垫子铺在地上,请萧镇东坐着等。
眼见拔凌铎穆尔的下人应声上马,再不阻止就去了,萧镇东只好尴尬开口,道:“且慢,这个……不用了。乌野……乌野……”
拔凌铎穆尔见他支吾,又一次自作聪明,恍然大悟道:“是不是乌野将军有什么任务?是我莽撞了,台吉不用为难,不必告诉我。唉,我只是个臣下,台吉竟然为了我为难,真是让我十分感动,台吉日后有什么差遣,我铎穆尔这条命就献给台吉了。”
“嗯,铎穆尔,你言重了,我只是……”萧镇东霍然抬头,紧紧瞪着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一向是直来直去的,难得有了计策,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在心中把话先说了好几遍。
拔凌铎穆尔被他看得紧张起来,叫了几声,“台吉?殿下?”
萧镇东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你言重了,可贺敦和我西瞻是老朋友了,我有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
拔凌铎穆尔闻言大喜,可贺敦只是西瞻的附属部落,自己的父亲是要向人家的父亲称臣的,此刻萧镇东说西瞻和可贺敦是老朋友,他自然高兴。
萧镇东道:“我们有了消息,大苑关中现在有好几百万石粮食、好几百万两银子,还有数不清的南方娘儿们,说是要在关中和云中落户。我们……呃,就是我和乌野,本来打算去打一个冬,到了这里又听说大苑皇帝也觉得这些东西太多太好,怕人抢,特地让几万人护送着一起来的。我们消息知道得晚了,就来了几千人,怕是不济事,所以我让乌野回去调兵了。”
他看着拔凌铎穆尔渐渐红了的眼睛,故意叹道:“回去聘原,一来一回要好些日子,就怕等他们回来,粮食都被大苑人自己吃进了肚子,银子也花光了。就算没吃,这些粮食和银子全都发下去也麻烦,关中那么大地方,还能挨家挨户去抢吗?唉!我要是有几万兵在这儿就好了,现在我看是不成了,振业王一再让我们谨慎,没有把握他不会出兵,只好便宜大苑人了。”他故意摇着头道,“几百万石的粮食、几百万两的银子啊……”
拔凌铎穆尔霍然站起,道:“三、三殿下,我、我……”
他的脸颊涨得通红,萧镇东故意不接他的话茬,道:“嗯,铎穆尔啊,这件事就当我没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你知道,这都是军事机密,没有几个人知道的。”
拔凌铎穆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萧镇东向他要了些干粮和盐巴,又要了一匹替换脚力的马。西瞻人出门个个习惯带着肉脯,随便找两个人就拿到不少。他又故意和拔凌铎穆尔说了许多闲话,眼看拔凌铎穆尔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他身上,回答得词不达意,这才和他告别。纵马跑出很远,回头再看,拔凌铎穆尔几个人向相反方向奔去,只剩一点背影了。
萧镇东目送这些背影消失在山坡后面,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群山,看到可贺敦的士兵将一辆辆银车抢回来的景象。如果没有金鹰卫的拦截,这些银子都应该是我的。呸,便宜拔凌铎穆尔那小子了。萧镇东一边想,一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而事实也和他想的一样,几日之后,可贺敦王子挥舞弯刀,在大苑押运官身上带起一溜血光,装着银两物资的银车,就被一辆接一辆拉走了。
消息的传递速度要比战马更快,萧镇东刚回到聘原,就听到可贺敦部在边境大胜,拿到的战利品不计其数的消息。这是近两年来西瞻第一次在大苑得到收获,朝野上下无不为之沸腾。果然不出所料,拔凌铎穆尔忍不住出手了。虽然可惜了那些财物,但叫可贺敦部得了去,也比白白便宜大苑人强。他三王爷不缺钱,就是看不惯老幺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凭什么严令不许动手?现在抢都抢了,你能怎么样?
可贺敦部有八万精兵,当日他本想借来一用,自己出兵的。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眼前突然闪过金鹰卫那些秃鹫一般的阴冷目光,不由凭空打了一个哆嗦,他便把带兵南下的主意收起来,只将消息透露给拔凌铎穆尔。他当然不肯承认是怕了萧图南,只是推托:我们毕竟是一个爹的亲兄弟,好歹要给阿苏勒一点面子。不过是让可贺敦部给他捣个小乱,谁让他纵容手下对我无礼,不过我做哥哥的要有气量,总不能亲自去给他捣乱。
萧镇东不知道这一念救了他自己的命,却害了可贺敦大酋长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