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传振业王即刻觐见!”
太监王恭说着走进来,仿佛对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点也感觉不到似的,说完一躬身,道:“王爷,跟我走吧,皇上立等你去。”
萧图南一愣,父皇最近身体很差,已经卧床多日,竟然会突然传召自己?然而此事不容他犹豫,他迅速应了一声,跟着王恭出门。
王恭又吩咐道:“所有人一律殿中等候。”他转向萧镇东,道:“三王爷,皇上差奴才来的时候特别吩咐,听闻三殿下和振业王在朝堂上吵架了。皇上命振业王代理朝政,对着他就应该和对着皇上一样,怎么说你和他吵架都是你不对,皇上命你跪着等候振业王回来。”
萧镇东脸色涨红如同猪肝,却也不敢抗旨,只好在众目睽睽下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脸色,朝臣也不敢笑话,全都自动离他远远的,殿中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萧图南跟着王恭前行,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忽颜为何不惜打断上朝叫自己前来。一直来到忽颜的寝宫前,萧图南停住脚步恭敬地施礼报名。王恭先走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忽颜中气不足的声音,“阿苏勒,进来吧。”
萧图南依言进门,见忽颜气色更加灰白,昔日驰骋沙场的身形如今瘦得只剩下干枯的骨骼,多余的皮肤一层层搭在上面,再没有一点神采。他心里一酸,走到床前轻声问:“父皇,你身体如何?”
忽颜摇头道:“我好不了啦,我已经听见腾格里天神召唤的声音了。”
萧图南握住他的手道:“不会的,父皇,腾格里天神不会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把草原之主叫走,你会好起来的。”
忽颜轻轻一笑,道:“阿苏勒,难道我们把满朝文武扔在大殿上,你就和我说这些没用的话吗?”
萧图南顿了一下,心情沉重地道:“父皇,你有话就说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躲避不是办法,也不是他的习惯。他能明显地感觉到,父皇叫他来绝对不是说对他有利的事情,如果是好事,就不必打断上朝了。
忽颜在床上勉强支起身子,悠悠道:“阿苏勒,朕听说你压根不去备战,只学大苑人存粮了?朕还听说拔凌铎穆尔对大苑动手,叫你杀了?朕又听说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你会继续存粮,继续当龟孙子,绝不派出一兵一卒?”
萧图南简简单单地道:“是!”
忽颜看不出喜怒,只是凝视着他,然而这凝视远比萧镇东的咆哮更有力量,萧图南默默地感受这种压力,却不愿意低下头。
“阿苏勒。”忽颜静静地道,“这里没有和你争吵的大臣,也没有附和你的亲信,只有一双能听见长生天召唤的耳朵,你就当面对的是你自己的内心,说说这是为什么。”
萧图南深深吸了一口气,盘膝在父亲床边的毡子上坐了下来。面对内心啊,他多久没有展开自己的内心了?他微微闭上双眼,道:“我想攻下大苑,比任何人都想,他们一天都不能忍,可我已经忍了两年了,那是因为……他们看不到,西瞻根本没有打下大苑的实力。我们和大苑打了几十年的仗,每一次都是我们占了上风,所以大家就都忘记了我们的人远远比大苑少,忘了我们的粮食远远比大苑少,忘记了没有人没有粮食,我们的国力是比不过大苑的。”
“西瞻实际上不如大苑,这话我能说给谁听?”萧图南苦笑一下,伸出手去摩挲父亲枯瘦的手指,“父皇,我能想象要是在朝堂上说西瞻不如大苑,他们会说什么?没有一个人会承认吧?别说承认,他们根本不会去想,他们骄傲的心认为这绝对不可能,想一想都不值得。三哥必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每一个西瞻人都会说我是没胆子的懦夫。
“我十四岁就领兵上战场,现在已经十三年,没有退缩过一次。父皇,难道我真的是懦夫吗?我等得很辛苦、积攒得很辛苦,管住这些只有力气没有理智的人,也管得很辛苦。父皇!”他将头靠近老人的手,似乎要从这枯瘦的人身上汲取一点力量。
“阿苏勒,你说的这些父皇知道。”忽颜抚摸着他的头发,缓缓地开口,“但你从小就带兵,难道不明白吗,战场上不是人多就一定能打得赢人少。草原上的狼没有兔子多,但是一直是狼吃兔子,谁见过兔子吃狼?大苑土地远远比我们肥沃,腾格里天神让他们的土地长粮食,我们的土地长草,所以我们放牧,他们种粮,我们吃肉,他们吃谷。吃肉的力气大,吃谷的数目多,几千年来长生天一直是这么安排的。我们无论等多久、存多久,也不会有粮食和人口同大苑一样多的一天。”
“不,父皇,我不是要和大苑比粮食多少,我只是要存够足以应对大战的一切物资,军械、盔甲、盾牌、牛马、粮食……只要是用得着的都要存。西瞻没有的,这两年我已经陆续从别的国家买回来。大苑今年的粮食的确比我们多一倍,但是他们的人口却比我们多十倍,吃粮食的嘴比我们多十倍,其余牛皮、战马、弓箭……都不如我们多。”他咬着牙,眼睛泛着光芒,“我做梦都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呢,只要有机会……只要有机会……我的铁骑就会彻底踏破那九万里河山。”
“中原已经乱了很长时间,这么长时间里,一个你能看上的机会都没有吗?两年多的时间都白白溜走了。”
“如果只是抢劫,那机会有得是。”萧图南冷冷一笑,“可我要的不只是金银,不只是几座城池,我要的是整个大苑。如果不彻底解决他们,我们就算打了一百个胜仗也没有用。打下来又怎样,能派兵驻守那些夺来的城池吗?那样我们的兵力会远远不够,真的派兵也守不长久。
“中原大乱并不是最好的机会。中原人很奇怪,他们自己打自己打得很卖力,可西瞻要是真的掺和一脚,他们很可能就合起来打我们了。就算不合起来,我们去打,哪有让他们自己打自己好?两年又如何?若他们肯再打两年,我一定还不会出手,就站在一边看着。
“打仗就要征兵,那大苑种粮食的就更少,吃粮食的就更多。那些坚城砸得更烂,精壮兵源死得就更多,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战士也更疲惫。
“再看西瞻,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不让国家发生哪怕一场小战争,部落之间也严格约束不许私自动武,可是操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格。并且,我一直在储备粮饷和军需,父皇,你看看各地的府库就知道了,西瞻现在的存粮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都多。”萧图南要深深吸气才能抑制自己的心情,他道,“三哥说我学大苑人存粮像个龟孙子,我是学了,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学?别忘了,两百年前要是不学大苑,我们萧氏一族也不能统一西瞻。”
“一定要给我时间。”他说,“以国谋国岂能轻率?战场上没有必胜的事情,三十万精兵也有可能败于一万人之手,我们双方都有机会。但是国力够强就不同了,实力强大到足够,就一定能压倒实力弱小的一方。南诏小国也曾出了几个军事天才,然而南诏两百年始终是大苑的附庸,多出色的战役也不能让一个国家翻身,国力足够强大才是必胜之道。
“西瞻人以前都没有积蓄过,所以我需要时间,让大苑再消耗一些,我们再积蓄一些。这场仗,我不能碰运气,不能靠蛮力,一定要凭借实力,一定要稳扎稳打,只有这样,我才有必胜的把握。”萧图南遥望远方,悠长地道,“不能急,一定要自己有足够的实力,还一定要看准出手的时机,要在他们最弱我们最强的时候出手,然后一步一步挤死他们、压死他们,让他们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这中间只要有一点失误,让大苑有了积蓄力量的足够时间,也许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好孩子!”忽颜挺起身子,使劲握住了萧图南的肩膀,道,“只有天上的鹰才能看得这么远,只有草原上的狼才能忍下这么久!父皇相信你能打下大苑。”
“父皇!”萧图南高兴得几乎落下眼泪,这么长时间的孤军奋战,现在终于有人信任他,他颤声道,“父皇,你支持我吗?”
忽颜眼神转到帐顶,好似在凝视九天之上的腾格里天神,许久之后他才道:“阿苏勒!如果是十年之前,我不会支持你这样先谋后动忍来忍去,那时候我更喜欢痛快地作战。如果是一年之前,我会用尽一切力量支持你,我觉得你将完成西瞻人最伟大的理想,将带领西瞻人走向命运最顶尖的辉煌时刻。”他把目光落在儿子脸上,用很温柔的声音道,“但是现在,我即将回到草原大神的怀抱,我却又有了新的想法。父皇,不能支持你了。”
萧图南只觉如坠冰窖,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干着嗓子道:“父皇,你……现在觉得我办不到吗?”
“不是,如果没有意外,父皇相信你能办到。只是,我们不能去吞并大苑。”
“什么!”萧图南紧紧握住拳头,如果说这话的是别人,他就一拳打过去了。
忽颜柔声道:“阿苏勒,咱们生活在草原上的人苦啊,逐水草而居,能不能活下去全要看草原大神的意思。这片草原不养人,我们部落的女人生孩子都得计算着,多生一个能不能养得活呢?所以,我们草原民族从知道事情开始,哪一辈子的人不惦记着中原那片肥沃的土地?可是从古到今,又有哪一个草原民族灭了中原人的例子?中原人,那是很奇怪的,说他们弱,他们就能弱得和兔子一样,可无论是天上的鹰还是地上的狼,你看谁能把草原上的兔子吃绝了?”
萧图南摇头道:“父皇,有草原民族灭了中原人的例子的,铁勒人不就是吗?生活在漠北草原的铁勒人挥师南下,只用了很短的工夫就把中原整个吞下去了,建立了全天下最大的帝国。只要我们够强,就是有可能的。”
“这就是我的理由了,吞并了中原人的铁勒王朝只有八十年的国运。再看中原人自己的朝代,再窝囊再软弱的也不会这么短命,为了这短短八十年,纵横天下的铁勒骑兵现在哪里去了?西瞻、北褐、东林、大苑,现在天下还有哪一块土地是铁勒人的?倒是我们这些时时骚扰边境的总能捞到好处,一百年一百年的,不但活下来,还越来越强大了。
“除非你攻下那片土地后把自己变成中原人,不再敬奉我们的草原大神,去信中原人的神仙、守中原人的规矩、用中原人去治理中原。那么孩子,到底是谁吞下了谁?父皇总是想,要是铁勒帝国的先祖知道是这么个结局,一定不会想着要吞并中原人的地盘。为了这八十年,值得吗?”
萧图南只觉得一股又酸又热的气从丹田直冲胸口,冲得他眼睛都热得难耐,他紧握双手,喝道:“当然值得!别说是八十年,哪怕只有一年,不,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我也……”
他牢牢记得那句话,他说:总有一天,我的铁蹄要踏碎你那九万里路家国。而她说:如果你真能如此,我输得一无所有,自然永无二心,回来和你在一起。
虽然两个人都这么说,但他并不是为了得到青瞳才去攻打大苑,而是他必须拿下大苑,必须征服那片土地,这愿望变成一种信仰而存在。他血管里流淌着的骄傲的血,他胸膛里跳动的骄傲的心,他支撑身体挺立的每一根骄傲的骨头都告诉他,一定要征服这片土地,一定要完成这番伟业,一定要压倒那颗同样骄傲的心。
当大苑第十六位皇帝苑勶的登基诏书发往四国,昭告天下的时候,他的心如同先被重重地压成肉饼,再狠狠地碾成肉泥。说得冠冕堂皇,为了救国,没想到她要的却是最高权力。
萧图南承认,他本来以为自己能满足她一切需要,然而她要的竟然是皇位,那自己的确满足不了,所以她走了,将他弃若敝屣,毫不珍惜。他痛恨她的野心、痛恨她的伎俩。好吧,同时他也佩服她的野心、佩服她的伎俩。尽管大苑有女皇传统,萧图南也知道她得到这个位置不可能轻松。恭喜你,苑青瞳,你做到了。你说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你做到了。
他紧紧地咬着牙,恨意快要将他撑破了。然而作为在政治中心打滚的人物,萧图南的内心其实也有一分明白,这未必是青瞳的本意,时势会逼迫出英雄,不管这人愿不愿意。青瞳,应该还是他相信的那个苑青瞳。
然而这丝毫抵消不了他的恨意,他只有更恨。青瞳一定明白,坐上那个位置,身不由己的事情会接踵而至,需要她负责的事情只能越来越多,她能放手吗?她还有可能回到自己身边吗?她等于又一次选择离开他,并且越走越远。最初为了个小白脸离非,接着为了共赴国难,现在国难没有了,却还要为了国家振兴和让人难以自拔的权力……一次又一次,青瞳选择的都不是他。只要面临选择,不管和什么东西并列,被青瞳放弃的都是他,在那颗狠心里,什么都比他重要。苑青瞳,我必须让你重视,用尽我一切的力量,让你无比重视。
只打赢一场仗不算,青瞳和他都知道那不算,如果只胜了几场就罢手,那个女人会在心里瞧不起他。只有彻底地胜利,只有那个女人从心里承认的胜利,才能让他满足。
萧图南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地道:“彻底吞并那个国家,就算只有一天,也值得!”
忽颜听他这么说,脸颊涨得通红,他奋力挺起身子,借着向前扑的力气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啪的一声巨响过后,忽颜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一口血也喷了出来。
萧图南的右边脸颊迅速泛起紫红色的痕迹,他咬着牙不出一声,将父皇从地上扶上床榻。忽颜脱了力,一时间喘息得无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气,虚弱地说:“你……你……你为了一个女人,连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不要了吗?”
萧图南狠狠地咬着牙道:“国家我要,民族我要,我的女人我也要。那都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让我要?”
“你……你知不知道?你杀了拔凌铎穆尔,招致多少人不满?你知道每天弹劾你的奏章有多少吗?你知道我们十几个附属部族已经暗地里互相勾结,准备脱离西瞻了吗?你知道你的几个哥哥都已经说出什么话了吗?”
萧图南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道:“他们都不知道,只要再忍忍就行了……”
“那他们现在已经不能忍了,你打算怎么做?”
萧图南眼中寒光大盛,道:“不要阻碍我!”
“你——”忽颜指着他,大口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萧图南叫着“父皇”,上前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忽颜抓过他的手艰难地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气才道:“来,阿苏勒,你现在用劲,掐死我,那就……那就……没有人阻碍你了。”
“父皇!”萧图南大惊,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这位老人的力气却像是突然增大了一倍,他使劲地抓着,执拗地逼着儿子扼住自己的咽喉。萧图南怕再用力伤了他,只好虚虚地掐着父亲的咽喉,眼睛里挨了一巴掌也没有流下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
忽颜喝道:“你现在立即杀了我,你马上就是西瞻的皇帝了,那时候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用西瞻几万万人的未来,去赌你自己的一个女人也可以,你想杀了你的几个亲哥哥也可以,没有人能阻碍你了。”
“父皇,我没有想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我没有忘记,国家民族同样重要。”萧图南终于抽回了手,他把额头用力在床沿上磕了一下。
老人收回手,静静地看着拜伏在身前的儿子,眼神很是复杂。过了许久,他伸出瘦弱的手轻轻抚摸儿子黢黑的鬓发,轻轻地道:“阿苏勒,你知道你们兄弟几个里,我最喜欢谁吗?”
萧图南又碰了一下头,才道:“父皇最器重儿臣,从小就给儿臣很大的权力,一直扶持着儿臣压制几位皇兄,儿臣知道。”
忽颜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最喜欢的是你的三哥镇东。”
萧图南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皇。萧镇东是忽颜宠妃丽妃的儿子,生这个皇子时丽妃难产,产后虽然保住性命,但是再不能生育了。忽颜硬是守着她很多年没有亲近别的女人,以至于萧镇东的年纪大了萧图南接近十岁,所以他说当初萧图南学习骑马是他扶上去的。
这中间忽颜没有再添过其他孩子,可见丽妃之宠冠绝后宫。依着当时忽颜对丽妃的宠爱程度,有不少人以为他会将丽妃扶上后位,谁知忽颜最后还是立了能在朝政上帮助他的萧图南的母亲为后,并且对萧镇东一直很压制,处处打压他为萧图南铺路。而且忽颜也一直很注意在朝臣中为萧图南树立威信,培养实力亲信。
在皇帝始终坚定不移的贯彻下,萧图南的名望和实力都不是其他兄弟可与之匹敌的,整个西瞻,莫不坚信他是皇位独一无二的继承者。在西瞻,随便问一个人:“皇上最喜爱的儿子是谁?”哪怕是问到萧镇东,大概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阿苏勒!”谁知此刻皇帝竟亲口说出:“是镇东。”
忽颜轻轻叹了一口气,“唉,丽妃,我本想和她白头到老,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嫡幼子……但是镇东完全是草原大神的儿子,他鲁莽、任性、直来直去,关键是他的目光短浅,看事情总看不到点子上。我们西瞻如果还是一个部落,那就没有多大的问题,但是这个国家、这个皇位,镇东没有本事坐,我要是硬把他推上去,那就是害了他。就像你现在硬要吞下整个大苑一样,你就算坐上那个位置、占了那片领土,最终也是害了西瞻。”他喘了一口气,接着道,“我认清了镇东没有本事坐上皇位,才会有了你的母后、有了你。你的母后心气极高,因为她是庶出,在家里不受重视,所以她就一心一意地往上爬,什么苦都吃得下。其实血统高贵有那么重要吗?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曾祖母就是一个卑贱的蓝眼睛胡姬,那可比庶出的身份还低啊。可西瞻的皇位最后还不是落到她生下的儿子、我的爷爷头上?”
忽颜摇摇头,道:“我静静地看着她挣扎,有时候连我都有点怕她,有这股子狠劲,什么事情做不成?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女人生的孩子错不了,果然,你没有让我失望。于是我就认定了你,我尽全力地扶持你,让镇东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比上你,让你强过他太多太多,让他丝毫不能对你构成威胁,那样将来就算他有些失礼,或者不自量力地做出点傻事,你也能容得下。那样等我死了,也就能见丽妃了。”
他叹息:“人啊,对着比自己差太多的人,总是会有些宽容的。阿苏勒,你的本性并不宽容,我只有让你站得更高,你眼前的天地越广,你的胸怀才越大。”萧图南震惊于这位老人给他展现的含而不露的智慧,忽颜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摸着他的头道,“阿苏勒,可是父皇这么做,却把你害了。”
萧图南更是吃惊,“父皇,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人生太顺利了,你自己的聪明加上父皇的偏爱,你的人生真是太顺利了。阿苏勒,不经历挫折,我总是不放心你,你会对已经有的东西不够珍惜,你会低估别人对成功的渴望,你会对自己太过自信。所以上一次,你败在呼林关,实在是败得好。人人都难过愤懑的时候,我这个做父亲的却在暗暗高兴,有了这一败,我就更放心把国家托付给你了。”
他歇了歇,声音又低了几分,接着道:“可惜最终你还是凭借你的小聪明得到更多的收获,甚至连我都认为不可能得到的,你也得到了。我看到你和那个姑娘和和美美的样子……咳咳……看到你的眼神,阿苏勒,攻下北褐都城、拿下万里疆土,我也没有见到你那么心满意足啊!可是现在再看看镜子,你的心里全是渴望,全是叫嚣着的渴望。你还能在祖宗和草原大神面前发誓,你做事前首先想的是国家吗?”
萧图南苦涩地想:那般心满意足的眼神?怎么会有,当然没有了,都跟着她去了。遇上这种事情,无论是谁也不可能没有渴望。
“你的宽容只送给不如你的人,却绝不能容忍有人比你好。所以当那个姑娘只是一个和亲的礼物时,你可以对她很好,而她现在站在和你一样的位置,你却容忍不下。你这样的人,很可能打下一个国家,却不可能包容一个国家,而大苑那个国家,不能包容它的人,就不可能真正得到它。”忽颜躺回床上,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细声道,“我现在全说给你听了,你已经做错了好多事情,你已经把我二十年来一点一点给你树立的威信破坏了很多。你没有威信,国家就不会安定。
“我要求你,即刻出兵,拿回足够的财宝平息西瞻各部族的怨气。我要求你,从此以后,牢牢记住你是西瞻人未来的王者,不要被任何人遮住你的眼睛。如果你做不到……”忽颜眼睛睁开一条缝,道,“那我就只能另选皇位的继承人了,我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儿子,让整个西瞻的父亲都哭泣。”他缓缓闭上眼睛,看上去虚弱得一碰就会死,说出来的话却坚定得能击碎一切阻碍,“我的孩子,别怀疑你父亲的能力。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也不多。”
过了许多时候,朝堂上的群臣等得心急如焚,萧镇东跪在地上,双膝早已经酸麻得没有了知觉,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很诡异的气氛在大殿中流转不休。
就在这个时候,西瞻的振业王脚步奇轻,没有一点声音地走进来。他脸上带着微笑,好似心情十分畅快,他首先来到萧镇东面前伸出手,道:“三哥,起来吧!”
萧镇东本想使劲甩开他的手,让他不用假好心,可是一抬头却被他的眼神吓住了。萧图南的脸上虽然都是笑容,但是那双眼睛却是从来没有的可怕,他对上弟弟的眼睛,立刻一个哆嗦,顺着他呆呆地爬起来。
萧图南一直微笑着转身走回玉阶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轻松地道:“大苑调来云中三百万两银子,此刻就囤积在上扬关,这正是我们获利的大好时机,我们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大家有什么想法就说说吧。”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这就是所有人用尽心机劝说他的话,他一直那么坚决,毫无余地地制止,怎么突然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好像这一直是他的主意一般。
四下一片静谧,人人都奇怪地看着萧图南,萧图南笑容不变,道:“怎么?大家不想要这三百万粮饷?”
图可唶干咽了一口口水,道:“这……自然是想的。”
“那好。”萧图南道,“给你两万精骑,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是。”图可唶的回答迟疑又吞吐,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萧图南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有什么暗示,只好纳着闷走了。
这次出兵真是小心无比,拖了许久、等了许久,左顾右盼、前瞻后顾,直到再也拖不过去了,图可唶才动手将这些粮饷从上扬关抢了出来。
归来的路上,士兵们个个兴高采烈,主将图可唶却愁眉不展,心中忐忑,只怕回去后等着他的不是好事。他的担心并没有成为事实,萧图南不但对他的得胜表示热烈的欢迎,还奖赏了他不少财物。
他一抬头,却对上了萧图南似笑非笑的双眼,差不多半年没有看见萧图南的笑容了。从那天起他却经常这样笑,图可唶不由暗中琢磨,那天皇上到底和振业王说了什么,他怎么那么高兴?
萧图南微微笑着,好个父皇,竟然给了可贺敦部招募草原散居牧民做属兵的权力。可贺敦部是西瞻攻打大苑的必经之路,另一端又连着沙漠,没有他们放行,西瞻连粮饷都运不过去。
同样是因为这片沙漠,除了不能大规模攻打大苑,可贺敦部对西瞻并没有威胁。相反,人口的激增导致他们对西瞻的依赖更强,只可惜依赖的不是他振业王,而是掌管粮饷的大王子萧定西。
表面上,萧图南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忽颜还将王城军权交予他掌管,整个西瞻,再没有一个士兵不在他辖制之下。但实际上,他从此没有调动全国粮饷的权力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攻破大苑的计划,都被忽颜扼杀在摇篮里。
萧图南就这样微笑着回到自己的府邸,微笑着对乌野说:“你叫拙吉来,悄悄地,我有点小事让他做。”
拙吉是金鹰卫中身手最好的一个,西瞻正五品中郎将。他进来的时候,看见振业王微笑着望着墙壁,那里挂着一幅大苑的地图。两年来萧图南每天都看,他的视线从离西瞻最近的呼林关,慢慢移到西北一片象征高地的青色区域,微笑凝固在嘴角,变成冷笑。
父皇,我还是想说——不要阻碍我!
可叹阴山行路难,风毛雨血万人欢。松梢露点沾鹰绁,芦叶溪深没马鞍。
依君起,缘君难,阻我展翅向九天。长天终有霜风紧,英雄何必怨早寒。
大苑皇宫,弘文殿。
青瞳放下刚刚收到的边报,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她神色复杂地看了萧瑟一眼,将边报递过去,声音低沉,“相国大人,如你所愿,这五十万被抢了。”
萧瑟并没有理会她的不满,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好,这一次出兵的是西瞻正规军。”他冷笑,“我当他能挺到五次,嘿,三次就动手了。”
“行了!”青瞳打断他,“你让我等,我等了。你让我送钱,我送了。现在你的办法想出来了没有?”
萧瑟淡淡一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来,“这里有一个新政方略,你看看用你五十万两银子来买,贵是不贵?”
青瞳有些疑惑,说是一个方略,本以为只是一页纸,谁知拿出来的几乎可以算是一本书,不像开玩笑,倒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精心之作。她翻开书册,只见开头八个极黑的大字“子孙莫忘,兴我苑室”。她奇怪地问:“什么意思?”
萧瑟微笑着示意她接着看,青瞳疑惑地又翻了一页,这一页简简单单地写了两个字:新政。下面写着:新者革除旧弊,政者保国为民。
一句话就将青瞳吸引住了,她不由认真地看下去,整本书再也没有一句废话,全是一条条的条例。首先是——甲,政篇,其后列着十几条,都是改革政局的方案。青瞳看了几句话眼睛就直了,不由心情澎湃,更认真地翻看起来。后面分别写着:乙,民篇;丙,赋篇;丁,律篇……竟是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将现存的制度梳理了一遍。
之前她和孙嘉千辛万苦总结出来的财政策略,只是七个大篇章中一个篇章的小小一条,其余官吏任免制度、刑法条文制度、鼓励工商制度、恢复农耕制度、田地划分制度等都有明确的规划。
这竟然是一本全新的律法、全新的制度,按照这种制度,完全可以组建一个新的国家。一般情况下,一个朝代掌权以后集合所有力量,用上几十年摸索,也未必可以编撰出这么完善的制度。这么长时间以来,无论怎么问,萧瑟都一言不发,谁知道他这一鸣竟如此惊人。就含金量来讲,这份新政,比得上一百份青瞳等人摸索出来的条款。
很难想象,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可以看得这般清楚、想得这般透彻,想法如此大胆开阔,谋划得却又这般严谨细致。萧瑟从一个神棍到当朝首辅不过两年多的时间,竟然能写出这样的新政方略,这样的人,用经天纬地之才来形容也毫不过分。
青瞳激动地看了萧瑟一眼,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赞赏。她大声道:“萧瑟,你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简直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我不相信这天下竟然还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也不相信。”萧瑟突然失笑,“若真的是我一个人写出来的,那我可就是神仙了。”他拄着手杖上前,笑道,“算来,这个策略动用了上百个曾把握大苑朝政命脉的人,前后八十余年的时光。陛下若觉得改革时政只有群策群力才稳妥,那么古往今来放眼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群策群力的法令了。”
在诧异的目光中,萧瑟慢慢说出此策的来历,算来还真是八十几年前的事了。
早在第十一代世宗皇帝继位之时,大苑的时弊就开始凸显了。世宗皇帝决心改革,给后世子孙留下更稳固的基业,也给自己在史书上填上辉煌的政绩。他也算心智坚韧的国君了,一生就做了这么一件事,先是暗中筹划了十余年,一朝颁布便用强硬的手段推行。他所制定的革新制度切中要害,如能顺利实行,大苑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了。
只可惜法令虽好,世宗的手段却过于严苛,他将大苑开国三十几位功臣后人半数灭族,让朝堂元气大伤。他决心极大,事事亲力亲为,没有注重栽培亲信,结果因为反对的人实在太多,新法半途而废,世宗皇帝失望之余也一病不起。
众人不知道的是,世宗驾崩之前曾留有密诏,留给后世继位的历代苑家皇帝。诏书中详细列举了新法条例和实行后的好处,命大苑的后继之君代代研读,并找信得过的臣子不断完善,只等时机成熟再行改革。
这是祖宗临死前托付的大事,大苑后继的皇帝也还能遵从祖令,每一代都根据当时的情况增删一些细节,这法令就越来越精细了。代代相传,不合时令和太异想天开的都被后人删除了,留下的皆是一些颠扑不灭的真理和符合当下情况的闪光点。景帝在滁阳最信任的人就是萧瑟,这项工作也一并交给了他,这就是新政出现在萧瑟手中的缘故。
一套新政凝聚了几辈人的智慧,又是完全按照大苑的实际情况出发,自然轻易地将一直有劲没处使的青瞳折服了。
连青瞳都不知道大苑有这么一段故事,她拿着书册,不由重新端详开头那“子孙莫忘,兴我苑室”八个字,手指微微颤抖,薄薄的书册顿时重得几乎拿不动。
萧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激动不已,过了一会儿才道:“陛下,你觉得这新政好不好?”
青瞳沉声道:“我只知道,新政筹划如此周详,从吏治到民生,从近期到长远,方方面面都涉及,几近毫无遗漏。若这个不好,凭我的能力,再也找不出好的了。”
好是好,可惜历史证明,越是好、越是彻底的制度实行难度就越大,大苑现在的每一项法令、每一项制度,都是两百年来一点一滴形成的,都代表了优势阶层的利益。别说彻底大改,就是小小的一个动作都会牵扯无数的人、无数的关系,本来拥护你的人也可能转眼变成阻碍你的人。
当然,即便有多数人不愿意,她也可以凭借帝王之尊强制推行新政,因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符合天之正道。从道理上讲,此事必然会有好的结果,不但能达到目标,还能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功绩。
可惜天下的事如果都这么讲理的话,世宗皇帝就不会早早死掉了。不然谁都能看出极好的新政,为什么放了八十几年也没有一个皇帝去推行?反而越拖,加进去的条款越细致周密,也就越纸上谈兵。连着爆发几次叛乱表明,大苑王朝终于拖到能坚持的极限。别的皇帝能拖,到了第十六任皇帝苑勶这里,她可是再也拖不得了。
“这样也好,既然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也不用瞻前顾后了。”青瞳长出了一口气道,“萧瑟,新政条款已经有了,不过这可不能算是你出的主意,所以我那五十万还想买点别的,你可别说我赖皮。”她轻笑,随即严肃起来,正色道,“新政在这里了,你也知道,这个东西越是趁着别人准备不及的时候动手,效果越好。你有什么办法尽快实施吗?不用这么细致,先搭个框架就好。”
萧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年时间算不算快?”
青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一年?”她猛回身瞪着萧瑟,“开……什么玩笑?”别说一年,要是五年能做到新政所说的,限制世家田产数量和一并收税那一项,她还愁什么?她指望萧瑟想办法,可没指望萧瑟变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