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洁的情绪不知何时高涨了起来。起先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后来赶上比较空的公共汽车就坐几站,就这么着我们到了城市的另一边。
我记得在东四的一家小饭馆里,楚洁坐在我的对面,时常欢快地笑。我又喝多了,现在只能记得如下的一些片段:
我们坐临窗。傍晚下班的自行车流在夕阳的蒸烤下从我们身边涌过。
后来天黑了。但因为是商业区,外面依然人声鼎沸。
有年轻的暴发户手持砖头般的大哥大偕浓妆女郎三五成群拥进这家饭馆。
大约我向楚洁讲述了我的恋爱史。
她在我的追问下告诉我她中学时代一段似是而非的单相思。
她屡次强调少喝点少喝点多吃饭多吃菜。我告诉她以后一定少喝但今天应该庆祝难道你不愿意干一杯吗?
我诚恳热切地举起酒杯直视她。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愿意。
后来我又说,为了相逢——一杯。
为了野三坡——一杯。
为了刘明盛立国——一杯。
难道就不为了李泉吗?又一杯。
于是她也喝多了。
我说难道你不说点什么?
她两眼放光兴高采烈地想了想。为了戒酒!她笑嘻嘻地说。
好!我与她碰杯,并且为这个一般般的幽默我们大笑。
后来我们挪到了外面,挪到了挂满彩灯的槐树下。
大约在深夜,我们俩坐在马路牙子上了。那个地方肯定远离饭馆,八成是东三环一类的地方,宽阔的马路上只有稀疏的车辆,无一行人。
后来又走了很远的路,在某个立交桥下有小吃摊,她要了两碗馄饨一瓶啤酒,于是我啤酒就馄饨,继续喝。我喝着喝着想起自己无钱的窘境,想起近日来每次都是楚洁美滋滋地慷慨结账,望着她在我旁边专心致志吃馄饨的憨态,我竟然眼中涌满泪水。我扭过头去,远处的霓虹灯一片模糊,我一边喝酒一边念叨着妈的妈的妈的……身心陷入某种落难秀才、世不容我、有心报国、无力救美、举家赊粥、顶风前行诸如此类自卑自怜自我悲壮之中。
天亮时,我又笑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将她送到她的家门口,她说趁父母未醒之前偷偷潜回正好。我开玩笑说我要上去,她说这太危险。在此之前,我拉着她的手,和她抱了抱。在我心目中一向仅仅是“熟识”的楚洁此刻与我肌肤相亲,让我觉得还是有些突然和陌生。那大概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虽然阳光明媚但早起的人很少,楼区中空空荡荡。这是一个绿化得不错的小区,花坛中的鲜花在晨风中静静盛开。
后来我打车回家,倒头大睡。下午醒来发现脚上起了两个血泡,腿上还有些擦伤,浑身巨累,好像进行了一夜的急行军。
18
那时的我还坚信浪漫的爱情,楚洁与我心目中的憧憬相去甚远,我心目中的女人按李泉的话说就是“大美女”,而楚洁的外表太普通了。我打算找个机会跟她说道说道。
后来机会倒有,我也说了,可是她已听不进去了,更关键的是我说不明白了。
19
那年9月份的一天上午,秋阳高照,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周小泉跟楚洁在小声聊天。楚洁已经算是我的女朋友了,她常在我那过夜。
周小泉每天去早市买菜,只要是楚洁的自行车在外面停着,她就喜欢进来坐会儿。她俩坐在我对面的长沙发上,聊着昨晚的那顿狂饮。
周小泉说:本来打算买鞋的,都看好了,一百四,李泉正咬牙掏钱,我说再转转,都怪我,一转,就碰上了刘明两口子了。于是他跟刘明在商场门口抽烟,我跟崔霞我们自己逛去了。逛了半天,我还是没买那双鞋,后来一进酒馆我就后悔了,想,完了,这鞋不知能不能还给我剩一只。
楚洁说,后来怎么他跟盛立国也去了?
周小泉说,找的呗,反正也不远,以后你来找他他要是不在你别在这傻等,他们就是固定的那么几家小破馆,一找一个准……
楚洁说,哼,我才不找呢,喝去吧!再说他给我留条,说是去找文学前辈去了。
周小泉说,倒是碰着一个前辈,叫老五还是老三什么的,说是七十年代威震西城,手里还有三条人命,弄得狗子非要跟那家伙拜把子……
我翻身,睁眼。从我这背阴的小屋窗口望出去,外面的天空湛蓝无比,那时北京似乎还没什么污染。屋内的两个女人沉默了。屋内好像也有湛蓝的光辉在闪烁。痛饮之后,宿酒才消时分,倘不是喝得太难受,我总是能感到世界的一种异样的安详,大约是狂热已尽而诗意尚存吧?
后来周小泉走了,楚洁立在窗口,似在生气,又似在下什么决心。
我叫她名字,并且伸出手。她慢慢离开窗口,她搅动了室内湛蓝的光辉,她坐在床沿上,我抱住她,后来开始慢慢做爱,做完了爱,她的气也消了。
我们走出家门的时候,都感到心旷神怡。当然在床上的时候我又一次向她表明了“一定少喝”的决心。
那天深邃的蓝天中有直升飞机在航拍,头上树叶已有飘零的了。酒醉以后,人总是很衰弱,同时也容易变得温情。我跟她手拉手地去逛商场,去解决饥饿问题。我们大概都觉得要好好度过北京这最美好的季节。
那天周小泉拎着一兜蔬菜从我那走时对楚洁说,结婚吧,结了婚就好了,看人家刘明,每次都不醉。
20
我大学毕业后,忽然发现还有结婚这回事。我竭力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总是想不明白。
我参加了一些朋友的婚礼,去那儿大喝免费啤酒。这些朋友都是比较亲密的,我可以不必送礼,这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我跟李泉在这些朋友心目中渐渐为自己培育成一副云游僧的形象,他们不仅让我跟李泉白吃白喝,还得在我们面前大骂婚姻无聊,媳妇没劲……没多久,他们就躲着我们俩了。
又过了没多久,他们不再躲了。他们的阵容日渐强大。
21
忘了楚洁是怎么跟我提起结婚这事的,但我能回想起从一开始我们一谈起婚姻我总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她从一开始就不置可否,从不入套。初识那阵,我们坐在小酒馆中谈各自家庭,谈到我们都是在父母的吵嘴声中长大的,我谈一段,她谈一段,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觉得同病应该相怜。喝酒吧,咱可不结婚。我说。
要结也不像他们那样,她说。
她让我那口酒差点噎着。
有一次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她终于与我口径一致了:不结!咱就不结!她说。
为不结婚干杯!我说。
干杯!她说。
我们一饮而尽。
她那天喝得大醉。在醉中她继续大骂婚姻:不……结!结……他妈……什么婚哪!
她连脏话都说出来了。我觉出不对了,她骂得不真诚。而且为了套她发此毒誓,我一会得搀她回去,不值。我就说,其实我也不是特别讨厌结婚,或许,有的婚姻……
不……结!我不结!她打断我,一头趴在酒桌上,睡着了。
那时,我已习惯跟她在酒馆里对坐聊天了,她先醉去,弄得我很没趣,通常都是我先醉。
后来我不怎么大骂结婚了,因为我每次的大骂她都能巧妙地化解,她的最后一招就是将自己灌醉与我共同痛骂。
我改变了战略,我采取不严肃的态度跟她一起憧憬我们那美好的婚姻。我对她描述我们如何订婚,如何互送戒指,是穿婚纱还是披红袄,蜜月如何大干,为了多要孩子如何必须出国,以及如何过纸婚、木婚、铁婚、铜婚以至银婚、金婚、钻石婚……如何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至太爷爷太奶奶,以至合葬,火化后就把骨灰掺和到一块堆撒到拒马河畔野三坡——那我们相识的地方……我嬉皮笑脸地说得唾沫星子乱溅,此刻的楚洁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握着杯啤酒已是脸色铁青。
啊呸!我才不跟你结婚呢!她恨恨地大骂一声扭脸看窗外去了。
我眯眯笑着点起根烟,可心里觉得还是不对。
哎哎,楚洁,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拨拉她肩膀,她死活不掉过头来,我发现她流了两行眼泪,我只能招呼:老板,来几张餐巾纸……
这同样让我觉得很没趣。何苦来呢?
总之,我与楚洁的关系就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想将这种关系导入歧途,导入我认为的一种新型,但我始终无所作为,毫无建树。
从那个炎热的夏天午后她抱着我的腰开始,我那时没说什么我今后似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并非我慑于贞操观的压力,这压力有,也就是那么一点点。
关键是,我,没词。
我不能接受,我也不能拒绝。
我不愿接受,我也不愿拒绝。
我单腿着地,单手搂肩,从那个炎热的午后,我似乎就注定要将这个难拿的姿势保持下去了。
22
我似乎有一个理想的恋爱模式,它的结局大概是这样的——
男:要分手了。
女:是啊,我们分别把这段日子留在记忆里好好保存吧。
男: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我会时常回味起这一段的。
女:无论碰上谁但你只有一个。
男:是啊,只有分手你才会永远年轻。我一想到你会变成老太婆就痛不欲生。只有分手。
女:我也不能容忍世俗生活对你的侵蚀,迫害,想到你将在俗人堆儿里像俗人一样干着那些俗事:挣钱,娶妻生子,拎着菜篮子在菜市场转悠,讨价还价——我简直不敢想,一有这念头我就不寒而栗!分手吧,只有分手你才不会那样!
男:让我再看你一眼。
女:(抽泣或眼圈红了)人生真残酷。
男:是啊,别太难过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将来回想起这一段生活,我会欣慰的。这对我就足够了。我的生活再琐碎平庸我都能够忍受,我不能忍受的是,有一天你会七老八十的那副样子。老眼昏花满脸皱纹,牙掉得没剩几颗一天到晚只吃流食,弄得衣服上星星点点的粥嘎巴儿,万一你还像现在这么臭美再把一头白发染得黑油油泛着醒目的亮光让人背后说你老来俏老不要脸我还真不如死了,我无法面对,我会觉得人生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令人厌恶!
女:我也无法面对有一天你穿着肮脏得发亮的棉袄棉裤在公园的角落里与几个同样肮脏的老头子兴致勃勃地玩一副肮脏得发厚的扑克牌,你耳朵上夹着衣服夹子脸上贴着小王八专心致志得鼻涕都快过河了也顾不得擦,并且你还抓了一张牌舔一口唾沫嘴里“噗”“噗”地强撑出一副好汉的样子以掩盖你输牌的窘迫。那时我若回想起你年轻时抽着三五、万宝路喝着罐装啤酒志得意满的搓麻状态,我会,我会欲哭无泪的。
男:是啊是啊,你早就绝经二十多年奶子肥大下垂老年斑爬满手背和松弛的脸蛋并且因为经常不洗澡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女:你驼背佝偻矮了十厘米耳背得经常答非所问有一次因为与小孙子抢糖吃被你那个不孝顺的儿子训了一顿你甘心接受批评差点被说哭了你老得牙早就掉光了但是又偷偷摸摸长出了几颗歪歪斜斜的小新牙——
男:(两手成丁字状)停停停停——你,别是急了?
女:(脸红扑扑的)我能不急吗?
男:(诡笑)让我们把这副丑陋的样子留给别人去看?
女:对,见好就收,及早脱身,那副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去吧!
男:(执起女手轻拍)保重。
女:(投入男怀)别了。
俩人互相搂着轻拍了几下迅速分开,都不忍看对方的样子掉头各奔东西——地平线上的大全景:两个小黑人各自从左右走出画面。
23
可实际中恋爱的结局往往是另外的样子。另外的样子不新鲜(说实话我回想起来就头疼)。比如这样——
男方要不断地喝酒,夜不归宿,甚至白天也不回家,躲哥们家下棋,一旦有出门远行的工作机会就奋不顾身地去争取,好不容易义正词严地摊牌时,还得千万把握住自己别在生理反应的带动下缴械投降前功尽弃(弄不好还会说出“其实我们还是有感情的”这类事后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下来的混账话);女方大约是:死缠烂打,盯梢,糊弄上床生米做成熟饭,自杀(包括跳楼,撞车,喝敌敌畏,抹脖子,吃安眠药,割手腕……),同归于尽(“先杀了你再自杀”),大喊大叫去当妓女……
当然有不少时候是男女双方掉个个儿。最终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不新鲜。
且令人厌恶。
24
我想,我跟楚洁之间的爱确确实实是“造”出来的。我们刚开始同床共枕那阵,完事后,她总喜欢问:你爱我吗?
我说,爱。
于是她搂得我更紧了。
我便抽根烟,定会儿神,过它半小时,再来一次,所谓的梅开二度。那时候我身体好,梅花三弄也是常有的事。
造吧,反正已经爱了。
我记得我那时候老吃羊腰子。烤羊腰子就冰镇啤酒,不错。我还记得我家门口那个羊肉串摊子上羊腰子总是很快卖光,我挎着楚洁,别的爷们挎着张洁李洁,我们围着那个脏兮兮的新疆人边吃边喝,有说有笑。新疆人在这支造爱小分队的包围中情绪饱满,拖着长声边唱边念:哎——嫩嫩的,香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