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一些片段:那条有些阴冷的胡同;胡同里的白色路灯光下青嫩的杨树叶,我跪在一辆吉普车后面哇哇大吐,楚洁帮我捶背,搀我回酒馆,说一些类似哄小孩的话;在回家的面的里,我对刘明发下毒誓:春节结婚!刘明说喜酒他包了,说他有两瓶70年代的茅台本打算送给他们科长的现在他不打算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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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李泉进了河南饭庄,这是一家门脸颇大的饭庄。上二楼,靠窗坐下。要了一盘泡菜,六瓶北京白牌儿。这是一家尚未承包的国营饭庄,服务员只是照章办事,对所有顾客都是不咸不淡的。那是1991年,小平尚未南巡,经济还有些萧条。
我与李泉的这种单独对饮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大约一礼拜一次。跟李泉在一起可以不说话,可以谈人生、艺术一类的问题,这两点是与刘明、盛立国喝酒所不同的。
打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中就剩我们四个人关系仍比较密切,这与我们四人都喜欢喝酒且酒量惊人有关。
我们四人的醉态各不相同。
盛立国喝多了喜欢滋事,如骚扰妇女及与比自己壮十倍的膀汉对骂等等。
刘明喝多了喜欢翻墙、上树、爬电线杆子等等,这些他平常清醒时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在酒醉之后皆成为等待他征服的、可爱的障碍。
李泉喝多了比较戏剧化,他喝得越多越强充冷静。他喜欢恶作剧,如打匿名电话,敲陌生人家门,在马路上冒充导演、记者、诗人向行人尤其是姑娘提问,大约是他的好奇心比较强;偶尔他也拔个气门芯什么的,这肯定是在电话里被人家臭骂了一顿之后所为。
我似乎喜欢偷些东西,近两年已不太敢行窃,只是顺手牵羊,弄得我家里的酒杯、餐具大小不一五花八门。我还在凌晨三四点扛过几次冬贮大白菜,比较荒唐的一次是我把一家居委会的大木牌子扛回了家,当时大约是觉得这好歹是块木料,第二天看着扎眼且觉得危险,慌忙找来一个叫钱瑞的会木匠活儿的哥们,又刨又锯,打了一个小板凳……钱瑞将这一事迹流传出去,成为我在众哥们间的美谈。后来这板凳送给刘明了(我还是觉得碍眼),如今刘明的儿子就是坐在这张板凳上幸福安心地吃饭、喝水及听崔霞念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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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李泉慢慢喝着酒。那盘泡菜只是摆设,我们漫无目的。但我们知道喝多了以后目的会自己跳出来。春天傍晚时分的阳光仍很强烈,我们看不到楼下大街上的人流,但我们能听到喧哗的市井之声。我们能看到街对面那些50年代建造的灰色办公楼,那是财政部,那是计委,那是机械委……我们住的这一片是我们国家大机关的集中地。我们的父母在那些机关里工作了一辈子。现在我跟李泉这两个“机关”的后代坐在“机关”对面的酒楼上一点“机关”也没有(连话也没有)地喝酒。
我们的父辈大多是农民进城。他们没有特长,他们不认祖宗,他们对故乡很少表露感情,他们略有文化(大多是小学初中水平,后诈称大专),他们不谈爱情(我们曾向他们探寻,结果我们中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们的爸爸是怎么勾搭上我们的妈妈的),他们大多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们25岁以前对他们的嘴脸都有不同程度的憎恨,之后就觉得可笑了),他们是些貌似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到老年大多改信气功或金钱)。
现在他们管不了我们了,现在我们有些爱他们了,但我们从小到大生长在一个不擅表达爱意的环境中,温情脉脉、亲情融融那一套我们做不来,对此我们深感欣慰。
我说的“我们”起码指我、李泉、刘明、盛立国。我们初高中时特羡慕那些艺术家庭、胡同串子家庭,后来我们觉得,干部家庭也挺好。
我们没什么能耐,但我们有房啊。新中国对机关干部的住房相对优厚。有房就可以“造”,有房就可以不吃你们那一套。这也使我们愈发的没能耐,守着空空荡荡的“大瓦房”,我们认了。
“写得怎么样?”李泉问我。
“最近没怎么写,你呢?”我问李泉。
“我也没怎么写。”李泉说。
我们喝出些高兴的意思了。外面的路灯亮了,天空呈现春天傍晚特有的淡紫色。
酒楼内的壁灯、顶灯也纷纷亮了起来。
天黑了。
食客们渐渐在大厅里坐满,有办公室主任模样的人物领着些外地干部谈笑风生步入屏风后的雅座。
我们又要了啤酒和一盘花生米。我开始眼光坦荡地打量那些上酒上菜的服务员。这儿的服务员都是大嫂,她们经多见广,刀枪不入。
我跟李泉谈起了女人,李泉发了通牢骚,说他女朋友周小泉如何令他烦,他如何想吹。他每次都说类似的话,说了两三年了。后来提起了楚洁,李泉说,找来找来,让我见见。
我走到柜台前给楚洁打电话,我觉得我特别想念她。酒后的我在某些领域中往往有超水平发挥,比如搓麻,比如与女人相处。
电话是楚洁接的,我说我正跟一个哥们喝酒,你是否能来?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了一番,我忘了我说的一堆话中哪句让她下定了决心抛掉矜持奔赴我们这个酒场的,我喝开了以后就认为天下人事皆无聊,唯酒为乐,她没理由不来。我多次喝高兴了都是本着这个原则抱着电话到处盛情邀请。
我这些年与外界交流的一个重要场所就是带电话的酒馆,在这里有时候我表现得像个公关专家,或者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老油条,一扫我平日的阴郁、木讷和羞涩。
我走回桌前,对李泉说,再点两菜吧。
酒喝多了以后付账的压力也顿时减轻,再说一会儿还来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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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洁到来之前,我跟李泉划起了拳。我俩拳法笨拙,没什么讲究,重要的是酒喝多了之后总要有些节目,才能越喝越高兴,我们俩说好三口一杯,酒下得飞快。
这样当楚洁到来时看见的就是两个高兴得上了天的年轻人——他俩眼里放光,嘴里喷烟,时常旁若无人地高声大笑,欢快之极。
楚洁很快就被酒桌上的热烈气氛所感染。没人能拒绝我、李泉、酒这三者搅和在一块酿造出的热情。
我们在“来晚了来晚了罚酒三杯”的口号声中每个人又痛饮一杯。楚洁只喝了一口。“哎?一口闷一口闷!”我说,楚洁犹豫了一下,面对我跟李泉笑眯眯的注视,一口闷了。“满上满上!”李泉给她满上。
楚洁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而对一桌狼藉的饭菜,小脸红润,表情幸福温馨。
其实我当时看什么都是幸福温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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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又换到一家有雪亮日光灯的个体小餐馆,喝到半夜,楚洁突然醉了。她一醉我跟李泉立马醒了。
其实她早就醉了,她一直趴在桌上睡觉,我跟李泉聊得火热没发觉她的异样,后来她哇的一声吐了。
从这儿开始我就记事了。
我跟李泉把她架了出去,在树根下拍背。她的手指干枯冰凉,身子却极软。我跟她一块跪着,一边拍背一边指导着:吐,对,用手抠嗓子眼,中指,往里伸,对,对,吐,吐,吐,对!
哇——
对,对。
哇——
哦,宝贝对。
哦——哦——
她吐完了开始呻吟。
好点了吗?
好……好多了。谢……谢。
甭谢,昨天我不是也这样吗?咱们扯平了。
哦,吐完了真……舒服。
还喝吗?
不,我想回家。
回什么家呀!
我妈在家肯定等我呢。
是啊是啊,我送你我送你。
这是,在哪儿啊?
二七剧场。
哦——
她一边呻吟着我一边把她搀了起来,李泉坐在十几米开外的马路牙子上抽烟,还唱着歌,他脚边摆着三瓶啤酒和一包天坛雪茄。
我搀着楚洁坐到他身边。李泉不知是冲自己还是冲我们喃喃念叨着,“唉,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好了。”
春风拂面,深夜的马路上空空荡荡,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代。我们一人握着瓶啤酒,一人拈着根烟,楚洁坐在中间。我一直向往的不良少年的生活在我的青年时代终于实现了。
当年那些流氓痞子不带我们玩,现在,当他们纷纷改邪归正之后,我跟李泉却在他们没走完的歪道上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这就是我当时想说的话。
如铁沫子一般坚强有力的天坛雪茄,如海洋一般荡漾在体内体外飘乎的啤酒,温柔夜色,扑面春风……这就是我那天晚上的全部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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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从那天晚上之后,楚洁便算正式加入到我们喝酒的行列中来了。她颇有些酒量,能喝个两三瓶啤酒或三四两白酒,她酒量的顶峰应该算是在我和她“明确恋爱关系”的那几天吧。
那时正是仲夏,七八月份吧。我们常十一二点出动,去甘家口或长安商场门口,吃螺蛳、煮花生,喝冰镇啤酒,常常通宵。
依然是我跟李泉,有时叫上楚洁、周小泉。有一天楚洁喝多了就住我那了。我当时只是把楚洁当成亲密的酒友,其他念头一点没有。
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清晨四五点,窗外晨曦微露,有扫街的声音,树叶间的知了在试探般断断续续地鸣唱,楚洁倒在我的床上酣睡,我丝毫不记得她的身体有些什么过分的裸露。我将身体放在沙发上,看两眼天,睡去。
醒来已是蝉鸣四起,窗外燥热难当。
楚洁在看书,头发湿漉漉的,大概刚洗完澡。我也爬起来去洗澡,一种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
我洗完澡,她还在看书。
我抽烟,喝水。她的沉默令我有些紧张,不自在。我又想喝酒了。
我问她几点起的?睡得好吗?还记事吗?看的什么书?天儿够热的。
她坐在我的单人床上,背靠着墙,两腿平放,裙子整整齐齐拉到小腿上,书扣在大腿上。
她说我用了你的牙刷。说你这儿怎么没有表?说我们家那边是楼群窗外没树。说天儿是够热的。
过了会她又说我能抽支烟吗?
于是她就抽起了烟,坐在我的正对面。
她抽了两口就咳了起来,咳得还挺厉害,我想应该上去拍拍背但走到跟前又觉得男女有别不好下手,但我分明已走到了她的扶手的位置,于是她就一把攥住我的手,头离我的肚子很近地又咳了两声。我说别抽了她把烟杵在烟缸里又轻轻伏在我的肚子上,我于是就抚摩着她湿润光洁的头发,两眼望天,血往上涌了涌。一向遥远的楚洁,头发竟如此温柔,我的……有些硬了。
她说,小声地,喃喃地说,以后少喝点酒,好吗?
我说,说我吗?
她说唔嗯,并把头埋得更深了。
我单腿着地,另一条腿屈膝抵着床帮,我们俩就那么抱着。我心想昨儿你还跟我拼酒来着,怎么今儿反倒又劝我少喝?但我嘴里还是说,控制着音量,模仿着她的语气说,我没事,我没事,你得少喝。
她抱我更紧了些,呼着热气,说,不,每次我都是为你才喝。
我脑子里闪过酒鬼为了喝酒可以找出各种理由的说法,我无声微笑,想她若是个酒鬼我会多么轻松愉快。
我的想法太多,我的血降了下去。我的……软了。但我仍那么单腿独立着,手在她头发上。
过了会儿她哭了。
我说别别别,我去给她找毛巾。我们分开了。我和她并肩坐在床沿上,我抽烟。
她哭了会安静下来,撤身往后靠在墙上。我扭头看她,见她怀里死死抱着我的毛巾被,将头低低埋在上面。
烟抽得我口干舌燥,此刻我无比想念冰镇啤酒。那时我住的那间小屋既无冰箱也没存啤酒。
我有些垂头丧气。我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我从墙角里翻出半瓶冬天喝剩的二锅头,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她看了我一眼将头埋得更低了。
我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又连喝了两小杯二锅头。体内顿时火辣辣地燥热,窗外的酷暑和蝉鸣反倒显得有些遥远了。我有一种就要到地儿了的感觉。
我干笑两声,又喝了一杯。我说,哈,辣!就盯着她看。她死抱着毛巾被和水杯,头低垂,一动不动。
我叹气,嘟囔,起身溜达,趴在窗口,又坐回沙发。我有些高兴了,我觉得这回我确实到了地儿了。
我说,楚洁,咱们出去走走?
她抬头看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我们就出门了。
一下楼,我直扑小卖部买了瓶带冰碴的冰镇啤酒,连喝两大口,将从嘴到胃火辣辣的二锅头味冲洗一光,我顿感浑身释然,有一种身处美丽新世界的良好感觉。
我为楚洁买了根红果冰棍。
我们沿着院里的林荫道散步。我拎着冻手的啤酒,感到周身凉爽且景色宜人。不远处,有带红箍的居委会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拎着大蒲扇扎堆聊天,她们神色诡秘地向我俩这边张望,我看她们两眼,她们慌忙将目光移开。
我跟楚洁走出大院,走进繁华的大都市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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