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类女作家(我真想列出她们的名字),无论老少,完全可以叫做“虚伪家”,她们所赞美、所心仪的,不用问,就是虚伪;她们所反对、所唾弃的,肯定不是善良就是真诚。
当然男作家中这号人也有,但比例要小得多。
在那个元旦之夜,我去的那个酒吧,情况也大致如此。在这里,不少人以貌似轻松流里流气的流行语调侃嬉戏,实则骨子里整个一土老财,这可够人烦的。
我一进去就加入了这么一桌,其中一位老财似乎活在王朔小说中出不来了,满嘴的王朔小说语言,我也喜欢王朔,但没这么喜欢的,我坐在那听了一阵子,越听越像文言,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另一张桌上,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爆笑,我便坐了过去。一个小子在表演单口相声,内容是黄段子集锦。
我也跟着笑。但有几个段子我没转过弯来,于是就问坐在身边的陌生男女,陌生男或陌生女一边两眼放光地盯着相声明星,一边笑着给我解释,其中有些解释让我觉着他们还不如我明白……
那天后来的时间我确实是跟一个姑娘度过的。
忘了我怎么就坐在了她的身边,只记得这个女孩相貌气质都不错,不疯不癫,而且酒量惊人,而且是独自一人来的。
而且喝着喝着我们就手拉手了。分明是一对恋人。
这场景让我如今觉着巨下贱巨俗套:单身男女,酒吧对眼,意乱情迷,感伤哀怨,一夜夫妻,人鬼情未了……
就不能来点新鲜的?
当时怎么想的我忘了,应该是彼此都感到了某种令人倒胃口的俗套吧?总之后来我们改为对饮狂喝,大约是我两扎她一扎这个比例。
我是直至大醉。她后来怎样我统统忘了。
此女我再也未见。
让这个大酒量女孩在我的潜意识中好好生活吧。
15
我从深圳回来,在家闲待了一年,自然是扯着“写小说”这面大旗,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我自己。
从深圳挣的钱大约花了半年,后半年就管哥们借,我的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就是我的欠款单。
我的这个硬皮日记本是从1989年开始记的,十年了,只用了1/3强,其实是“月记”,甚至“季记”,按这个速度,不知我这辈子能不能把这个本用完,我中学的时候,这种本子一年就得换。
人大了,时间过得快,个个都像乘上了光子飞船一般,度年如日,乃至“数十年如一日”,这倒真省了记日记的麻烦了,数十年一记就行了。虽然那篇日记叫悼词,是工会干事的一项填空游戏,比开介绍信复杂不到哪儿去。
整个人生,越来越像是一场睡眠,仿佛只有临死之刻,我们才会稍稍醒悟,然而来不及想什么,我们就一头栽进死亡。结束人生这一场睡眠,在死亡中醒来?梦一个也记不住,就像我们的人生什么也记不住。
暴死等同于被闹钟惊醒?
16
每一座城市里都有许多伟人的雕像,或坐或立,或齐胸来那么小半截,在闹市中,在街心花园里,在广场上,在公园的草坪上,它们大多目光炯炯凝视着空洞的前方,长期忍受着市井的嘈杂与风吹日晒的剥蚀,倘若真有灵魂和天堂,我想这些伟人们肯定是在天堂里为他们的形象在世间的遭遇跌足顿首又无能为力。
走在大街上,看到中学生放学,尤其是那些“不学好”的中学生,男男女女,山地车,黄头发,香烟,及他们的说笑。也有那文静的女生,短发,光洁的短发,黑眼睛很亮,有些野性,她旁边有个男孩。
我不明白的是,我怎么就再也不能回到青春了?
那种美妙的感觉,我就再也体验不到了吗?
我的青春并没有充分散发弥漫,就过去了。我想这就是我至今如此拒绝“成人”的重要因素。我在同龄人中被视为“长不大”。我一直对挣钱甚至成名缺乏足够的动力。我一直是当欠债欠到一定程度了,才不得不出门找份工作。
我只能结交社会上那些“不成熟”的男性。我对“成功人士”敬而远之,他们对我也一样,主要是大家在一起“没话”。
对于女性,我只配认识小姑娘或“女疯子”。二者对于我都是难题。所以我一直没有正常的性生活,所谓“旱时旱死,涝时涝死”,而且是三五年的大旱换来一年半载的大涝,从来就未颠倒过。
我倒是习惯了。“成人”倒是过着有保障的性生活,可我一点不羡慕,我也碰上过风调雨顺的年景,但我不好好过,我觉着没劲。我身上的贱脾气似乎也不可更改,也可说是犟脾气。
贱和犟我似乎认准了这两样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爱上了这两样。
17
我的生活就是“从一个酒杯到另一个酒杯”(昆德拉语),就是“宴席连着宴席”(马雅可夫斯基语),偶尔写点“饭前随笔”(阿坚语),所挣的钱正好用在奔赴酒局的路费上。
我这两年竟然结识了不少诗人,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起多年前徐星的一部小说名——剩下的都属于你。我被剩下了?
这么说,我的“发小儿”们就应该算都上去了。他们在社会上各就各位,他们从我的生活中纷纷退场了。
18
上面说到,刘明的大胖儿子快上小学了,他在那个不景气的单位升了个科长,父母身体虽然没大事,但精神空虚,时不时弄一桌大菜,虚席以待刘明一家三口。
李泉在李部长的余荫下去了美国,按他的话是在那边“挣命”,怎么个“挣”法呢?他说“你出来了就知道了”,我也曾心动,可稍一尝试,发觉我若出去,得先在国内“挣命”,我这个人每逢挤公共汽车都是最后上,实在挤不上就走着,若太远就掉身回家。去美国比挤公共汽车邪乎多了。
楚洁基本见不着。
盛立国也有了小孩,他不太管。他的那个烟摊早就盘出去了。最近他借钱买了辆捷达,终日开着车在北京狂转,也不知做的什么买卖,也不像挣了钱的样子,大伙劝他:你改开出租得了。
19
徐颖终于如愿以偿,由节目主持人到制片人,包着宾馆房间,包着车,见过两面。
第一次她说请我喝茶,在某茶艺馆。我穿着拖鞋去的,被小姐拦在门口,被列入“衣冠不整谢绝入内”的一类,后来人家看着徐颖的面子(她是这儿的常客,她一劲对人家说着“下不为例,哦”),我才得以“入内”,我心说“没他妈下回”。
我记得那天我们俩喝了一壶茶,兑了三回水,我上了两趟厕所。她想约我当她们节目的特约撰稿人,我说我干电视干伤了,一口回绝。
她依然浓妆艳抹,光彩照人,她绝口不提我们的过去,我也不提。她说她已嫁人,老公是位科技工作者,她说她很幸福。
但愿是这样,可我仍不太信。
第二次是在一哥们的酒吧,她带着一个摄像在那拍节目,忙前忙后的,只打了个招呼,她说她还要去别的酒吧接着“扫”。我本想跟她开句玩笑:“扫黄吗?”但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心说,开什么玩笑!
此外再无联系。我能从电视上看到她,我估计与我有类似经历的不少男人都在电视机前这么看着她。她在想办法突破我们电视台的一些模式及做作的主持风格,却不太成功。
“唉,怪不容易的!”我仿佛听见若干个小男人共同发出这么一声叹息,然后集体换台了。
20
这个春天连续阴天。
在这种阴惨惨的天气中,唯有背着双肩包、弓身骑在山地车上的女中学生给你一些生动之气。
她,她们,从我背后超过去,短发,合适的牛仔裤。侧面能感到她们黑亮的眼神。
我没戏了。我竟然没戏了!
我望着她们的背影,这样想。
我从来都是“没戏”,她们从来都是这么美丽。我上中学的时候,她们穿板儿蓝,背军挎,将白衬衫的领子、袖子翻出来,她们骑26飞鸽、永久及凤凰。她们足蹬片儿懒,也有穿系带方口布鞋的。
我那时就没戏。我上的是重点中学,在全国有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后来还曾为其投过不少钱,类似大学中清华北大的地位,被称为“重点中的重点”。
我认为“重点中的重点”对于少年来说就是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这里带痞气的女孩极少,阎罗小鬼般的女生倒比比皆是,她们戴着大眼镜,梳着两把生硬的“刷子”(“刷子”也看你怎么梳,普通学校的女孩梳的“刷子”就比较讲究,一般很长,很自然地下垂至肩,前面再留点穗什么的,皮筋也比较讲究,根据情况有各种颜色或带俩小玻璃球什么,我校女生的“刷子”就真是刷子,撅撅的,最适合当清洁工具,发迹也不鲜明,窝窝囊囊的一团)。而且她们方头方脸,见着男生躲着走,真他妈奇怪了,这副样子有必要吗?是自卑?
这可都是少女啊,也太惨了。
男生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个别“学坏的”。有相当一部分男生肯定终日为“手淫还是不手淫”而激烈斗争,“手”吧,那之后的愧疚会让你觉得更加暗无天日,无颜见人。不“手”吧,那美妙的一刻,实在让你无法自持,况且这“重点中的重点”所造成的枯燥压抑只能愈发凸出手淫之美妙,那个时候,按东北说法,我们可受了“老鼻子罪了”。
这一切换来的是升学率999%。全年级唯一一位没考上大学上了大专的是一位叫吴平的孩子。他爹是我们学校教导处主任,此人与一般教导处主任凶悍的形象不同,文质彬彬一副知识分子模样,给我们训话时经常引经据典,谈笑风生,可以说还挺幽默呢。吴平挺老实的,也不弱智,当然也不聪明,他爹看那样子也像个好父亲,估计在家也不会溺爱也不会棒打,他怎么就会没考上大学呢?我眼见着这座人间地狱将很多弱智都培养成了数理化方面的小灵通,确实弱智,他们成为小灵通后也酷似美国电影中的白痴学者,邋里邋遢,浑身散发着味,胡子软绵绵地铺在上唇,下巴上的则长短不齐,仿佛是第一批青春雄性激素催生的农作物,从未收割过,因而也长不长,半死不活的,你问他们根号log阿尔发什么的,他们很耐心地给你解答(他们不会像某些天生就聪明的家伙对你“保密”,或佯装不会),完了你说一句“你这胡子该刮了吧”或“你文明扣没系”,他们便会露出愚蠢憨厚的笑容,脸也微红。他们都是好人呐。清华北大真搜罗了不少这号的窝囊废。
为什么蔫不出溜的吴平成为那001%呢?我想只能说吴平属于那种天生对学习就不开窍的孩子,这类孩子按说是下不到这地狱底层的,初考、中考肯定过不了,他们按说应留在地面,留在普通学校,谁让吴平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位在地狱底层当典狱长的老爹呢!
21
回忆之风盛行。我最近在看王朔、伊沙和阿坚的小说,均是回忆,又在看肖斯塔科维奇的《见证》。更是回忆。
回忆真是件蛮不错的事,而且用语言表述回忆似乎就更是件不错的事。
中国似乎向来有考据之风。而在知识分子中对古物的癖好似乎特别浓。谁家没有点破砖烂瓦羊头猪拐什么的呢?我不少朋友家都有。
我也好古,但我只好与我年龄相仿的古。比如那种印着各种机关名称的桌椅。比如我现在用的这张桌子,印着“计61”。计委发的。
其实我谈不到“好”,顶多也就算有感情吧。这些桌、椅、床都很结实,年龄应比我大,但仍然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