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在家吃饭的时候,有两拨人呼我。一拨是刘明盛立国等发小儿,他们带着老婆聚在刘明家吃吃喝喝,并打算一会儿搓麻,这是刘明近两年组织的法定活动。另一拨是我这两年结识的一帮艺术混混,他们聚在东四某酒吧喝酒狂欢。
我打算先到刘明那儿照一眼,再奔东四。
这两年,我已很少去刘明的十六楼了。一晃儿,刘明结婚已五六年了,发小儿们(这些我昔日的麻友、酒友们)也都纷纷结婚。大家有了各自的老婆以及各自的工作,各自关注的话题也已不同。
唯一共同的、不可替代的,就是我们的过去,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那一两年,大约20年,我们这一伙算是非常漫长的了。
关于这20年的话题,已经在我们将散未散的那两年聊滥了。
那两年,大家刚步入社会不久,每逢聚会,必有一两位记忆力极佳的混混儿大侃童年趣事及至青春期的种种出格行为,开始大家觉得温暖、有趣,饭桌上时常爆发出大笑,那两位记忆力极佳的混混儿也颇有如今电视台里脱口秀明星的良好感觉,但这两位混混毕竟不是写小说的——写小说的本事在于:不要说20年,就是两年乃至两天,他都能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说个没完没了且不带重样的,不是有那么位普鲁斯特吗,还有《尤利西斯》,好像就是写某个爱尔兰混混儿的一天一夜。
而我的这两位记性好的朋友,说着说着就重样了,一重样大家就不怎么笑了(“你丫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脱口秀明星重变为只会炒冷饭的三流演员,更糟的是,记忆力好变成了缺点,变成了没出息的表现(“小时候那点事你丫怎记得那么清楚呀!”)。
记忆力好肯定是说明现今的生活枯燥,应了那句俗话——好汉不提当年勇嘛。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在坐的那几位记忆力极差的哥们大多是开着车捏着手机的弄潮儿,这几位对于往事可以说是“全忘了”,听着那两位脱口秀大谈他们幼儿园尿床、小学挨揍、中学失恋的种种轶事,他们仿佛在听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边笑一边痴痴地问:“真的吗?我怎么都忘了!”这也应了那句俗话——贵人多忘事,不过,要是在贵人身上发生的那些子事全是尿床、挨揍、失恋什么的,也确实该忘。
总之,随着“回首往事”这一集体项目的失宠,发小儿们的聚会也便日渐稀少,如今基本已变成逢年过节才得一见,还得有刘明这种不太得意也不太失意的热心人张罗,这变得越来越像走亲戚了。
10
我在刘明的十六楼待了一个多小时,搓了“一锅”(四圈)麻,喝了两三瓶啤酒。
我走之后,刘明老婆崔霞将接替我。
与我们同龄的崔霞竟然已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了。在这个元旦前夜,崔霞穿了件新毛衣,还化了妆,头发吹得高而蓬松,略微发福的她在今夜显得有些神采奕奕,她坐在刘明身后,目光明亮地盯着刘明的手中牌,间或兴高采烈地为刘明抓一张牌“长长手”,然后又坐回到刘明那有些昏暗的身后……
我正好坐在刘明的对家儿,时不时能感到从刘明那昏暗的脖子后面有两道温柔明亮的目光在闪烁,像是某种温顺的动物。我想起了那句俗话: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站着一个杰出的女人。那么一个不成功的男人背后就应站着一个不杰出的女人了,刘明就这么一位不成功的男人,崔霞同样也是一个不杰出的女人,当然这只是说这两口子在所谓的“事业”方面,多年来,这不求上进的两口子分别泡在两个同样不求上进的国营单位,饿不着也富不了。
但在麻场上,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这是不是与姿势有关?比如此刻这两口子是坐着的,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地坐着,刘明狂和暴卷,上了庄就不下来,而且暗杠大牌不断,绝不轻易屁和,其做大牌的执著和胆识在我们这拨里没人可望其项背,几项大牌纪录全是他创下的,我敢说,只要我们这拨发儿小不散摊子,长年累月地搓下去,像地和天和(不带混儿)这种绝牌肯定能被刘明抓到也只可能被刘明抓到!
当然刘明也是我们这拨人里唯一一个没换过工作的人,而且他不换工作不是因为随着时代变化,他的那只铁饭碗渐渐变成了银饭碗及至金饭碗,碗里的货色日益丰盛实在让人垂涎留恋,恰恰相反,他的那只铁饭碗已锈得不成样了,而且里面顶多有点菜汤,可刘明仍然抱得牢牢的不放,崔霞的情况似乎更糟,每月顶多三五百,分明抱着只空碗。
好在有麻桌!虽然这麻桌如今只是逢年过节才支得起来,正好,就当刘明这两口子的过节补助由哥儿几个给补发了!
置身于刘明那狭窄的一室一厅,面对满屋子80年代的旧家具旧电器,面对屋子主人在麻桌上兴致勃勃两眼冒光狠叨叨一通暴卷的凶样,被卷晕了的众位朋友虽面色灰暗却也只能哭笑不得。
11
细想之下,我觉得刘明的手气(包括崔霞)如此之好肯定还有什么深刻的原因。
比如,这一屋子的陈旧摆设是否消磨了朋友们的斗志?尤其是挂在狭窄门厅里的那张全家福,正好高悬于麻桌之上,其中刘明、崔霞及他们的胖儿子面色红润向大家投射着幸福而平庸的目光,尤其是刘明,其神情还透出几分艰辛因而目光也显出几分呆滞,完全一副咬紧牙根勇挑生活重担的傻老爷们样,在如此这样一幅“生活艰辛图”下(其功效犹如一面照妖魔镜),谁还下得去手?
虽然每次都有哥们摩拳擦掌大呼小叫地要“报仇”,要让刘明两口子“提前下岗”,乃至要让刘明的大胖儿子成为失学儿童,“让你鬻儿卖女还赌账!”,但叫嚣归叫嚣,麻桌上真刀实枪地一练,哥几个全都蔫了:憋大牌的怎么憋怎么不和,而且动不动就点炮;走屁和路线的往往起手就来五对或只缺两张就是一条龙,犹豫之间刘明那边似乎已经停上了……总之,麻局结束,清扫战场,刘明的大儿子不仅不会失学,而且照这个趋势,没准还能上贵族学校呢!
崔霞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如果说三十多岁的刘明一副步入中年被生活压折了腰的鼠昧相已为大家所接受(在座的哥们谁又能好到哪去),那么已显得中年妇女之相的崔霞是不是容易让人动一些恻隐之心呢?
如果说,从一个精瘦干练目光清澈的少年男子,变成一个挺着啤酒肚表情时而谦卑平庸时而愚蠢自得的中年男人,此种现象虽也会令人痛惜,但可能因为同是男性见怪不怪,再加之贾宝玉的理论——男人是泥做的——那就还其污浊的本来面目吧。
但女性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从我们意识到有“女性”这回事起(我是在小学五六年级,开始害羞,开始不跟女生说话什么的),我们心目中的女性仿佛就特指姑娘,尤其是漂亮姑娘。
中年妇女算女性吗?她们在我们的印象中总与肥胖、撒泼、强悍、邋遢、唠叨、暴躁等联系起来,就拿我们中学时代的某位中年女老师来说吧,其面色黢黑不说,现在想来,她竟然留着胡子!虽然只是在其面上淡淡的几根,可我们当时就从没觉得她奇怪,“中年妇女”嘛,不这样还能哪样?显然,我们已将她们从“女性”中开除了,至于老太太,她们简直是些貌似人形的动物,否则,她们怎么能将人长得那么奇形怪状乃至肮脏不堪呢?
在我们的脑海中,漂亮姑娘与中老年妇女的差别几乎就是两个物种之间的差别,正如我们从来不去想象一个人会渐渐长成一头熊、一只老虎或生出蹄子长成一头驴一样,我们也不去想象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完全有可能变为一个头昏眼花皮肉松弛的胖老太太,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弄出那么多令人激动兴奋甚至寻死觅活的爱情,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多少理解那些在歌厅里搂着小姐大唱《爱拼才会赢》的中年汉子,我对卡拉OK没什么反感,但对于这首歌,完全可以用“令人作呕”这个词。
总之吧,我是眼看着崔霞从一个姑娘变为如今这么一个“准中年妇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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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崔霞,瘦弱,皮肤也没什么光泽,仿佛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然而她的神态却有些像一只温柔而机灵的小动物,就是往那一坐虽不言不语但时时刻刻透出一种无声的活泼,这种活泼使众哥们可以完全忽略其姿色的欠缺而生出一种喜爱。
如今崔霞胖了,虽不明显,但分明是胖了,作为我好朋友的老婆,我将“丰满”这个词献给她,而且她脸色红润而有光泽,即便不是营养过剩,也绝对是营养充足,当然这光泽可能只属于这节日夜晚的麻桌,没准她刚才也喝了两杯?
在平日里,我在街上撞见过几次崔霞,她的脸色跟北京天空的颜色差不多,灰秃秃的,而且,无论她是骑车还是步行,每次她都视我为无物,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直愣愣的,每次都得我跟她打招呼,有一两次我就让她那么直不愣登过去了。按说我的相貌衣着应该属于古怪显眼的一类呢。
小时候听说过陈景润为思考哥德巴赫猜想一头撞在电线杆子上的事,这崔霞在思考什么呢?从她的神色上看,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倘若陈景润是思考过度,那崔霞就是“不思考”过度,过犹不及,痴呆效果完全一样!这么说我哥们的老婆显得我无情无义,那我就说:崔霞是被幸福甜蜜的生活完完全全地陶醉了!
总之,如今的崔霞已不再是那只温柔灵敏的小动物,而变成一头温厚愚钝的某种说不清的大动物,崔霞还是那个崔霞,然而其气息的转变已分明是两个物种之间的差别。当然,在天性善良这一点上,我深信崔霞多年来毫无更改,但这样就更令人在麻桌上下不去手(变成个泼妇倒好办了)——怜悯吗?哀伤吗?痛心吗?——在如此潜意识作用下,搓麻焉有不输之理?
当然,以上一段我借题发挥的成分占了很多,不就是和不和牌的事吗,让我给想到哪去了,输红了眼一般对赢家竟恶毒攻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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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那天晚上我没输多少,毕竟只玩了四圈,这之间,东城的那帮哥们又呼了我一两次。
我离开刘明那间亮着白晃晃节能灯的门厅,拎着多半瓶啤酒,下楼,打车,钻进夜幕。我将奔赴一个烛光闪烁灯光昏暗没准还人声鼎沸的青春所在。
这两个地方,从光线上说,我当然更喜欢酒吧的那种昏暗;气氛上,我也更喜欢酒吧的那种热烈,然而,从感情上,无论如何,我觉着还是跟“发小儿”亲,即便刘明盛立国崔霞等人统统变成一堆行尸走肉,我也还是觉着跟他们在一起更舒服。
为什么呢?我想可能是这个“发小儿”的圈子给人一种安全感。我们之间已不可能(起码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有什么利益冲突,彼此的习性也都知根知底,虽然这里不会再有什么新风景,但也不会再有什么凶险之相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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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读到几篇女作家写的关于酒吧的散文,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酒吧一直让我觉着有点别扭的原因,就是:那里有一种虚伪气氛。
音乐,美女,各种怪异青年,气氛迷离,或者还不失浪漫,但总觉得这种表面的轻松之下,在烛光掩映之下,各种利欲熏天的交易在紧张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