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次在酒醉的状态下做成一些平常基本做不成的事。比如:搓麻时起手两对,借着酒劲我就敢做七小对,我就坚信我能做成,于是精神焕发信念坚定的我便感动了“麻神”,我的手沉稳如金,秩序井然地摸对、打废张——我三摸一了,我上停了,我沉稳等待,我庄严喝酒,每一口酒都饱含必胜之信心,大势不容所动,历史不容改写,任何妄想以屁和阻挡我七小对之历史车轮的企图终将失败——我提拉了!
彼时坐在我身后观战的混混或大惊失色,或目瞪口呆,或与我一样兴奋,且对众混混说:这孙子起手才两对!我则谦虚地微笑,不紧不慢地收钱,心中小小兴奋,但仍以为一切都很正常。意念搬运我不会,但在酒态下将念头变为现实我则常玩嘛!
当然,这么玩的结果就是:我常被抽立。但倘让我换一个玩法,我宁可不玩。事实也是如此,我现在已很少玩麻将了。
18
我在吧台等彭小玲的时候,旁边一个穿白衬衫的小伙子笑眯眯地跟我搭腔:“你是北京人吧?”
我说你也是吧?
他说对。这小子也捏着罐啤酒,看得出他精神头很好,室外正午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依然很亮地映在他脸上,他的神色大约是那种泄完了火之后的怡然自足。我这么猜吧。
我们俩没多聊,仅仅是互相证明了一下彼此是老乡,我们就各喝各的酒,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似的。
彭小玲目光明亮地走了过来,颇有些神采奕奕。是不是她觉得碰上了一个不会讨价还价的性无能者分明就是逢上了带薪休假一般?
我倚在吧台上,一手支着脑袋,背后是那个北京混混。彭小玲欠起屁股坐到了我面前。
我说,没事了?
她说,搞掂噢。
我心说,你搞掂了什么?我嘴里说,那我们走?
彭小玲说,好哎,去哪里?她始终目光明亮地注视着我,但她越是这样,我越觉着她其实还是心不在焉的。
我说,我请你去吃饭吧。
我们俩出溜下高高的吧台凳,我捏着刚喝了一半的那罐啤酒,我没忘冲那个北京混混说,哥们,再见啊!北京混混仍是眯眯笑着,说,再见。
19
明天就是十一,国庆节。深圳仍是夏天。宾馆门口是一条拥挤的小街,街两侧是喧闹的饭馆、排档,阳光直射,脚下没有影子。我捏着那罐啤酒,仍在喝着。
彭小玲穿了件鸡味十足的黑色长裙,双乳以上及肩部是黑色网眼,但脚上又穿了双很普通的平底拖鞋,有两个蝴蝶结的那种,这多少有些不般配。她细长的脚趾从拖鞋前端探出来,几乎着地。
她并没有将她们的“工作服”完整地穿出来,比如配一双款式时髦的凉鞋,比如细带高跟那种。这就如同北京那些守在大饭店门口开皇冠的高级“的哥”,他们往往一身西服,足蹬一双“片儿懒”,都是迫于生计不得不体面,但仍然掩盖不住或故意流露出往日懒散生活的“马脚”。
我认为彭小玲的这身打扮不错,她也没化妆,倘若鸡味太足,也就是她们的职业特征过于明显,我会觉得更加无能为力。爱情还是要在职业之外或工作之余产生的好。
她细高的身材裹在黑色的长裙里,她无法迈开大步。阳光白茫茫一片,小街喧闹,彭小玲不慌不忙倒着小步,她带我去她熟悉的一家饭馆。这里全是她们的地盘。
20
我们钻进一间带空调的小店。小店里有五六张桌子,只有靠门口的一张还空着,我们坐下来,彭小玲随手拉上她背后的玻璃门,以防热气进入。小街上的喧闹也被隔离。
店内凉爽阴暗,我跟彭小玲对坐。四壁皆喷涂成淡绿色,空气也变得绿幽幽的,有一种不伦不类的安静。我身后是食客们混沌重浊的用餐声,我充耳不闻,她背后是小街上一片明晃晃的人影在无声地晃动,她正摊开菜单,似乎很专心的样子。
她背光而坐,我醉眼迷离,她的面目很有些模糊。
我忽然觉得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啊。不用写纸条,不需写情书,不用长久暗恋,不用想方设法寻找借口、布置巧合,不用装出温文尔雅的样子半夜送人回家(压抑爱情扮成长者以施欲擒故纵之计),不用为了接近一个人而招一大堆混混办什么荒唐的生日聚会,或者百般联络组织那种累死人的郊游(这种郊游弄不好你的哪个哥们就把你的进攻目标给抢了,整得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找没人的地方小脸气得铁青,然后就是一连串令众哥们费解的醉酒),同样也不用费劲巴拉地挤出“我爱你”、“我喜欢你”诸如此类的酸词,不用想方设法因材施教地筹划如何从精神过渡到肉体,然后发现裹在冬天棉衣里的肉体是如此令人失望但仍要强装激动乃至如色情狂般的贪婪相,也不必整出一副三流诗人的浪漫情怀,双眼含泪,双手相握,“竟无语凝噎”……
通通不用!
21
“我就点一个牛腩苦瓜吧,不是很饿耶。”彭小玲一副谦虚懂事的样子将菜单递给我。
我说,你接着点。
彭小玲说,我真的不知道吃什么好,你来喽。
我拿过那张过塑菜单,点了个丝瓜汤,解酒的。油炸九吐?阿明说这是子弹。我的子弹似乎都用光了?但我不信吃几条九吐小鱼就能马上补回来,或者说我深信不是我的枪膛里没有子弹,而是我的保险没打开,我的问题是怎么能够打开保险,然后痛快地射击,我不怕弹尽粮绝,我渴望被淘空。
我点了个皮蛋豆腐。点了个尖椒腊肉。要了两瓶珠江啤酒。
我打探彭小玲的身世之前,先把我自己的身世抖落了个底掉。如何上学、厌学,工作、厌工作,谈恋爱、厌恋爱,如何从北京逃跑,来深圳拍庸俗电视片,身边美女如云却身心寂寞,昨夜如何大醉,现在坐在你面前多么想爱上你我几乎已经爱上你了起码我多么渴望了解你……
彭小玲只是喝茶,小口吃菜。她对我说,你要多吃一点,你好瘦的。
她不合作。她神情暧昧。有客人拉门进来,有客人拉门出去,阳光和热浪从她身后涌来,她总是很负责很耐心地将身后的拉门拉上,难道我的诉说还不如关上玻璃门这一枯燥动作有趣吗?
看来是这样。但我并不恼。酒让我愉快,我轻而易举地认定她全都听进去了。至于她那外表温柔实则冷漠的神情,只不过是干她们这行养成的“不轻信”的习惯罢了。
男人的语言对于她们,就如她们的浓妆艳抹对于男人吧,同样有欺骗和发泄的双重含义。甜言蜜语,花言巧语,羞辱谩骂,恶毒攻击,淫声浪语,诲淫诲盗乃至我这样的掏心窝子,她们见得多了,正如老嫖客什么样的艳妆怪妆没见过?
大家都夸张一点,变形一点,轻松一点,不要太认真也不要不认真,真合得来便上升为感情,若合不来也不伤和气,嫖的原则与艺术创作的原则基本一样。
你得不断地试,才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正如你得不断地嫖,才能撞上真正的爱情。
至于我和彭小玲是否能“成功”,只有天知道。我这方面经验太少,我不应有这么好的运气,但真正的艺术创作,是不问结果只是虔诚地进行,虔诚认真地进行,这就是一切。
我做到了这一点,因而我不会怪彭小玲不提气,我无怨无悔,津津有味地听彭小玲诉说她那半真半假的身世:
我家在湖南岳阳四川绵阳贵州贵阳,父亲是个烟鬼酒鬼赌鬼无能的该死鬼,对我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我也厌学厌老师厌同学,有一天我跑了出来……我来深圳才一两个月,我不想回去,在这里再怎么苦,也比家里有意思,我给家里写信说,就当没我这个女儿。我希望在这里能挣到钱,有了钱就好办了……
有了钱你打算干什么呢?我问。
随便干什么喽!彭小玲伸脖闭眼地吐出很潇洒的这么一句,亮给我几条细细的抬头纹。
你想过上学吗?我除了愚蠢简直不会别的。
再说喽。她歪着头两眼望天,相当玩世不恭。
你多吃啊。彭小玲说。
我吃我吃。我闷头喝了一小碗丝瓜汤。
22
吃完饭,我们回宾馆。我在一个小店里买了几听啤酒,外带一盒“女神”牌香烟,这烟有劲,最适合酒后抽。
进了房间,拉上窗帘,将空调开到最大,我们俩一人占了一张床。
折腾了一夜,我有些累了,我想彭小玲肯定也没闲着。我抽了根“女神”,很顶,很舒服。我突然觉得我的“爱情计划”似乎有点离谱,我认识她也小半天了,竟然一无所获。随便吧,不行我就改屁和了,至少别点炮什么的,法制小报上妓女洗劫嫖客的事我看过不少。
困意袭来。彭小玲盖着被单,已闭上了眼,她的黑色“鸡裙”搭在床边的椅子背上,或许这是她们每天睡觉的时间。我想起早晨那次不成功的做爱,心有不甘。
我想再试试。我爬上她的床。抚摸,摩擦。
彭小玲:好困的,晚上再做,好吗?
我像没听见。
彭小玲:真的好困哦,等我们都歇过来,晚上好好做一回,好吗?好吗?
我停止。下床。抽烟。我走到窗口,撩开窗帘的一条缝往外看。窗外是工地。祖国大地到处都是工地。我的保险关得严严的,毫无射击的可能。
生气了?我背后传来她小小的声音。
我回过身,彭小玲半坐在床上,她双手攥着白被单,盖在胸部,她裸露的双肩瘦削美丽。她瞪着大眼,眼里没有委屈,没有恐惧,什么也没有……她的大眼睛里永远都是普普通通,什么都没有,这姑娘心灵小窗的保险跟我那老枪的保险一样严啊。想到这儿,我不禁微笑了一下,我冲她摇摇头,说,没生气。
彭小玲将瘦长的身躯向旁边移了移,用手拍拍空出来的那半个床。
我躺进了她的被单。我搂着她,不想再动了,很快便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将要睡着的时候,我还是起来睡到了自己的床上,我也想开了,先一门心思睡个好觉吧。
23
这种事就是这么奇怪,当我现在写着的时候,我还多少有些冲动,甚至我若不加控制,尽情向那方面发挥,我敢保证我会“硬”。不信咱们试试?
我这里先不试了,往下找机会吧,你若着急,可以往后翻几页。
但我当时确如断了电的机器、没油的汽车、锈死了保险的老枪,我毫无感觉,毫无作为……我的念头不能指挥我的肉体,莫非我的念头与肉体之间必须有某种中介才可以联系,比如通过我的笔?比如当彭小玲熟睡之时,我爬起来,坐到带镜子的梳妆台前,我从抽屉里拿出印着宾馆名称的信纸、圆珠笔,略一沉思,埋头狂写一段黄色小说,直写得我欲火中烧,各种腺体阀门统统打开,浑身热血沸腾,男枪坚硬如铁,跳上床去,与彭小玲翻云覆雨……
我当时忘了试这一招了。不过我怀疑此招或许也不灵,甚至更不灵吧。越是在纸上干得起劲,在床上或许就越无能。
或许。只是或许。
24
这个午觉我们睡得真是瓷实。我是被呼机吵醒的,是阿明。我忍着头疼,插上电话线,给他回电。
阿明说,我呼了你八遍,去你宿舍找你,也没人,以为你出事了,你丫在哪?我说我在哪哪哪。阿明说,,你丫不是闭门写作吗,我他妈再也不能信你了。
我还没睡醒,懒得跟他逗嗑子。
阿明说,从佛山老家来了几个他小时候的朋友,他打算请大家去市外的海边吃海鲜,然后一起看国庆焰火。他说他来接我。
我说,我带个女朋友。
阿明说,女朋友。又说,带着带着,别一只眼就行。
我撂下电话,头疼欲裂,忙钻进卫生间去冲热水澡。这繁重的娱乐生活啊。
冲完澡,我的体力似乎恢复到又可以接着混了。我腰部围了块白浴巾,对着室内的镜子将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梳去,镜中彭小玲倚坐在床上,她也醒了,但仍闭着眼打盹,她仍是将白被单攥在胸部,裸露双肩,头发凌乱,被打断睡眠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满是疲倦,有一些丑。我斜叼了根三五香烟。倘若那镜子是一幅画,那么这画的名字可否叫《流氓和妓女》?
我满心高兴。是否有必要在我的左膀上刺条青龙?
我从冰箱里拿了罐饮料,边喝边催彭小玲快去收拾。
快起快起,洗个澡,跟我去吃海鲜。
好累,我不去了。彭小玲将身子又蜷到了床上。
不行不行,那么多哥们等着呢。
真的好累,我在这睡觉,等你。
不行。我走到她床头,琢磨着是该严厉还是该温柔。
听话,快去洗个澡就好了。我坐在她床头,还是采取了温柔。
彭小玲索性将白单子蒙了头,瓮声瓮气地说:真的不想去了嘛!
我哐的一声将那罐饮料捶在床头柜上,声音之大,倒把我自己吓得心中乱跳,我立起身来,俯视着她,一时没找着什么词。
彭小玲迷糊着眼睛,见我也会急,便一百个不情愿地扭着身子进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