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晰看着我,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薄薄阴影,猜不透那阴影后面的东西。“刚才车上的是谁?”他问我。“一个从前的同学,女的。”我回答,转身走上台阶去开门。“怎么不上去坐?”“人家不肯,说一会儿就要走的。”我们一起进门上楼。他没告诉我他去哪里了,我也好像忘了问,心里想的只有起居室茶几上的那叠报纸,周君彦究竟出了什么事?进了家门,我丢下钥匙钱包就去翻报纸,从上个礼拜四开始的,也就是说林晰在我出差之后的第二天就走了。我没说什么,只顾迅速地把每份报纸上的社会版和财经版翻了一遍,最后在星期一的财经新闻头条看到一则关于英华锦新控股的消息:“Violation of SOX, Chairman under Investigation”(违反SOX法案,董事会主席接受调查)。粗粗扫了一下,主要说的是涉嫌瞒报百分之十五的中国大陆房地产项目利润,用以超额发放董事酬金,联邦调查局已经展开调查,董事会主席和有关高管面临起诉,最高可能获刑二十年。
之后几天的报纸上陆续有一些后续报道,诸如股价应声下跌,市值缩水超过五成之类。我又仔细看了一遍,韩晓耕爸爸的名字和首席财务官等人都指名道姓地列在其中了,但确实没有周君彦的名字。他怎么纠缠在里面了,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知道。一时间,除了这个问题,我好像什么都忘了,跑到房间里拿了电脑出来,放在茶几上打开,只觉得心在胸口乱跳,开电脑的时候手都在抖了。我碰运气似的在存档邮件里面找几年前他发给我的电邮,没找到,深吸了几口气好叫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回想那个邮箱地址,他名字的首字,他的姓,生日……试着写了一个,然后在正文里写道:见信立刻和我联系。发出去,一会儿工夫收到一个“发送失败”的通知。改了一下地址,又试了一次,总算没有错误信息了。我坐立不安地在电脑前面等,隔一会儿就按一下刷新。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林晰来。卧室里没有亮灯也没声音,他好像已经睡了。
转头看见他的旅行袋扔在沙发边上,我走过去,弯腰翻里面的东西,带着一股火气,机票、火车票或是高速公路收据,任何可以告诉我他前几天去了哪里的东西。不想却翻出来他的护照,最近一次出境记录就是上周三晚上,同一页上入境处的章写着法国巴黎。我看着那几个微微模糊的蓝色字母,木木地想不出来那到底算是什么意思,合上,又随手塞回包里去。那天晚上我始终没有收到周君彦的回信,或许那根本就是个错误的电邮地址,也可能他早已经不用那个邮箱了。钟走到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很不舒服,头很晕,脸热得烫手,身上却冷得要命。我忍不住在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睛,拉过搭在扶手上的毯子来盖,从头到脚裹得紧紧地,还是觉得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模模糊糊觉得有人过来看我,一只手在我额头上搭了搭,然后又把我抱到床上,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搂在温暖的怀抱里。但是,我还是听到自己说:“好冷。”身边的声音轻轻地回应:“宝贝,我怎么做才能温暖你啊?”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外面是个阴天,亚麻窗帘滤过的光线让房间半明半暗。
我觉得自己微微有点发烧,扁桃体好像是肿了,嗓子里就连咽口水也很痛。林晰已经起来了,给我量了热度,拿来药片和水,问我要不要去看医生。我回答说不要,又在床上躺着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恢复了一点精神之后,爬起来去开电脑,依旧没有回信。我默不做声地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他看着我做这一切,什么都没问。不过就算问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要他再给我点时间?好让我找到那个失散的人,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如果不好,我怎么办?我放得下吗?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起身去浴室刷牙洗脸,听到林晰在外面说,他出去买早餐和感冒药,我“噢”了一声,他就关上门走了。梳洗完回到起居室,却看见电脑旁边放着一张小白卡片--周君彦的名片,应该就是我们在上海的时候,他给林晰的那一张。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卡片看了很久,拿起来在手心里捏成一团,好像这么抓着,没人能看见,它就不存在了。十分钟之后,林晰回来了,新烤的面包和咖啡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们像平常一样靠着厨房的橱柜吃早饭,看着窗外的街景。
那是个星期六,还不到十点钟,路上行人不多,马路对面一个小花园里种着豆梨和鹅掌秋,有几棵银杏已是满树新绿,每年春末夏初,都是这样的景色,七年了。很长时间都没人讲话,直到我感觉到手里那张名片硬挺的棱角戳得手心有点疼,我松开手,把它放在灰色磨石台面上展平,转过头问林晰:“你给我这个干吗?”他看了看,回答:“我想你可能用得到,打过电话了吗?怎么样?”语气很平静,没有火气,也不像是说反话。反倒是我提高声音问他:“你什么意思?”他看着窗外,说:“没什么,我不喜欢假装。”我觉得喉咙堵上了,咽不下面包,也说不出话,很久才挤出一句:“我跟他真的没有什么,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摇摇头,打断我:“你还没问过我,前几天去哪儿了。”“我已经知道了。”他没理会我说什么,继续说下去:“你可能不关心,我前几天在巴黎。我想离开纽约。”他转过脸去盯着窗外的什么东西,似乎皱了下眉头,终于把那句话说出来:“我们分手吧。
”一时间,我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觉得又气又难过,却不知道气的是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也不用再说什么了,一切他都已经有结论了。我愣了很久才又开口:“你都决定了,还问我干吗?”话一说出来,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他终于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不要这样。”伸出手像是要帮我擦眼泪,又很快收回去,别过脸去看着外面,“我们不应该再在一起了,两个人都不开心。”“为什么啊?”我忍住眼泪问他。“没什么为什么的,就是我不想再为你的事情难过了。”他回答,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难过的样子。反而倒是我大哭起来,哭得扒着橱柜的台面蹲到地上,心里巴望他到头来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心软,心疼我,抱我吻我。但他没有。我哭累了,眼泪渐渐干了,站起来,红着眼睛问他:“你是不是又喜欢上别的什么人了?是朱子悦还是她女儿?”存心挑衅,想让他解释,发火,甚至打我,于是我就可以哭,求他留下,不要离开我。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这里的房租预付到八月底,你找到地方搬之前还可以住。
我今天就走,留下的东西过几天运输公司会来打包,有什么你想要的你拿走,车子麻烦你处置……”他一样一样地交代,一切都安排得有条有理,最后还不忘记说:“如果今天热度不退,记得去医院,不要开车去,我跟管理员打过招呼了,他会帮你叫车。”终于,我心里说,终于他不爱我了。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这个念头又究竟代表了什么。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试探那条底线,像一个不知好歹的淘气的孩子。今天,终于,站在那条线上了。
我觉得自己活该,同时也有点火气,恨死了他这种平静的态度,语无伦次地对他喊叫:“你还管我干吗?!……这就是你说的爱情?……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不应该再在一起了,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你一直都在计较,计较谁爱得多一点,生怕自己吃亏……你不用再算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爱你,从来没爱过!”把这所有都喊出来以后,我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也总算冷静了一点。我突然意识到,随口胡说的那些话可能是真的,我们真的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太理智、太患得患失,而我真的并不爱他。从前他跟朱子悦分手的时候应该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么多年过去,他只可能变得更加成熟冷静,但我却还是从前那个十几岁的孩子,不管什么应不应该,不知道孰轻孰重,也分不清哪个更少哪个更多。
我不想让他走,想要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让眼泪浸湿他的衣领,求他不要走……但接下去,接下去怎么办?我还是会想周君彦,想找到他,看着他,确定他过得好好的……我搞不懂这所有究竟算是什么,纷杂的念头弄得我快疯了。我不能再想下去,好像累倒极点了,我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说:“你要走就走吧。”他听到了,在原地没动,低了下头,又很快抬起来,轻声说:“答应我,一定要过得好好的。”我没有说好,也没点头。而他也好像不需要这个答案似的,没碰我也不看我一眼,从我身边走出去。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的手就在距离我五公分的地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我没动,好像僵住了,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弹。三十分钟之后,他走了。我听到他关门的声音,浑身颤抖地在厨房的角落里坐下来,脸埋在两条手臂之间,再也没有力气哭或者思考。快到中午的时候,天放晴了,一点淡淡的阳光照到我身上,我慢慢站起来,从厨房出来,一寸一寸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所有东西看起来好像还是老样子,可能只有我和他才能分辨出那些细小的不同之处--昨晚放在起居室里那个旅行袋,他带走了,另外拿走几件衣服,和他的两台照相机。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