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的头和胃都痛得要命。林晰把牛奶、三明治和药片拿到床头。从前经过这样的爱之夜之后,他一定会指着我的鼻子说:“昨天晚上是谁贪得无厌啊?”而今天他只是说:“你的酒量到底是练出来了。”九点钟不到,他去上班,我打电话去公司请了一天的病假,一直睡到中午。醒来之后,躺在床上拨了梅森的手机号码。电话一接通,我开门见山地问她:“你知道亚历山大·霍德森吗?”“当然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她回答,“他很有钱,在曼哈顿绝对是个人物,这个岛上超过半数的当红模特都跟他睡过觉。”“也包括你?”我嘲笑地问。“很遗憾,没有,他不喜欢金发,偏爱深色头发的姑娘。”这个三流模特二流应召女郎一流疯子倒一点也不客气,“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勾引过他呀……”我赶紧在她开始胡扯别的之前说“拜拜”,挂断了电话。起床简单梳洗了一下,打电话叫外卖的中国菜做午饭。东西送到的时候发现零钱不够,转头看见林晰的手提旅行袋还放在玄关的桌子上,翻出护照夹来,里面果然有钱,拿出来付了。
再放回去的时候,发现包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丝绒盒子,一个戒盒!我没敢看盒子里面的东西,像被烫到了一样把手抽出来,赶紧把旅行袋的拉链又拉上了。拿着外卖的饭菜到厨房去吃,低头看见昨天晚上喝空的那个酒瓶还横在垃圾桶里,我突然意识到这瓶让我用来浇灭忧愁的酒本来的作用是什么。几年之后,每当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都叫我心痛。那个时刻的他那么爱我,同时也像所有沉浸在爱情里人那样敏锐,他感觉得到我隐藏的东西,我有事情瞒着他,肯定让他非常难过。但在当时,内疚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那个戒盒带来的紧张和惶恐。到那时为止,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结婚,也觉得他不是适合结婚的类型。我们住在一起,互相喜欢,保持忠诚,相处得不错,但从来没有过任何明确的承诺。我们没有谈起过以后会怎么样,从来没有像恋爱中的人们那样描绘未来:将来会住在哪里,房子多大,有几个孩子。我们甚至不谈明年的事情,工作安排、度假计划,一切随遇而安,让老天决定。而且,一直以来他就极力避免一种情况的出现,那就是我依赖他,依赖到离不开的地步。
他督促我念书,教我开车,帮我找工作,教训我存钱,叫我对自己好……所有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暗示,他不保证不离开我,但是希望我没有他也能过得好,让他可以甩我甩得心安理得。我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态度了,现在他又要干什么?而更深一层的是,我刚刚作了个决定,梦里作的,周君彦要演的那场大戏,我会帮他演,虽然我根本搞不清情节,也猜不到结局,更加不知道全剧终了散场之后,我还能为我自己和林晰留下些什么。当天晚上,林晰工作到很晚,回来之后也没有拿出那个盒子来给我。我看着他打开行李,整理衣服杂物,然后把行李袋和箱子放回壁橱里。我不说话,他也一言不发。那个黑色丝绒盒子就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淹没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我自嘲地想,有一天我老了,孤身一人,在酒吧喝酒喝到半醉,絮絮叨叨地对坐在我旁边的陌生人讲:“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有过一个男人想跟我求婚,不过我的醉态吓得他赶紧把戒指扔了。”那会是个蛮有意思的场面,搞笑版的悲剧结尾,我的结局。
星期二,我回到公司上班,坐在办公桌前,拿着亚历山大·霍德森的名片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敢打他的手机,上网查了他公司的总机号码,打过去,由话务员转接到他秘书那里。我说想跟她老板约个时间面谈,报了自己的名字,留了手机号码。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天,没有回音。第二天依旧没信儿,一直等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忍不住又打过去问,秘书说已经告诉老板了,他老人家还没说能不能排进日程里。话讲得非常和气,但同时又暗示我这事儿八成没戏。我受挫折了,想想也的确是这样,此人一天不知道要见多少女人,排着队见也得排到圣诞节,完全可以考虑装一个银行柜面用的排队系统,而一般人甚至连排队的号码也拿不着。想到这里,我也豁出去了,又拿起电话听筒,拨了他名片上的手机号码。铃声响过几遍,没人接,我松了口气正打算挂断了,电话却又通了,一个男声说:“你好?”我自报家门,霍德森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两天里面接连打了两通电话,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受宠若惊啊?”我那天在饭店里说过的话,他又还给我了。
我没接他的话茬,支支吾吾地说想跟他约个时间面谈,特地强调了一下希望可以约在他的办公室。他理也没理我,说:“今天晚上九点,到三十九楼的酒吧来,你自己来,记得带个领结,你欠我的。”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其实想说上次那个蝴蝶结是我自己的,你就是帮我绑了一下,凭什么我要买个领结给你?但心里倒着实希望可以用一个领结搞定这件事情。事务所附近有个定制高级男装的铺子,因为目标客户不是我们这种朝九晚五的职员阶层,关门时间很早。我没等下班就溜出去一趟,在那里买了个最普通的黑领结,价钱还是贵得要死。店员帮我装了个黑色亚光的盒子,外面用白色缎带系了个漂亮的结。临走我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打领结,刚好店里没有什么客人,男店员很好心地教我,又让我在他脖子上试了两次,脸上带着点儿笑看着我,好像猜到我要去玩什么关于领结的床上游戏。回到办公室,我试图继续工作,但明显不在状态,只觉得肾上腺素在起起落落。好不容易熬到七点钟,给林晰发了条消息说:“今天加班,可能要很晚才能到家。”写完这个句子,心里竟然有种离别的感觉。
将近九点钟,我在公司的洗手间里补了妆,把衬衣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想了想又扣回去了。想对着镜子练一练待会儿要讲的话,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方才发现根本不知道自己定下这个约会究竟为的是什么。磨叽了半小时,我内心深藏的赌性抬头了,决定什么都不管去了再说。酒吧毕竟是公共场合,我还是有退路的。霍德森的酒店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步行不过十分钟左右的路,那一带许多酒吧餐馆都是我那帮同事习惯出没的地方,一路上我都在暗自祈祷千万别碰上熟人。但世界上的事情好像总是这样,你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我走进酒店大堂,随便扫了一眼休息室,就看见洛拉坐在离我最近的那张沙发上等人,想躲都来不及。她也看到我了,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告诉我,她在给一家杂志社做平面模特,今晚是来见总编的。我赶紧解释说,我也是公事,老板跟同事都在楼上酒吧间了,我已经晚了。跟她道过别,我搭电梯上到三十九楼。霍德森说的酒吧在那个楼层的西北角,很大,整一面顶天立地的玻璃墙,随便从哪个角度看出去都可以看见曼哈顿灿烂若繁星的夜景。
因为不是那种时髦人来疯的地方,四下宁静幽雅,总共只有零零落落十来个顾客,走进去就听见钢琴声,从拉赫马尼诺夫转到爵士。我粗粗看了一下没有找到霍德森的影子,问酒保,他抬手指指窗边的三角钢琴。我看过去,果然就是霍德森坐在琴凳上演奏。巨大的黑色琴身在昏暗柔和的光线里幽幽地反光,他抬起头看见我,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但手并没停下,继续弹琴。看到他,我反倒镇定了一点,走过去,挨着他在琴凳上坐下,从包里拿出那个装领结的盒子放在钢琴上。他停下来,拿过那个盒子,打开,托在手上,看着我。我伸手拿出领结,绕在他脖子上,照着刚刚学到的方法系一个结,然后帮他整理衣领。他抓住我的一只手,在手指上印下一个吻,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像是个疯疯癫癫的十几岁的小模特,只可惜身边有人保护。第二次,你又突然变成辛德瑞拉,在午夜之前消失了……”“真有那么恶俗吗?”我听不下去了,笑着打断他,“不过我真的很吃惊你居然还记得四年前发生的事情。”“我记性很好的。”他有点得意,“这幢建筑里所有员工的名字我都叫得出来。”“这个我也可以,他们每个人胸前都别着名牌嘛。
”我完全放开了,跟他开起玩笑来。他被我逗笑了,但很快又正色说道:“我是个追逐声色享乐的人,但享乐之前,我还是个生意人。你知道我不可能把生意跟女人混在一起,所以我们还是直接一点好了,你想要什么?”我想了想回答:“什么生意啊女人啊?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我只是希望你帮我个小忙,算是谢谢我给你买这个领结,要知道这么个小玩意儿可花了我两天的薪水。”“帮忙?帮你,还是你的那个朋友?”“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也没指望你会给他钱或是跟他做生意什么的。”他带着点笑容看着我,等我说下去。“我只想要你给他三十分钟时间,让他说说他想说的话,然后替我问他一个问题。”“听上去有点意思。什么问题?”“让他选择,他的商业计划,或者是我。差不多就是这意思,你肯定知道这话该怎么说的。”“凭什么我要演这种又坏又变态的反面角色?”“我不太了解有钱人,不过照电影和肥皂剧里演的,你们应该都挺喜欢玩这种所谓的人性游戏的。”他又笑了,说道:“所以你只要这个答案而已?你肯定会得到的。不过,我有种预感,此类问题的答案常常是出人意料的。”他扬起一边嘴角笑起来,露出一点点左边的牙齿。
我突然明白几年前为什么会在那个数百人的派对上选中他,他身上有一些地方和周君彦有点像。两个人都很高,都习惯于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毫不畏缩,甚至有点无所谓的态度。还有,这个笑容。如果说事情就像霍德森直觉的,我不会得到期待中的答案,这次约会的结果也同样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来没想过事情竟然会这样顺利:他答应我与周君彦面谈,两天之后,在他的办公室。到时候他会第一时间告诉我那个问题的答案,算是还我送他这个领结的人情。大约十点半的时候,他陪我搭电梯下到底层。走出电梯,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我:“他拥有你吗?如果他答应拿你来交换,我能得到什么?”脸上带着点戏谑的笑。我也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衬衣领子下的领结,回答:“如果他同意,那我绝不会是他的,他没法拿我来交换。如果他反对,我也不会是你的。所以你恐怕什么也得不到。放轻松,这就是个几百块的小买卖,一个领结换一个问题。”他笑着耸耸肩,跟我说了再见,反身回到电梯里。我转身朝外面走,一回头就看见洛拉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一身难以置信的样子,脸色有点难看。
我心虚了,但还是装出一副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走过去,大大方方地跟她打招呼,说要是她也回家,可以跟我合乘一辆出租车。她没理会我的提议,反而问我:“他没派辆加长轿车送你回家?”我被问得有点郁闷,解释:“他是……就是个工作上认识的人。”“是啊,你们看起来蛮像是在工作的。”“根本什么事情都没有,你不要乱想。”我有点火了。她却还不罢休,继续说:“所有人都喜欢有钱人。我可以理解,这种事情每天都在我身边发生。但是你,我搞不懂你了,姑娘。你已经有林了,他不仅仅是爱你,还把你当成宝贝。你在其他男人那里不可能得到他那种爱。
是他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美丽、坚强、独一无二,哪怕你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想再听她往下说,转身朝电梯走过去。“你去哪儿?”她在我身后问。我没回头,冷冷地回答:“去没人评头论足的地方。”我早知道她很喜欢林晰,如果不是我,他们很可能会在一起,所以这死丫头表面跟我挺好,其实心里总是有些芥蒂,喜欢说我这个那个的。我看不惯她也很久了,终于忍不住了,不跟她废话,就是要气死她。我上了电梯,也没想干什么,乘到三十楼,又下来。洛拉已经不在了,我冷静下来,觉得她肯定会跟林晰去说些有的没的。我有点后悔刚才太冲动了,但心里总是确信,无论怎么样,她说的那种其他人不可能给予的爱永远都是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