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到公司的路上,周君彦告诉我,他这次来纽约是想要做一件大事。韩晓耕的爸爸经营的英华锦新集团,十年前还只是一家负债的集体所有制三星级酒店,在九十年代中期转成股份制公司。当时正是房地产低迷、市场萧条时期,他靠各种或黑或白或灰的渠道得到大量贷款,迅速扩张。到了二零零三年,集团旗下已经有数十家下属企业,经营行业涉足高级酒店、旅游会务、房地产和建筑业,资产近百亿元人民币。时任董事会主席的韩新华喜欢玩大的,九十年代末那拨海外上市的潮流他没赶上,因为彼时他的企业资产还不够上市融资的资格,但一直没有断这个念头。二零零二年初,他请了一家纽约的投资顾问公司,希望通过反向收购的方式在美国借壳上市,但结果并不好。这家三流中介推荐收购的“壳”公司竟然是一个“粉壳”,也就是只能在粉单市场(Pink sheets market)交易,声誉不佳的绩差企业。既不能算是真正的上市公司,凭借其过往的业绩,短期内也很难在私募市场融资。如果就此收手,之前咨询、收购、审计所花的一大笔钱就都算是白扔了。
讲到这里,周君彦不屑地说了一句“乡镇企业”。而他要做的是让排名前五的投资银行接手这个项目,然后找美国酒店业的着名企业入股,让那间“粉壳公司”改头换面,真正在纳斯达克上市。愿意做项目的投行已经找到了,人家给他推荐了霍德森的酒店集团。但接洽了几个礼拜,霍德森始终没给他面谈的机会。我听着他讲,一直都没说话。走到公司楼下,我问他:“你想让我干什么?跟他睡觉?”他看着我,突然变得很严肃,没有说是也没有说否,转身走了。我上楼回到办公室,午休时间早已经过了,一进门就有人找我做事。等我忙完了回到位子上,看到收件箱里有一封新邮件:我爱你,但我必须做成这件事。相信我,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盯着那个句子看了好一会儿,默默地对自己说,今天是星期三,星期天晚上林晰就回来了,还有四个晚上四个白天。四个晚上三个白天过去,周君彦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再发邮件过来。我努力集中精力工作,拼命克制住自己不要每隔两分钟就按一次收件箱的“刷新”键。
而与此同时,林晰在巴黎还什么都不知道,仍旧每天打电话给我,至少早晚各一个,有时工作时间兴致所至也照样会打,叫我“宝贝”,说他爱我,告诉我巴黎发生的有趣的事情。要是在从前,我肯定会盼着他来电话,但那几天,我第一次觉得他变得有些缠人,听他讲话的时候总忍不住要走神,轮到我说话又经常前言不搭后语的。他问我怎么了,我就随口胡扯,说正在看新闻,在写东西老板明天要,或是刚吃了感冒药头昏昏的……挂掉电话又内疚起来,暗地里骂自己是可耻的骗子。星期天一大早,电话又响了,是林晰,告诉我他晚上九点五十到纽约。我装得挺高兴地回答:“你快回来吧,我有一肚子话跟你讲。”“现在就讲,快叫肚子来听电话。”他开玩笑,声音听起来既轻松又兴奋。我本来也应该是这样的。挂掉电话,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开始慌慌张张地收拾房间,把到处乱丢的衣服鞋子包包收起来放好,该洗的洗掉。接下来,虽然知道林晰不会看我电脑里的东西,从来没看过,但还是打开电脑,把周君彦发给我的那几封邮件删除掉。
觉得自己像是个干了坏事儿的小孩,赶在大人回来之前湮灭证据,我也知道一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再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很没意思,却又不得不那么做。等所有该藏的都藏起来该烧的都烧了,我换了件衣服,出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经过葛瑞尼街那间La Perla专卖店,看到橱窗里陈列着一件深红色的蕾丝睡裙,标价将近四百美元,很短,薄到几乎透明,看起来好像注定会被撕破似的,还是没有犹豫就买下来了。整个人就像在梦游,直到结账的时候才听见店员在恭维:“黑发的姑娘穿红色最好看了。”天黑下来,我回家,洗了澡,躺在床上。中饭晚饭都没吃什么东西,胃开始隐隐地痛起来。我不管它,一直睡到电话铃声响起来,林晰说他下飞机了,现在在出租车上。五十分钟之后,他走进家门的时候,我已经穿上那件红色的睡衣,在客厅中间正对大门的地方放一把高脚凳,坐着等他了。他看着我,说了声“嗨”,把包和箱子放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瓶薄若莱酒,朝我走过来,一直走到伸手就能碰到我的地方。
我坐着没动,忍不住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希望他马上就吻我,那样我们就能离得很近,近到看不清对方的眼神和表情。但他却停下来了,站在原地出神地看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我松了口气,伸出胳膊环抱住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浅浅地亲吻他的嘴唇,一直吻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紧贴着我的身体,更加热烈地回吻我。我沉浸在那个吻里,刚刚半闭上眼睛,却又想起另一个人沾着泪水、混杂着些许苦味的嘴唇。我一下子睁开眼睛,不自觉地躲了一下。“怎么了?”他察觉到那个细微的动作,轻声问我。我推开他,从凳子上下来,向后退了半步,不知道怎么解释,刚好看到他手里的酒瓶,就说:“那个好冷,冰了我一下。”他好像皱了下眉头,紧接着又笑了,说:“我去放好。”转身走到茶几边上,放下那个酒瓶。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难过,为他,也为我自己。我跟过去,从身后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来吧,就像你梦里那样。”似乎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也在躲着我的眼睛,默不做声地抱起我,一直抱到床上,把我身上深红色的蕾丝和绸缎撕开,用手、嘴唇甚至牙齿爱抚裸露出来的每一寸的皮肤。
我也回应他,用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热情和耐力跟他做爱,一直到耗尽全部力气而心无杂念。深夜的时候,我们泡在浴缸里喝那瓶薄若莱,我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而他只举着酒杯,沉默地看着我。等水冷了酒瓶也空了,他把我抱上床去睡觉,对我说:“你知道的,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说。”但我只对他笑了笑,就背过身,闭上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梦里,我走在一条悠长的走廊里,脚步声时远时近地回响。走廊的一边是窗,透着阴天灰暗的光线,另一边是门,一扇接着一扇。我推开其中的一扇,里面很黑,像是夜晚,正对房门的墙壁里嵌着一架很大的壁炉,里面的火烧得正旺。林晰站在炉火前面,伸手把我拉过去,撕开我的衣服,推倒在地板上,打开一个酒瓶,把酒倒在我身上。紫红色柔滑的液体在小腹的凹陷处聚成一个小水洼,他伏下身去吮吸。我捧起他的脸,想要亲他,却发现身上的人变成了周君彦。他看着我,扬起一边嘴角,在我耳边说:“好戏开场了。”我一下惊醒过来,身上裹的床单湿了一片。我一定是叫出了声音,或是有什么大动作,林晰也醒了,以为我是做了什么恶梦,把我拉过去抱在怀里。我枕着他的胳膊却怎么也睡不着,嘟囔了一句:“这样太热了。”翻身躲开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