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楼十五号,沉重的樱桃木门后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套间,房间里隐约飘散着一股檀香味儿。家具摆设都是经典的美式大都会风格,成熟华贵,相比之下,我和林晰住的那间公寓就好像两个大学生合租的房子一样小儿科了。套间里自带一个半开放式的厨房,和一间宽敞的浴室。我细细地看房间里每一个角落,知道他住在这里,却找不到任何熟悉的影子。厨房的水池里放着一副用过的咖啡杯碟,我脱掉西服上衣,搭在餐椅的靠背上,卷起衬衣袖子,打开水龙头把杯子和碟子仔细洗干净,放在沥水篮上。很久以后,我还是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我就应该为他洗那副杯碟,以及做其他任何事情。洗完杯碟,我走进浴室,从洗手台上拿了一条毛巾擦干双手。转头看见水池旁边摆着的一个荷叶形状的银碟,里面随手丢着两副袖扣和一只棕色皮表带的手表。我拿起那只表看了看,柏达·裴丽,表盘背面用娟秀的斜体字刻着“给挚爱的彦”。那几个字搞得我几乎笑出声来,太讽刺了,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林晰曾经过着这样的日子--做听话的漂亮男孩,有个知道疼人的金主,不用再为付账单而担心。
笑归笑,心里倒开始有一些释然,都已经这样了,各过各的吧,还纠结什么呀。放下手表,正准备出去,一抬头却又看见镜子旁边的玻璃隔板上放着一个眼熟的黑瓶子,圆形瓶身,金色瓶盖,上面刻着细细巧巧的花朵图案,是一瓶“雅弦”。我停住了,伸手拿下来,打开,对着面前的空气按了一下喷头,佛手柑、橙花、伊兰和玫瑰……我几乎背得出这一层一层展开的气息,最后剩下的是广藿香和檀香。我突然明白刚才在房间里闻到的香味是什么了,那味道充满了整间屋子,是整整三百立方米的回忆。门“咔嗒”响了一声,我从镜子里面看到周君彦走进来。他在浴室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朝我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那只香水瓶还拿在我手里,我身上勾起回忆的味道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加新鲜浓烈。“雅弦”,Arpege,原本指的是古典吉他弹奏出的舒缓琶音,在那一刻却更像绷紧的琴弦,一触即断。“为什么藏了瓶女香?”我问他,“你自己用的?”他没回答,低下头,闭上眼睛,鼻子和嘴唇贴着我耳边的头发,轻轻地说:“你不知道我找了多久。”“香水?还是我?”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每一次呼吸都撩拨着我的耳垂和脖子:“你告诉我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牌子,名字也没听清。
一直凭着记忆在找,到处找,别人总是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香水,而且还是女香。”他继续说下去,“直到有一天,在安娜堡一条街上走着的时候,我突然又闻到这个味道,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跑过去,上了一辆电车,我没来得及上车,就跟着那辆车跑,一直追到下一站,问她用的是哪种香水。像个神经病,是不是?”他自嘲地笑,还没笑完,泪水就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每一滴都发出很轻的声音,却又显得沉重异常。我回过头,伸手想擦掉他的眼泪,他侧过脸吻了一下我的手心,然后抓住那只手,把我拉进怀里,低下头吻我。一瞬间,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顾不上了,闭上眼睛任由他亲吻。直到他把我推到墙边,一只手隔着衬衣贪婪地抓揉着我的胸部。那动作完全不是从前那样生涩笨拙,他似乎已经很知道应该怎么挑逗女人,怎么把她们的嘴唇分开。我心里起了一阵反感,转过头去躲开他的嘴,推他,叫他放手。他停下来,红着眼睛问我:“你是不是遇上别的什么人了?”我看着他,没办法回答,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是你卖给别人了。”一说出来就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浑身都软了,我背靠着墙壁滑下来坐在地上。他也跟着跪下来,似乎想解释,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松开我,也坐在地上,过了很久才又开口:“我要你帮我做件事。”我没接口,猜不到那会是什么事情。“帮我约霍德森面谈。”他继续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觉得他的要求蛮好笑的,却又笑不出来,只好又说了一遍:“我根本不认识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害怕,紧接着就问他,“你想干什么?”“跟他要十亿。”“人民币?”“美金。”想到自己银行户口里的数字从来没有达到过五位数,我到底还是笑出来了。这么看起来,我们两个真的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你叫韩晓耕去约他吧。”我冷笑着说。他听了倒没生气,淡淡地回答:“她什么都不是。”我想问他,那我又算是你的什么人?问题几乎脱口而出,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是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你?”一面扶着墙壁站起来,一面低头拉了拉裙子。他没看我,回答:“算帮我赎身。”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完也站起来,对着镜子整理衣服,一会儿就又恢复到原来潇洒贵气的样子。我觉得他这句话真得很不要脸,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屋子里待了,对他说:“我真的要回去上班了。”说完转身就朝门口走。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拦我,跟着我走到门口,替我打开门。我不想让他跟着,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力气说什么让他滚蛋的话,任由他陪着我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