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的夏天,我从波士顿大学毕业,在纽约一个会计师事务所找到一份工作。领到第一份薪水的同时,我信心满满地剪掉了妈妈给我的信用卡。不过,第二个月收到第一张自己的信用卡账单的时候,我发现差一百块钱没办法全额还款,这才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生活不易啊。与此同时,我终于搬进了林晰的公寓。那一年,他开始为一本一线时尚杂志摄影,已经有机会和时薪上千美元的模特合作,身边也有了专门的灯光师和助理。不用说,收入肯定不差。不过他从来没跟我坦白过他一年究竟能赚多少钱,更不用说像传统的上海男人那样上缴收入了。他给我买几千美元的礼物,请我在昂贵的餐馆里吃饭,带我去旅行,但是从来不会帮我还信用卡的欠款,最多最多也就是给我二十块钱坐出租车。相比他的风光无限,我的第一份工作真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底层,主要就是做些复制、粘贴、整理数据和盘点库存之类的简单重复劳动。就连梅森这个二十三岁、时运不济的老模特也口口声声地问我:“你怎么这么想不通,去做这样无趣的工作?”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无趣的工作来得也并不那么容易。
毕业前的大半年,我就跟成千上万愣头青似的毕业生一样开始疯狂地找工作了,履历表一沓一沓地印,隔三差五地就穿梭在马萨诸塞州和纽约州各处的招聘会里,写求职信,寄简历,填申请表,参加充斥着各种古怪问题的考试或者测评。如果运气足够好,就会得到一个一刻钟到三十分钟的机会,打扮得一本正经,在未来雇主面前摆出职业的表情,努力证明自己有资格成为某个大机构里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零件之一。终于,在开始做论文的同时,我在一间不大不小的银行里找到一个实习的机会。那个职位隶属于总行财务部一个管理现金流的小组,具体工作是核对几个中转账户的资金进出,把相对应的划入和转出匹配起来,然后对冲掉。听起来很白痴,实际上也是。这种工作绝对没有治愈癌症、保护热带雨林,或者拯救经济危机那么有意义。但是这样的进出账每天有成千上万笔,还会牵涉到汇率问题,做起来却需要很大的耐心和仔细。而且,就连这样一个预计年薪不到五万美元的位子也不是拿稳了的。原本在财务部做兼职的莫林太太也想要转成全职工作,加入了竞争。
刚开始我还觉得她挺可怜的,至少有三十五岁了,年轻时安心在家做了许多年的家庭主妇,后来又离了婚,前夫还总是拖着不愿意付抚养费,因为经济原因才又出来做事。她手里只有一个社区大学成人再教育的文凭,脚上穿的是超级市场里买来的几十块钱的鞋子,人不聪明,反应又慢,做起事情来瞻前顾后磨蹭得不行。但是,两个月之后,我就是输给了这样一个人。带我的师傅给我的评价是:“聪明,但不太适合这份工作。”财务部经理与我握手,祝我能在其他地方找到属于我的“职业机会”。两年之后,我和莫林太太在机场偶遇。她已经升了两级,刚刚从伦敦培训回来,减了肥,穿着得体,戴着副时髦的黑框眼镜。不得不承认,当年的我比起她真的缺少了一些东西。生活,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体会到生活真正的滋味儿。但在当时,我还什么都不懂,回去就气得大哭,心里恨死了这个女人,觉得她肯定是马屁功夫了得。“我要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我哭哭啼啼地问林晰。“会找到的。”他不管我,只顾摆弄他的照相机。“万一找不到怎么办?”我追问,“我觉得好累。”一般情况下,这个问题的最佳答案是:那就不要工作了,我养你。
但是,他却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最好问问你自己怎么办,你会想到办法的。”雪上加霜的答案。我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境况其实并不比莫林太太好多少。她有个拖欠抚养费的前夫,我的男人会帮我改履历,帮我写信封,帮我寄信,跟我练习握手,模拟面试的情景,但却永远不会说:“你看起来好累,停下来吧,我来养你。”所以,我认命了,擦干眼泪,继续写我的求职信。几天之后,我接到通知去一家化妆品公司面试一个市场部的职位。出发之前还蛮高兴的,认真准备了一番,带齐了所有东西,早早地就出门了。到了那里发现他们竟然通知了所有寄去简历的人,房间里坐得满满登登,坐不下的就站着等。当然,原本在电话里约好的时间也是不作数的了。排在我前面的还有几十个人,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从下午三点一直等到六点多,终于轮到我了。走进面谈室,屁股还没坐热,人力资源部的女人看看我的履历,又瞟了一眼我随手放在脚边的黑色爱马仕吉普赛背包,说:“我们要找一个年薪四万五千元的市场部助理,你觉得你合适吗?”语气里透着些揶揄。我很想说,适合适合,求你考虑一下我吧。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恐怕不合适,再见,女士。
”然后,站起来,转身,骄傲地走出去。到了外面才发现自己做了件完全没有意义的蠢事,心里又觉得委屈得要命,一路抹着眼泪开车回去。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开车经过一个冷落的街区,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正想心事,突然有人冲过来拉我的车门,一个黑人,拿起我放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包就要跑。我一下子扑上去,抢回来,他拉住背包带子往外拖,我力气没他大,就整个人压在包上面,同时拼命地大叫。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可能只有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又有车子经过,那人才松手跑掉了。我浑身发抖,关上车门,锁上,立刻离开那里。一路上慢慢平静下来,腾出手来擦掉眼泪,想想实在后怕,自己当时很有可能受伤甚至送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勇,或者只是借机会出一口怨气,好把找工作受的委屈排解掉。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林晰,只是对他感叹,四千美元的包包果然比一般的要牢一点。
一半是赌气,另一半是不想让他因为这件事情,作出有违他初衷的决定。我不想强迫他说“我来养你吧”,这句话在那种情形下说出来,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而且,就像他说过的,我也看到自己骨子里是坚强的人,我不想再做出受伤的小姑娘的表情。至少,在他面前。十四岁、十六岁、十八岁、二十一岁、大学毕业,整个人生当中有如此之多人为树立的里程标记。时间分分秒秒,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你不断长高,变重,鞋码越来越大,你来月经了,需要带胸罩了,可以考驾照了,去酒吧不用假身份证了,有封信寄给你提醒你去投票选举。再接下去,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觉得你已经是大人了,不约而同地期望你变得独立、勇敢、理智,要求你为自己所有的行为担负责任。突然有一天,你不再能像从前一样,打破了东西哭一通鼻子了事,不会有人反过来劝慰你,给你一块柠檬味的软糖,再在你的哭红的鼻子上印下一个吻了。
但是,你真的可以吗?你真的长大了吗?我怀疑。又过了两个月,在一次笔试、一次测评考试和三轮面试之后,我终于拿到现在这份工作的要约。我很得意地拿给林晰看,一时间又忘记了所有独立自主的原则,装得惨兮兮地对他说:“这点薪水在纽约只能住贫民窟,我能不能来跟你住啊?”他拥抱我,点点头。也许注定了的,他永远要对我让步。两个人住到一起之后,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适应我的生活习惯。我一周洗一次衣服,换下来之后喜欢到处乱丢;拿书出来看,看过了从来不会放回原处;护肤品、化妆品、各种首饰小摆设浩浩荡荡摆了一桌子;衣服鞋子占了他衣橱里的半壁江山,还时常霸占他的地盘。有段时间,我们每隔一两个礼拜就要跑去巴尼百货商店五楼家居部买衣架,只因为家里原来有的那百八十只总是不够用。不过,现在再回想起那个时候,两个人抢来抢去的似乎也很有意思。
终于有一天,林晰忍不住对我感叹:“原以为你从小没有妈妈照顾自理能力应该很强,怎么会这样?”我带着一种“货物售出,盖不退换”的奸商心理向他坦白,我爸是那种衣服从来不洗,穿起来照样玉树临风的人物。我们父女俩过日子家务活儿一切从简,小时候就是觉得洗头梳头麻烦,才骗我去剪了个男孩儿似的短发。他这下知道上当了,跟在我屁股后面收拾了一阵儿,然后请了个人打扫了事。就这样,我们过起了热闹亲密的小日子。慢慢地,我就像他担心的那样开始彻底依赖于他的照顾,我不必担心房租水电,吃喝也全由他买单,于是就心安理得地把头几个月的薪水全部用在买衣服、鞋子和化妆品上面。被他骂了一顿之后,才开始了强制性的储蓄计划,增加了保险,规定每个月只能花薪水的二分之一,余下的二分之一一半存款一半投资。在那之后,每次站在商店的试衣镜前面,身上的裙子舍不得脱下来还给店员时,我总要在心里骂一句:该死的林晰。直到看见银行账户里稳稳增长的数字,才又理智起来,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