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过来的时候,我似乎死过一次了,从一个冰冷的地方回来,浑身打颤,胸部以下只有一点点麻木的知觉。我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身上只套着件反穿的蓝布褂子,旁边一堆仪器发出嘟嘟嗡嗡的声音,唯一看得懂的是一部电子血压计,灰绿色的屏幕上显示低压五十。“她醒了。”一个黑胖护士在门口用闷闷的声音说。我勉强转过头,看见林晰从门外走进来,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身上还穿着血衣。“你杀人啦?”我还是没正经,一笑就觉得肚子上很疼。他没理会我的玩笑,走过来,脸上表情很严肃。“宫外孕,估计有五个半礼拜,左边输卵管破裂引起大出血,没办法保留,切除了。”他简单地交代,“我叫洛拉来了,等她到了,我回去换衣服。”不知道是不是麻醉的效力还没过去,脑子里木木的,他的话我听见了,也明白,但就是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问他:“几点了?现在。”“六点半。”他回答,然后就没有再跟我说话,两只手捧着个头坐在我床边的沙发上。我觉得又累又迷茫,也闭着眼睛不说话。
大约半小时之后,洛拉到了。她过来看看我,然后又跟林晰亲亲抱抱地告别,低声说了几句话,临了还摸摸他的头发和脖子。我知道他们一向那样,但是在那个时刻看了却觉得有些刺眼。林晰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离开之后,洛拉坐在病床边看杂志,看了一会儿发觉我睁着眼睛,就很高兴地翻开一页拿给我看。她第一次有一张大幅照片登在这本一线时尚杂志上,买了好几本送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云泥之感,林晰喜欢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姑娘吧,年轻,乐观,独立,有上进心。而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算是什么?毕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像小时候掉了乳牙一样长回来。他关照我够久了,现在他失望了。我呆呆地盯着那张跨页的大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洛拉突然说:“他伤心极了,你知道吗?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看看她,她似乎也有点生我的气。我觉得这种逻辑很怪,我是那个险些死了,又切掉一边输卵管的人,难道要我来说对不起?我没理她,闭上眼睛,装睡觉。
麻醉药的效力渐渐退去,刚开始小肚子那里的刀口还是隐隐约约钝感的痛,慢慢地变成很痛很痛,我一声不吭,咬牙忍过去了。好像过了很久,一个护士进来给我量体温,看了看血压。林晰也回来了,换了衣服裤子,买了一些吃的用的东西。我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闭上了,一直等到洛拉走掉,才开口说话,莫名其妙地有点生她的气,觉得她先前的话有些居高临下的说教的味道。“我想吃东西,我胃痛。”我对林晰说。“医生说还不能吃。”他回答,“要到明天才可以,还有,不要多说话。”他背对着我,隔着病房的玻璃窗看着外面。“你生气了?”我问他。“我为什么要生气?”他冷冷地反问。“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你反正是生气了。”我觉得很委屈。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问我:“你是笨蛋吗?”“你说呢?!”我也生气了。“你真的要这样过日子,至少也应该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吧。”我知道他怎么看我的了。我气急了,抓起洛拉留在床边的杂志朝他扔过去。手背上输液的针一下拔了出来,本来就很疼的手术伤口愈加疼得难以忍受。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痛得蜷起身子,眼泪也涌出来了。林晰赶紧冲到床头按了铃,护士过来给我检查了伤口,重新扎了针,又嘱咐了一遍,走了。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他走过来问我:“很疼吗?”“废话。”我转过头去,背对着他回答。他在床沿上坐下,然后躺下来,从后面抱住我。这个温柔的动作让我的眼泪决了堤一样地涌出来。我转过身,钻进他的怀抱里,深深的,黑暗的,似乎才感到一点安全。“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的。”我哭着反反复复地说。他没说话,只是把我抱得紧紧地,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背。五天之后我出院了。在这五天里面,我最深的体会竟然是关于健康的。从此之后,我住医院算是住怕了。只要是躺在病床上,无论你曾经是如何如何强壮倔强的人,随时都会有医生护士走进来叫你脱掉衣服,捏捏伤口,再给你扎上一针。盐水挂完了一瓶又一瓶,两只手背全都肿了。于是,我暗自决定与医院再无任何瓜葛,但方法恐怕不是保重身体,而是畏疾忌医。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眼泪汪汪地对林晰说了几百遍“好疼啊”“疼死了”,赚了满满的感同身受的关爱之后,从医学角度上说,我康复了。办完出院手续,林晰要我把开刀的事情告诉我妈,我说不要。“她不会跑来骂人的。”他说。“我就是怕她知道了也不会来。”我又使出我的杀手锏--装作可怜的小孤儿。他并不买账,看看我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你过你自己的生活,作自己的决定,即使没人对你好,你也要对自己好。”大道理,我心里说。不过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想我最好还是乖一点,于是就很听话地点了点头。他弯下腰,把我从轮椅上抱上车,带我回家。林晰的新公寓是栋战前的旧建筑,但大堂、电梯和走廊却都装潢一新,看起来既简洁又现代。他租的房子在五楼,是一个两间卧室的套间,一间睡觉,另一间放他那些拍照片用的零碎儿,布置得简单干净。我在那里总共住了两周时间,还是照老规矩,我睡床,他睡客厅的沙发。他说,原来想过买那种可以打开来变成床的折叠沙发,后来想想总不会又这么倒霉吧。却没料到一念成谶,他又过上了睡沙发,洗冷水澡,外加给我洗衣服做饭的日子。
我贪恋着他的照顾,毫无愧疚,也几乎立刻爱上了他的卧室。像任何一个自恋的男人那样,他把房间漆得通体雪白,衣橱也是一溜白色的百叶门。床靠着一扇落地窗摆放,窗边挂着米色亚麻质地的长窗帘。天气晴朗的时候,不管是阳光还是月光都能大大方方地照进来,轻柔地洒在床上。我总是不舍得拉上那道窗帘,喜欢躺在那样温柔的光线里。每当那样的时刻,我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起了荒唐幼稚的念头,以为那些来自太空中其他星球的光线可以神奇地改变所有不幸的事情。但是,只要是房间里开了灯,而我又穿着吊带睡裙走来走去,林晰一看见,就会马上去拉上窗帘,叮嘱说:“下次记得拉窗帘。”“你一点也不像个搞艺术的。”我鄙视地撇撇嘴评价。他满不在乎,耸耸肩,重复:“记得拉窗帘。”两个星期之后,我去医院复查,一切正常。给我看病的妇科医生最后嘱咐:以后要小心避孕,定期做检查。开了些药,又给了我一个试用装“杜蕾丝”。我一并扔在汽车抽屉里,觉得自己又一次被看成了滥交的蠢姑娘。那些药片后来被证明根本不适合我,一吃周期就乱得一塌糊涂,不过那个避孕套倒是派上了用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