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我就被赶回了波士顿。走之前发现林晰换了辆新车,也就是前一天晚上载我回来,又被我吐得一塌糊涂的那部车。那是辆本田,中规中距的黑色四门轿车,米色皮坐椅,一派中产阶级风光,再一次出乎我的想象。不过,我仍旧坚信,他骨子里还是那种开跑车,且习惯性超速的妖冶角色。回到学校之后一算,我已经旷了整整一个礼拜的课了。就像小孩子闯祸被抓了现行之后,看看大人的脸色,总是会收敛一阵子,摔破了的膝盖也似乎忘了疼。接下去的几个礼拜,我都规规矩矩的,在上课、做功课和打工当中度过。开学之后,迪克森那里的工作换成一周去两到三天,但晚上常常要留到很晚。当时,虽然数码摄影已经悄悄兴起,但还远没有现在这样风行。那个时候的商业摄影用得最多的还是三十五毫米的胶卷,或者是用在机背取景照相机上的散页胶片,那种至少四乘五英寸的大家伙。那段时间,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看尼高洗照片,喜欢看着一个个浅淡的影子在显影液中隐约浮现,渐渐变浓,然后立体起来,似乎呼之欲出。
相比之下,学校里教的“现金流偿债能力比率=经营性净现金流/(债务分期偿还的数额+利息)”之类显得如此苍白和空洞。几个礼拜过去,林晰对我的态度不好也不坏,每次都是我打电话给他,他始终没有主动联系过我。十月份的第一个周末,我犯贱跑去纽约看他,去之前也没跟他打招呼,到了他家门口才打电话给他。“查房了查房了。”我一边拍门一边对着电话喊。他没说话就挂了,径直来开了门。我走进去,却发现房间里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空落落的,又有些零乱,大多数东西都装了箱。“你在搬家?”我问。他点点头,没说话,转身又去装东西。我伸手拉住他的衣服角,问:“是不是我今天不来,你就不在这里了?”他转过来认真地看着我,似乎过了很久,才露出笑容:“怎么会?”他说着抓乱我的头发,“去照照镜子,你看起来好像走散了的小孩。”为什么没跟我说你要搬家?话就在嘴边上,我没说出口,反而真的跑到浴室里去照镜子,从洗手台上抽了张面纸,把刚才拼命忍住没掉下来的眼泪按掉。
擦掉眼泪,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晃着胳膊走出来跟他捣乱,把打包好的箱子一个一个打开来看。算起来他到美国也不过一年半,东西不是很多,就是衣服、书、唱片和摄影器材,还有一些画画儿的工具。我随手拿起一把油画笔,在手里晃晃,问他:“你现在还画画儿吗?”“不太画了。”“我还没看过你画的东西呢。”我说,“这里有吗?让我看看。”“没有,别捣乱。”我不相信,站在房间中央四下看了一圈,果然看到墙边靠着一块牛皮纸包好的长方形画板似的东西。我跑过去就要撕开来看,他跟过来抓住我的手,不让我撕,说:“都包好了,你捣什么乱!”“让我看看嘛,就一眼,一会儿我再帮你包起来好了。”“不行,松手。”“肯定是裸女。”我笑起来,干脆利落地一下把牛皮纸撕开了。蓝色的背景露出来,是斑驳的蓝白相间的马赛克,画面上是一个穿比基尼的瘦姑娘,双手背在身后,一只脚尖伸进游泳池的池水里面。画得挺抽象的,有点像高中美术课本里看到的夏加尔的风格,而且那个瘦子微微低着头,几乎看不清五官和表情。但是,那个情景,我还清楚地记得。
从他的角度看出去,自有一些奇异的、稚嫩的、动人的地方。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干笑了几声,说:“怎么把我画得这么难看?哈哈哈。”笑得实在是僵。他也敷衍着笑了笑,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动手把画重新包起来。我在旁边装作帮忙的样子,递给他剪刀和绳子,看着他的手在一堆牛皮纸上移动着,映着些淡淡的阳光。我伸出一只手合在他的手背上,手指插进他的手指中间。他停下来,转过头,仍旧垂下眼睛不看我。我们离得那么近,他的嘴唇几乎可以碰到我的脸。“我们要是早一点遇到就好了。”他轻声说。我不懂他的意思,却先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你已经爱其他人了,我看得出来,”他继续说,“我不想当备胎。”我愣了很久才又开口问他:“你原本是打算以后都让我找不到你的,对吗?”他点点头。“我原来还以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我说,感觉到眼泪在脸颊上滑下来。他伸手帮我擦掉,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地抱住我,说:“是不一样。我做不到就这么走掉。”我又放心了,靠在他的肩膀上抽抽搭搭。
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我在他这里任性撒泼予取予求,而且我知道以后我还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过下去。流过眼泪,他继续打包装东西,我继续装模作样地在旁边帮倒忙。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这段时间收入不错,所以才买了新车,并且在曼哈顿一个治安和卖相都很过得去的街区租了房子,今天就是要搬到那里去。我心里知道,他是当真的,要是我今天不来,很可能就看不到他了。两个人都知道,只是都不说穿罢了。他不过就是受我妈的托付来接一下我罢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责任的。我甩掉这个念头,反正他又在我身边了,永远都在,没有尽头。到了中午,东西都装好了,他把箱子搬上车,放不下的就装在我车上。全都弄完之后,他带我去附近一家快餐店吃午饭。我只帮着搬了几样小东西,不知怎么搞得也出了一身汗,觉得很累,还渴得要命,空着肚子先灌了一杯加冰的汽水下去。他看到了,就说:“这样胃要坏掉的。”“反正已经坏掉了。”我回答。没有五秒钟,真的肚子疼了,去厕所却发现是大姨妈来了,还好早有准备。我回到座位上,勉强吃完东西,还是觉得肚子很痛。林晰问我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我说没事。
于是,我们就一前一后地开车去他的新公寓。开了一段路之后,我渐渐觉得不那么痛了,但是人却开始发冷,嘴巴里味道怪怪的,又干又黏,眼前一点一点地发黑。在几乎只看得到一片忽忽悠悠的星星之前,我赶紧把车靠边停下,已经没力气开车门了,只好趴在方向盘上狂按喇叭。按了几下,手软了,连这点力气也没了。整个人好像浸在水里,周围的声音全都像隔着一片汩汩的水流声,听不真切。在两眼一黑失去最后的意识之前,我隐约感到林晰打开车门,扶着我的肩膀,张着嘴喊着什么,说的是什么,一句也听不到。等到重新恢复一点知觉的时候,我浑身软得像一摊烂泥,只觉得林晰的手托着我的身体,抱我下车,跑进一个有很多人的房间,听到他带着喘息的颤抖的声音:“……有人能帮我吗?她在流血……”几个穿蓝衣的人冲过来,我被放到一张推床上,许多只手上来给我插这个绑那个,有人在说着一堆听不太懂的话,只捉得住只言片语--“大出血”、“自主反应”、“昏迷”。我被推进又一个小房间,林晰被挡在外面。他松开我的手的时候,我侧过头,看到他模模糊糊的影子,垂着手站在那里,身上一大滩血从肚子一直浸透到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