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春天来临之前,发生了几件大事。先是林晰结束掉原来的工作,开始为一家时尚杂志社拍照。那本杂志以十六七岁女孩子为目标群体,虽说离一线还有很长的路,也总算不用再围着螺栓螺帽打转了。农历春节之前,他到学校来看我,给我一个深红色皱纹纸包的盒子,打开来是一部红色的手机。“干吗送我东西啊?”我问。他呵呵地冷笑,说:“省得再给警察叔叔找麻烦。”然后拿出一个同款的黑色的,拨了一个号码,我手里那个响了,他拿过去,设了一个快捷号码。“我不喜欢红的。”我说,“你那个黑的挺好看的,我要那个。”“不行。”“你做人情就做得地道点,我最不喜欢红颜色了。”我伸手去抢,他不躲,笑着看着我,任由我把他的电话拿过去,红的丢回给他。后来,那对电话我们用了五年,第一个快捷号码始终是彼此的。第二件事就是我爸交了个女朋友。更准确地说,是已经交了一阵的女朋友,终于正式告诉我了。那个女的从前是我爸的学生,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上我爸这个中年大叔了。而且大叔对人家也有意思,做毕业论文的时候,特别挑了她的选题。
该选题说起来也实在劲爆,原文不记得了,反正中心思想就是论述法国文学史上的不伦之恋。结果,那个学期,我隔三差五地就能在家里看到这个女同学,恭恭敬敬地坐在大叔身边,桌子上一把彩色水笔,一厚叠纸,纸上改得那叫一个五彩斑斓。几个月后论文做成了,大叔带着些许伤感,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助此女到巴黎留洋。不想淑女情长,几年之后,人家又飞回来了。“爸,其实这样挺好的。”我在电话里说,不是心里真的觉得好,而是没有我反对余地的好。“你这么说,爸爸很安慰。”大叔还挺能演。“就这样吧,新年快乐。再见。”还是我先演不下去了。放下听筒,我一把拔掉电话线,把电话机扔了出去,宿舍门没关,电话飞出去老远,砸在对面房间的门上,“嗵”的一声,塑料的碎片落了一地。室友和几个来串门的女孩子惊愕地看着我,我平静地解释:“我爸要跟一个二十几岁的女的结婚了,以后我没有家了。”“哦!”姑娘们与其说是叹息不如说是欢呼,“欢迎加入达洛斯孤儿俱乐部!”在这里,我总算不是特殊的了。第三件事就是,农历小年夜的早晨,我收到周君彦的电邮,正文只有一句话:小闻,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今年不能去美国了。
你不用回来找我,好好读书,以后我会来找你的。我反复看了几遍都不懂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上课要迟到了,才抱着书和作业本跑去教室。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用教学楼中庭的公用电话打他家的电话,响了一下就有人接起来,正是周君彦:“我知道你会打过来的。”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问他:“你说不能来了什么意思?”“我家里出了一些事情,你先别打断我,听我说完。”他说,“你不要去打听是什么事,我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到,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我今年不能去美国了,但是我们肯定不会分开的。”“我们现在就没有在一起!”我冲着电话听筒叫起来。他没理会我的话,停了一下,问我:“你相信我吗?”声音里透着从来没有过的坚决,听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我相信你。”我这样回答。但是实际上我并没像他关照的那样不去打听,那怎么可能?!我没有去上剩下的课,给一个从前的同学打了电话。
那人很吃惊我会想起来给他打电话,没听完他寒暄,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周君彦家里最近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他说他也不太清楚,不过好像跟韩晓耕有点关系,他们两个最近总是在一起,请假也一起请,两个人成绩都没有从前好了。我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想了想,回答:“大概去年十月份,就是你走之后不久。”我说:“哦,知道了,谢谢。”挂断电话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了,学生们都在上课,我不确定是不是要再打电话给周君彦。打过去,我又该说些什么?我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走了一会儿,碰上一个老师,问我哪个班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在外面晃?我回答说身体不舒服,请了假回去睡觉。
禁不住有点佩服自己了,瞎话真是张口就来。走出大楼,天气很糟,没有一点阳光,远处的天边团着一片乌云。我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河边走,一直走到树林深处,在一棵栗子树下坐了很久。许多年之后,我跟林晰说起那时的感受。那是种很奇怪的经历,就好像突然变成了个无家可归者,周围再没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是和你有关系的,而你就像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林晰告诉我,他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而且当真在公园的长凳上睡了大半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傍晚,我回到学校,给周君彦回了信,也是一句话:我都知道了,不要再联系了。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到回信,我渐渐地也懒得再去查收那个邮箱,直到把地址和密码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