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焰去法国,只不过带了一只行囊。
他争取到一单广告拍摄。
终于不必再做谁的助手,摄影师一栏亦终于可以郑重写上自己的名字。
走时他同丁轻说再见。
丁轻便只呆呆望住他。隔半晌,又问
——庄焰,你怎么不安慰我?
庄焰似听了一个好玩的笑话,发出由衷地笑声
——丁轻,我知你承受得住。
丁轻这时却拽住他外套的双襟,将面孔埋在庄焰胸口,喉中发出呜咽好似负伤的小兽。
他甚至要以为她在哭。
但不久她抬起脸来,将乱发拂在一边,平静地同他说了再见。
说时嘴角弯一弯,像是个笑容的样子。
庄焰于是放了心,转身走往海关。
有一些感情里面,似是注定没有等待这回事的。
他不要求,她也不承诺。
好像这个人这些时间从一开始就是用来失去,继而用来缅怀,或是用来忘记的。
丁轻回过头,给等在几步外的温良姿一个庄静的表情。
良姿却吸一口烟,展颜对她一笑,说
——若伤心,便哭出来。
良姿见这时下午三点的阳光自天窗照上丁轻面孔,又渐逐寸隐去。
一切光,一切声音,步步为营来吞没她,但她不为所动,神色执拗倔强,尽管带着点颤抖。
然,过度隐忍的感情只会转而向内,杀伤灵魂。
良姿便知丁轻这一生,即使再快乐,亦不会太快乐了。
温良姿深知丁轻,如同深知自己。
她深知接下来的日子她将如何饮酒饮到醉,凌晨时发神经跑去屋顶看国庆节的烟花,脚踝上还锒铛挂着双高跟鞋;深知她房间内将是如何日复一日播放着Norah Jones,电视机屏幕上雪花漫漫闪烁,而她和衣滚倒沙发上,头发腻乎乎缠在一起似墩布;深知她将怎样在日光锋利的中午慢悠悠踱去便利店买成箱的啤酒同泡面,又将怎样诱使着那打工的小弟替她扛回公寓,那啤酒有时冰镇喝,有时常温喝,而泡面有时煮着吃,有时咬着吃;深知她的眉目将怎样变到不是从前的眉目,那上面的苍老便是拿漂白剂擦亦是擦不净了。
她亦看顾她,如同看顾自己。
把她自成团的被单中刨出来,拖进浴室大力洗刷。
一边洗,一边同她说
——你若死在这里,丁轻,没有人会伤心。而你最希望伤害的那个人,根本连你的死讯也不会知道。
丁轻这时才醒转来
——良姿,可不可以有一个人很爱我。
良姿便对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跟她讲
——不,不要做梦。每一个人亦是爱自己更多。
丁轻自浴室出来,穿牛仔裤白衬衫,头发尚在滴水,湿漉漉,像海藻。
瞥见桌上放着苹果,便捡一个大口吃起来。
良姿抿着嘴笑。
呵,又活过来了。
——丁轻,听说此刻你同你的教授走?
——呵,你怎知?
——他是什么样子?
——呵,一个老人的样子。
当然是不止这些的。
教授姓康逊,英国人,讲一口硬得打死人的伦敦音,学问上颇有些自负。
年轻时想必是好看的,故年过半百仍不失风流自许,好穿长风衣,跟学生在一起时,亦会得学他们戴棒球帽。
且又相信是真名士自风流,并不介意穿着破了洞的毛衣在学院里走动,头发似一只鸟挥出半扇翅膀。
但他善饮,讲话有趣,偶尔刻薄,自恋起来非常天真,笑时有弯弯眼睛。
派对上又会拖住学生同他跳一支慢狐步,跳时身体的韵律是老派的,穿越时光的。
舞毕会得送舞伴归座,十分得体。
那一回派对上,丁轻由他引着在舞池中悠悠走步。
正自神游,一抬头见康逊微微仰着脸,闭住眼睛,面上表情有十二万分温柔。
丁轻一时竟有些眩惑。
呵,是否他年轻时候,亦曾同他玫瑰般的初恋情人舞过这一曲?
终于她忍不住调皮,要唤回他魂魄,轻声向他说
——若他日重逢,我该如何问候?以沉默。以眼泪。
恍惚中康逊低了头来看丁轻,继而又向四周望一望。
这舞场,这人声,这裙裾,呵,还有这舞曲柔靡,令他不知今夕何夕。
片刻他魂魄复位,不禁又向眼前这女子深深注目一回。
且又无法克制地问多一句
——你是谁?
之后有一回良姿去探丁轻,恰康逊也在。
毫无准备地,三人相对,片刻之间那情形不是不尴尬的。
但康逊随即笑道
——呵,若再来一人,刚好可凑一桌麻将。
大家笑一回,气氛顿时好很多。
要到这时良姿才知,这白头翁是如何竟能叫丁轻心折。
他多么令人舒服。
那一日丁轻脚上穿双黑色缎子拖鞋,鞋面上绣垂垂一朵罂粟花。如她的图腾。
送走了康逊,丁轻回身对她说
——良姿,一个人若打定了主意要叫自己快乐,那么香槟鱼子酱和啤酒花生米,这两种快乐实在是没有任何差别的。
呵,丁轻,这便是同一个老人恋爱的好处。这暮年的男子纵容着甚至怂恿着你性情中阴暗的成分。
但亦正因如此,这点阴暗在他面前就永远成不了气候。
你看你现在,多么随遇而安,多么平和。
人的身体里有一些苍老是生来就有,生来就知,但它如何被安放,怎样被运用,有没有善终,却只能够由命运左右。
两年后,康逊退休,回苏格兰乡间养老。
亦是丁轻送的行。
去往机场的夜行车上,除开前路有蒙蒙的光,左右俱是黑,周遭密林风起又传来涛声,车如行在海底。
他同她好像在这两年中已将一生的话说尽。
此时默默无语。
但她的手分明还被他握在手里。
但为什么丁轻竟觉得这个人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康逊那一日穿长风衣,走路时衣角猎猎翻动,如一面离别的旗。
头发仍有数缕不肯庄重,似一只鸟挥出半扇翅膀。
丁轻忍不住在他身后又唤一声,且追前几步
向他说
——若他日重逢,我该如何问候?以沉默。以眼泪。
康逊便怔一怔,惊心动魄了,不过因他苍老,故连这惊动亦只是瞬间。
但该瞬间已足够促使他说出
——丁轻,若我不是这么的老,……
后半句他怎么也无法说下去,因前半句已是不真。
丁轻见他如此,十分不忍。
伸手拂一拂他的发,便即转身离开,亦不再偏执地要来跟他讲一句再见。
自始至终,她亦没有问过他是否爱她。
自机场返转,已是深宵。
丁轻脚步轻悄,走在幢幢楼宇之间,忽于一个街角听见不知哪个窗口传来老歌——
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人在途中,人在时空,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
无端地,丁轻的内心竟生出些悲怆,亦不知是对自己,抑或是对生命。
一想到这情绪竟可以对着后者,丁轻便觉恐惧了。
呵,不,她怎么承受得起生命中最重大最根本的空虚。
仰头又见电线切割的暗黑天幕上,落下一场快雪。
丁轻简直不能相信剩下的半个夜晚自己可以独力过完它,急忙拔脚往温良姿那里去。
良姿亦是深宵不眠的人,正捧住马克杯喝红糖姜茶,看粤语旧片。
开门见丁轻发间雪珠尽化成水,额发湿嗒嗒腻住眼睛,她便笑问她
——丁轻,为什么你总是不快乐?
——良姿,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认定万事我也承受得住。借这个故便都不肯来怜惜我?
丁轻蹬脱平底鞋,轻车熟路摸去良姿的沙发,扯来脚毯搭在腿上。
——呵,丁轻,你可有出声来企求他们的怜惜?你可有出声来企求他们来分担你的负累?不,你没有。原本你亦不是那样的女子,你做不出来。
见丁轻低头不语,温良姿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只能自己承受着。丁轻,这便是你的宿命。
说罢,良姿递她一杯红糖姜茶,又甩一条干毛巾给她叫她擦干头发,笑道——
呵,丁轻,你同年轻时候的我多么相象。
这时她却抬头,眼中有雪雪光亮,如夜行的兽——亦是这样的不快乐?
——或者。但更重要的是,你同那时的我对爱都抱有那么高的期许。
每一个人对被爱的渴望,是自出生一刻便异常强烈,然而我们之后所能做的,便不过是磨蚀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