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色尚有些昏暗,各部府门前点着灯笼,陆陆续续有勤快的司署小官赶早儿前来报道办差。马车独行至典兵部附近,缓缓停下。
凤止青如往常一样,静静的站在通往典兵部府衙的岔口,微凉的早风吹拂他的脸,却吹不去他眼中能化雪为水的温柔以及那抹淡淡的期待。
快近辰时的时候,一辆再熟悉不过的马车远远的疾驰而来。一对儿活宝似的父女慌里慌张的跳下马车,来不及别过,各自火烧了屁股似的往自己的差衙跑去。以这样的速度算来,今日应该能勉强赶在司礼官数点名册之前了……
“王爷——”啪的一掌拍在凤止青肩头。贺彩依微微喘气,笑嘻嘻的盯着每日都会在附近“巧遇”的仁王殿下。
凤止青轻笑着伸手将她歪歪斜斜的帽冠扶正。“今日来的很早——”
“因为凤大人说今天有极其重要的大事要与我商量!”彩依一脸自豪的扬起下巴。
“你?”凤眼为斜,睨着身旁特别兴奋的人,半信半疑的摇头。彩依不过是个小小的执书女官,凤恒德怎会找上她……
“你那是什么眼神儿?看不起我?”彩依不服气的瞪大眼睛,伸着胳膊肘狠狠撞了撞凤止青,结果自己被弹开,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地上。
“没事吧?”凤止青眼疾手快的扶住摇摇欲坠的人。
彩依吐吐舌头,心虚的摇头,嘿嘿笑着转身往典兵部跑去。
轻盈欢快的身影如小鸟似的跑远了,凤止青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笑的柔和,慢慢转身回到自己的马车中。
琴儿侍候在旁,将微温的茶水递上,凤止青却没有接,只是出神的望着车窗外渐远的身影发呆,眼中的痴恋与柔情让琴儿心中微微酸涩。
彩依长的很好,有明丽清秀的眉眼,站在人堆中总能被人轻易的发现。但模样漂亮的人又何止她一个,一张清秀明媚的脸并不足以——诱惑敌人……
凤恒德负手站在窗前,看着从窗下欢快跑过的人,每每感叹她那一身灵动,模样好的人比比皆是,可那清动如兰的气质却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那一日,凤琛二年的立秋,贺彩依由小小的执书女官升任为了典兵部正四品执书主官。
“……”
“……?”
“……”
“……!”
“……”
“你再不说话我走了!”彩依砰的一下放下茶杯,气呼呼的瞪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凤止青。亏她升了官第一个跑来告诉他,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黑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嫉妒!一定是嫉妒!彩依愤愤的如此想着
“为何要将你升任?”凤止青眉头不展,忧心的抬头看着贺彩依。
“因为我能干!”彩依喜滋滋的扬着下巴乐,那得意的劲儿,看的人直想摇头笑。
“总之,万事小心——”凤止青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只是隐隐觉的不对劲儿,心中耿耿于怀。
“……嗯”彩依似懂非懂,胡乱点了点头,总觉得今天的凤止青怪里怪气的。
直到很久以后,当她想起那时候的凤止青,想起凤止青的那句话,心中微微紧涩,那是她日夜的冰寒痛楚之中为数不多的一丝温热与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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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上之火烧的很旺,爽朗豪迈的笑声伴着火篝上四溢而出的烤肉香气,让沉静的夜显得尤其热闹。
这群强盗!彩依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景象,眼中却闪动隐隐的水气。这群强盗……这群强盗她很喜欢!这可怎么办……
“丫头!接着!”一个大胡子蛮汉将手里烤熟的羊腿丢了过去,彩依赶紧拽着袖子捧住,烫的哇哇乱叫,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捧着羊腿的小丫头混在一群粗鲁壮硕的男人中间,显得尤其娇小可人,只是那眼神儿……按胡子大汉的说法儿就是,太没女人味儿……
彩依斜睨他们一眼,嗔怒的哼了一声,仰着下巴一横一横的掉头走人。
“她怎么走了?”其中一个长相比较清秀的男人眼神一黯,看看手里正准备献给美人的羊腿,失望的叹了口气。
“去去去,敢打彩依的主意?也不看看她是谁的人——”
“侍、侍婢又不是侍寝——”清秀男人不甘心的咕哝。
彩依是公子的侍婢没错。可是自从出了那件事,公子已经改掉了王爷府里那些贵族子弟的坏习惯,再也没让婢女侍寝了。
难道——彩依是例外?
四周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一个个挤眉弄眼儿,心照不宣。
安静的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清幽的环境,整齐的书卷与案架,俨然一个贵族公子的寝房。与外头火光冲天笑声豪迈的情景一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公子,这是二郎寨当家今日送来的酒——”司义卿将上好的女儿红放在角落,转头整理案架上翻乱的书。
一身雪色衣衫的少年静静的坐在案边,手中拿着书卷已经看了很久,正觉嘴中没滋味儿,馋的很。于是拿过酒坛子,开了封,倒满一杯。
“等一下!”司义卿眼疾手快的拦住一脸茫然又无辜的司夜南,无奈的叹了口气。取出银针试了试,确定无毒才敢让他喝。
唉!他真是不得不佩服他家公子,被人毒了七、八次,还是不懂什么叫小心谨慎……
“公子!”彩依砰的踹开屋门,手里捧着羊腿儿,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哝,刚烤的,还烫着呢,赶紧吃——”
“好——”司夜南妩媚的眼中倏然光彩,轻放下手里的酒碗,接过香喷喷的羊腿儿,欣喜的像个孩子。
“等一下!”司义卿再次眼疾手快的拦住他,再次取出银针试了试,这才重新放回他手里。
“切,难不成还怕我毒死公子?!”彩依不服气的斜眼瞪着司义卿。
“哪里——”司义卿好笑的拍了拍她脑袋:“不是怕你,但总怕会有其他歹心之人,小心为上——”他真的是被吓怕了。司夜南中过的毒五花八门不计其数,幸好他命大,险险的才能活到今日。
“……”彩依垂眼不再说话,看着司夜南秀气的一口一口吃着羊腿,看的有些痴了。
她无法对这个男子心存不善杀念,即便她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混到这些人中间,她却绝对无法想象自己会害死他,绝对不会……
婴儿的啼哭蓦然打断了彩依心中的思绪。司夜南微蹙眉,赶紧放下手中的羊腿,仔细洗净双手,这才手脚笨拙的抱起摇床中的小婴儿,照着彩依教他的法子,温柔耐心的哄着婴孩。
司义卿双眸黯然,与贺彩依相视一眼,两人皆在心中微微叹息。
孩子的母亲差点将他杀了,那条狰狞的疤痕此刻还躺在司夜南胸口,他却似乎忘记了,毫无芥蒂,毫无提防……
听说当初那女子并没有即可求死,被囚禁在密室中,怀胎十月生下了深深后才毅然决然的自我了断。或许……她也舍不下腹中的骨肉——属于她和司夜南的骨肉吧……
“想什么?”司义卿轻推了推发呆的贺彩依,笑着指了指另一边的男人与娃娃:“我看公子快招架不住了,你赶紧帮帮他——”
“噗哧——”彩依笑着站起来,从慌张无措满脸无辜的司夜南怀中将一直踢腿哭嚎的娃娃抱过来,指了指他怀中湿答答的那片衣衫:“孩子尿完了难受,你得帮她换尿布,怎么能这么傻抱着不动——”
“好——”司夜南受教的点点头,心中记下了。
“公子——”彩依麻利儿的替小娃娃换了尿布,忽然顿了一下,神色严肃的转头盯着司夜南,盯了很久很久,幽幽的开口:“我也替你生个娃娃,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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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岁末下了场大雪,一片皑皑,将越水山拢在清冷的苍白之中。
苍白的雪色伴着一室沉寂。寂静的屋中只有低低的咒骂声划过空气,伴着一张张愤恨甚至不敢置信的怒容。
司义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但决绝的狠心下却掩不去那万般的挣扎。
彩依竟然也跟那些女人一样是来害他们公子的……
“是不是?”冷清的声音打破一室寂寥,像窗外雪色一般苍白。司夜南神色如三尺冰寒之水,早已没了平日的笑意,一瞬不瞬的盯着贺彩依。
他可以不理会别人的言语,甚至可以不理会手中的铁证如山,他只希望能从彩依口中亲耳听到一声坚决的否定,就像她平时跳着脚叫屈喊冤那样……
“……”得到的是一片沉默的回复。司夜南慢慢闭眼。屋中响起一阵动静,几个人悄无声息的将彩依带回密室囚禁。
“不要伤了她,她腹中有孩子——”
“是——”一群人面色平静,怒火在心中烧起却烧不走他们的理智。因为他们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面,看多了这样的事实。如何行事,如何善后,他们一清二楚。
彩依倔强的紧咬着唇,一声不响,被人押进密室。这里曾经住着另一个绝望的女人,腹中怀着自己想杀之人的孩子……
哼,没什么了不起!死就死吧!
是的,她早已做了打算。她无法割舍对司夜南的感情,无法狠下心肠杀了他,同样的,她更不可能倒戈相向背叛朝廷。她早已走到了不能回头的地步。与其回朝领死,她宁可像深深的娘一样,为他留下一点血脉,属于他们两人的血脉,然后再以死向朝廷谢罪了却心中遗憾……
她是个倔强的女子,即便爱一个人也爱的随性而洒脱。
“她会死吗……”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不安。
她会像深深的娘一样生下孩子后就自尽?
司夜南食指紧叩着桌沿,心狠狠的一揪。他知道彩依一定会那样做,因为他看见了她眼中的决然,跟深深的娘当初一样,不顾一切毅然求死的决然……
司夜南紧紧闭上眼,微颤的眼睫透露出他此刻的慌乱与不舍。
“放她回去吧——”
“公子?!”司义卿诧异。
“……”他不希望再害死孩子的母亲。死了一个,以后或许还会再死很多很多。永无止尽的面对这些事让他厌恶乏累。与其让彩依受尽煎熬生下孩子后自尽,他宁可放她回去……
连日的素雪飘零,地上已是厚厚的积雪。苍白的天地之间,一抹无助绝望的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远……
彩依喜欢下雪天,小时候总和弟弟们在雪地里打滚玩雪仗,那放眼雪白晶莹的世界一直是她最痴迷的东西。可是此刻,却是如此苍白,仿佛万物皆死。
他不留她……他不要她……他抛弃了她……
轻抚着微隆的小腹,嘴角带过一抹苦涩凄楚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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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了,彩依一句话也不肯说。不愿意说出反贼的据点,不愿意透露反贼的头目,不愿意交代任何关于反贼的事情……
“彩依,你这是何苦呢——”傅池善不忍的别开脸,负手站在昏暗阴潮的密牢中。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狠下心决然的开口:“你若再如此执迷不悟的护着反贼,你——你该知道是什么下场——”
“……”一片沉默。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彩依!”傅池善恨铁不成钢,气的跺脚:“既然你决心求死,倒不如先将腹中胎儿打下!”
“……?!”闭眼装死的人猛然抬头,无尽的恐惧与惊慌让她脸色苍白。
傅池善无奈的扫了她一眼,淡淡开口:“即使你绝口不提,别人又岂会猜不到孩子的父亲是谁——这孩子是彭阳王府的余孽,朝廷怎能容得下他——”
“大人!”
“你——好自为知吧——”
“姑父!”凄楚的叫声让转身要走的傅池善猛然一震,脚步犹豫。
“不准杀我的孩子!!”绝望到了最极致却化为孩子般的任性。那张清婉灵动的脸上带着恐惧的颤栗,最终却哇的一声哭出来。
“彩依……”
“不准杀我的孩子……呜呜——不准杀我的孩子!”
“……”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向自己撒娇的吧……
傅池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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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前殿外,披着白羽斗篷的人静静的站在门外,神色不定。
“混账!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啪的一声,殿内清脆的声音刺痛了凤止容的耳朵。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强迫自己站在门外听下去。
“……”凤止青微微抬手拂去嘴角的血渍,不动如山的跪在父皇面前。
“你这孽子!孽子!!竟然为了个背叛朝廷的女人如此忤逆朕!!”
“……”凤止青一声不响的绷紧全身,任父皇的脚狠狠的踹在他身上,发出沉闷的踢打声。一阵气怒的宣泄,待父皇消去大半的气,他才深深的叩头一拜,坚定的开口:“父皇,孩儿再次恳求您放过贺彩依与她腹中的骨肉——”
“来人!拉下去杖责五十!!”
“嘎吱——”门被推开,侍卫们躬身一拜,将跪在地上的人拖了出去。门外的少年脸色苍白,愣愣的看着被拖远的皇兄,在他眼中看到了如死的绝望
“父皇——”
“容儿啊,你怎么来了——”满腔怒气还来不及退去,勉强柔下声来,显得语气僵硬。
“父皇,答应皇兄这一次好不好?”
“不行!!”
“父皇——”
“……”
凤琛三年,萧瑟清冷的深秋,一声婴孩的啼哭让阮卫怜的眼泪扑朔朔流出来。
贺家喜得麟儿,同年,圣上下了密旨,于典兵部密牢中将贺彩依秘密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