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生活并不见得与上海相差太多,尤其当生活的范围被控制在学校、律所和住处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只是身边多了一堆说鸟语的人,于是,我也成了说鸟语的人。
每天,能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上课,见习,看书,写字。其实,本可以趁着休息日出去晃荡晃荡,却因为一个人太过孤单,总是没有成行。所幸,还有一同来受训的同事和时不时给我打个电话约我吃个饭的罗杰来陪我练练中国话,如此,生活倒也不至于让人太过抑郁。
至于骆兢铭那边,每个星期,我会往家里打两个电话,只往家里打,不会打到他的公司或者他的手机,因为担心打得不巧,会听到他不耐的口气,我想,如果是在家里,是在我跟他两个人的生活空间里,他怎样也不至于心急火燎地要挂电话吧。
可即使是这样,除了刚到的时候跟骆兢铭通了电话报过平安以外,之后,我连着好几次电话拨到家里都没人接。也是,骆兢铭原来就很忙,现在因为一个人过日子,所以就忙得更加无的放矢了,只是,就算明白缘由,却仍是免不了挂了电话之后,骤然低沉下来的心情。
这么憋了一阵子之后,我终于忍不住把这情形告诉罗杰,他听完了,惊讶地看了我好半天才说道:“轶乔,你憋着这股劲儿给谁看呢?骆兢铭在国内,他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就算一两次电话打得不巧,又怎么了,他是你老公,你有那权利。”
呵,真是连我自己都要忘记了,原来我是有打扰他的权利的那个人,于是,离家两个星期又三天的晚上,纽约时间夜里十点,我终于拨通了骆兢铭的手机。
电话响了好一阵,终于被接了起来,然后就传来骆兢铭漫不经心的声音:“喂?”
我没有说话,仔细地听着那一头的动静,似乎是在翻着文件,隐约还有敲门声传来。
“喂?哪位?”骆兢铭再次问道。
“是我。”小心翼翼地开口,终于又听见他的声音,我的心情仍是忐忑。
“轶乔?你等一会儿,”就听见他跟边上的人吩咐了一声“过会儿我再找你”,然后,他又接起了电话,“怎么,你终于想起来给我挂个电话了?”
“我往家里打过电话,可是你都不在家。”他的语气听起来比我离开的时候要好些了,于是,我稍稍安心了些。
“别告诉我,你今天才想起来我手机号码是多少。”骆兢铭的声音松了些,我猜想,他应该是合上了文件,把他的大班椅转向了落地窗的方向。
“我觉得你在家才表示你有空接我的电话。”我抓着电话爬到床上,形象颇不雅观。
“那你现在算是拨了家里的号,长途接线员给你接错线了?”骆兢铭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调调,我都能想象得出他脸上那种略带嘲讽的表情。
我咬着嘴唇,捏着电话,寻思着该说点够分量的话,这样才好扭转一下我们之间对话的形势,“不是这样,那是因为——骆兢铭,我想你了。”
“这都两个多星期了,原来,才想啊?”骆兢铭没有如我预计的被煽到,反倒依旧冷静地挑着我的刺。
“骆兢铭!”我有点恼了,压低声音叫了起来,还好我还有那意识,不然就该被邻居投诉了。
“呵呵,轶乔,你该厚道点儿,这点儿气都不让我撒吗?”骆兢铭的声音仍是稳稳的,丝毫不被我影响。
我得说,他成功地让我说不出话来,没错,我内疚极了,否则也不会顾虑来顾虑去这么久,所以,现在,我同骆兢铭这样的态度颠倒,实在是公平极了。
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骆兢铭,我想你,所以不想再拨一个可能没人接的电话了。”
电话那头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似乎听见骆兢铭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慢慢地说道:“公司有点事情,我跑了一次北京分公司,顺便去看看爸妈,所以,这两个星期,我都不在上海。”
当骆兢铭耐心地跟我解释完电话没人接的原因,我愣了好半天都说不上话来,见鬼的,我竟然发现自己奇异地羞涩起来,那句“距离产生美”的名言是哪位高人说的,我真是太赞同了,骆兢铭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动听过,真希望此刻他是在我面前说的这些话,虽然这些话普通至极,一点也不煽情。
“骆兢铭,我们……”我扭捏地开口道。
“什么?”
“我们视频聊,好不好?”
我真是不得不感叹过网络的奇妙作用,我能听见他的声音,也能看见他的人,这相隔一整片太平洋的距离,似乎在网络连线的一瞬间就变成了一伸手的距离,只是,这一回,我伸手却触不到他。
仔细想来,我同骆兢铭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我们从未分离得这么久又这么远过。从前,即使他因为公务出差,也总是保证每天临睡前给我挂一个电话,骆兢铭,没有一刻把他的气息从我的生活周围抽离过,他不会那么做,也从不允许,可这一回,他似乎并不那么积极地逼围我,甚至还给他的包围圈开了道门,而他就站在那门边交叉着双臂看着我,随我去留。
我要是给他打电话,他就接,不管何时何地都会接,可是,他却从来不打我在纽约的电话;我说要视频聊天,他就也按下聊天键,只要我不挂,他便也不挂,只是,他总是懒懒散散地靠在椅子里,一边说着漫不经心的话,一边做着他自己的事。我得说,骆兢铭从没那么不在乎我过,从来没有。
每次,我终于耐不住说要挂线了,他总是答得异常痛快,“好”,好什么好,真想咬他,却只能对着电话或者电脑恨得牙痒痒。可是,即使是这样,还是想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样子,哪怕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做事。
“轶乔,以后,工作日就不要视频了吧!”某一日,我刚说了挂线吧,骆兢铭便给了我这么一句。
“为什么?”我紧紧盯着显示屏,眼睛一眨也不眨,为什么我竟然会觉得,在我问完之后,骆兢铭的脸上似乎有狡猾的笑容一闪而过呢?
“你看我们这样,一个白天一个夜里的,要凑时间也不方便,老是这样,休息不好也影响工作,我最近公司里事情也多,再说,你去纽约不就是为了提升自己去的么,要是老惦记着家里,你也会分心吧?”骆兢铭说得一本正经,那种讲道理的样子仿佛我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就是不明事理,公私不分的坏典型一样。
“你说呢,轶乔?”见我不回答,骆兢铭又跟了一句。
于是,我只好勉强地笑了笑,回答道,“也好,这样是挺累的。”
“那,挂了?你该去学校了吧?”骆兢铭笑得自然,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真是无懈可击,却看得我忍不住要忿恨起来。
“好,拜拜。”我很不是滋味地跟他说了再见,却木然地没有把耳机拉下来,也没有去关视频。我看着他在另一头收拾着东西,准备要关视频,却被一个电话拖住,于是只能一边接电话,一边断线,只是,断线前一秒,我分明听见,他朝着电话那头喊的名字——Elyn。
Skype上,骆兢铭的头像安安静静的,我看着显示屏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一座海洋的距离,远远超过我的预计,竟然如此遥远,远得连看一眼都要费尽心机。
离开的时候,我以为,我能在海的另一边潇洒地过我一个人的生活,如同遇见骆兢铭之前的那许多个日子一样,谁成想,他给我的那些习惯竟然如此可怕,从离开他的那一刻起,我就乱了节奏。
我一直坚持自我,一直在他的怀抱中撑住最后的距离,一直以为自己并没有那么依赖他,所以怎样也不至于没有了他便不能生活,可是,原来,那只是因为我笃定了骆兢铭不会放弃我,所以,才能闹得那么悠然自在。而现在,他远远地看着我,甚至背过身体对着我,突然,那种就要失去的恐惧瞬间便强烈到让我没有心思再做任何其它的事情。
那一天,我终于还是托同事替我向教授告了假,窝在小公寓里睡得昏天黑地,错过了午餐,也错过了晚餐。
我真是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梦,梦醒之后,我还睡在骆兢铭的怀里,听他说着浑话,看他欠扁的笑脸,然后把他乱七八糟一通臭骂。可是,这梦实在太过真实了。
原来,离开骆兢铭之后,不是能有多糟,而是——糟得不能再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