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胡兰成,张爱玲与苏青也互相写文章评说对方,张爱玲写了一篇《我与苏青》,胡兰成也写了一篇《评张爱玲》,又以胡览乘的笔名著文《张爱玲与左派》,还有实斋的《记苏青》,上海的报刊上一时涌现出评说张爱玲与苏青的小高潮。与胡兰成评苏青、张爱玲一味拔高相比,《中国女性文学史》作者谭正璧的《论苏青与张爱玲》,则非常客观与严肃,是最初研究张爱玲与苏青的学术论文。
谭正璧热心文学评论,最早关注上海滩涌现出的女作家群,张爱玲与苏青更是她关注的重点对象。当时《新中国报社》举办的女作家聚谈会和《传奇》座谈会,谭正璧都热心参加,并成为主持人。在论文一开头谭正璧说:“在个人主义风靡一时的现代社会里,即使是被压抑者反抗的呼声,也不免是属于个人主义的。读了目前最红的两位女作家——张爱玲和苏青的作品,往往要引起我这样的感想。”“两人中,张爱玲是专写小说的,因此她的思想不及苏青明朗;同时作品里的气氛也和苏青截然不同,前者阴沉而后者明爽,所以前者始终是女性的,而后者含有男性的豪放。苏青是个散文作家,写作小说在她似乎不过是偶然的兴会。但是在重视意识过于技巧的批评家的笔下,苏青却高过于张爱玲。我们如果把两者同样重视,那么张爱玲在技巧方面始终下着极深的工夫,而苏青却单凭着她天生的聪明来吐出别的女性所不敢吐露的惊人豪语,对于技巧似乎从来不去十分注意。就文艺来论文论,两个人的高下应该从这地方来判分和决定的。”
对于市井百姓和专家学者的高看,张爱玲显得有点冷静,即便在她与苏青最当红最交好的那几年,她也始终很清醒。她说过这样一句话:“沾到人就是沾到脏。”这里说的“人”肯定是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她张爱玲和苏青。事实上在她提笔写《我看苏青》时,虽然不乏对苏青过度的赞美,但是语气也有所保留,甚至刻意贬损。她说:“她敷衍我,为了拉稿,我敷衍她,为了要稿费,那也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甚至她这样说:“《结婚十年》要比《浣锦集》差一点。”以苏青的性格,她不会看不出张爱玲曲里拐弯的伏笔。所以当胡兰成写信向她打听张爱玲时,她回信时近乎抢白地告诉他:“是女的。”胡兰成向她要张爱玲地址时,她一句话就堵住他:“张爱玲不见人的。”后来胡兰成死乞白赖,苏青“迟疑”了一回,才写给他。可是,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在“没有人与人交集的场合,才充满生命欢欣”的张爱玲与胡兰成却一见钟情,“张牵、张招”地爱得死去活来时,苏青听到传闻大大吃惊。两个顶顶要好的女作家,因为其中钻进来一个男作家,这三角恋就变得有点吊诡,以致后来完全变了味。两个女人后来也断了音讯,一直到人生的终结,这事情确实耐人寻味。
其实从张爱玲、苏青、胡兰成三人书中也可以看出端倪,苏青写《结婚十年》时,还不认识张爱玲,到写《续结婚十年》,和张爱玲差不多断了来往。《续结婚十年》就是苏青的回忆录,拉拉杂杂的,如果不和生活中的真实人物对照起来,几乎无法读下去。这部小说里所有的人物都来自生活的真实,下面就是对照表:
人物——原型
金世诚——陈公博
戚中江——周佛海
徐光来——朱朴
鲁思纯——陶亢德
潘子美——柳雨生
周凡——谭惟翰
木然——实斋
范其时——鲁风
秋韵声——关露
裘尚文——金性尧
周礼堂——纪果庵
谈维明——胡兰成
郭小姐——莫国康
郑烈——袁殊
张明健——吴婴之
钱英俊——周黎庵
不管熟的、半生不熟的人物,苏青来了个一网打尽。但是就是找不到她的闺密张爱玲,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后来胡兰成写《今生今世》,除了“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这不得不提的一句,几乎就再找不着苏青。张爱玲也是,《小团圆》把她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句“文姬说外界传你们走得近”,再没有提到苏青。据说,文姬就是苏青,两个曾经那么好的同性,到后来各自在作品里避开对方这个敏感人物,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只能从张爱玲和苏青身上寻找。
苏青在一般人看来是百无禁忌,但是你在她笔下是找不到性爱细节的,唯一的一处就是写她与谈维明,也即胡兰成上床那一段,这一段“床戏”显得非常突兀,谈维明并非主角,而且他只出现这么一两次,好像就是为了做爱而刻意安排他出场一样。苏青在写这一段故事时,胡兰成已经远走浙江,在穷乡僻壤逃难,而张爱玲则尚在上海。看起来,这一段好像是专门写给张爱玲看的,甚至有故意“恶心”张爱玲的嫌疑——因为作为作者的苏青,她完全可以选择写什么、怎么写,这一段对胡兰成不留情面的性描写,其实苏青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毕竟要写胡兰成的性无能,必须自己试过才有说服力,而且还要进行广泛的比较才能得出结论。所以既伤了胡兰成,同时也伤及她自己,这一点苏青不会不明白。但她还是这么写了出来——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当时是秘密的,不过自己写的一纸婚书而已。然而随着抗战结束,两人的关系却反而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苏青了解到张、胡的恋情之后,苏青心里必定会有我不如张之感,那么最好的报复就是:我用过了,很无能,不屑再顾,由你拿去的不过是我的唾余而已,这样才能从心底里吐出一口恶气。而在写这段文章时,也就是苏青与张爱玲永远绝交的时候。二女侍一“夫”,这是任何女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何况这两个女子还是红极一时、“好得换裤子穿”的海上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