庠序,太学,国子监,书院,三江师范学堂,中央大学,金陵大学,西南联大,南京大学,南京农业大学,几千年以来的学院在我心中合为一体,分不清彼此。远古的读书声,孔子的讲学声,陶潜和韩愈的吟唱声,西南联大师生的群诵声,我的晨读声,还有农大女生的朗读声,在我耳边交汇重叠,辨不清今古。这庄严神圣的学府啊!这清泠浑厚的声音啊!
而书声,又哪里必要在学堂响起?只要有一种中国精神,有一种士人情怀,书声就能随处而成动听的弦乐。马上、枕上、厕上,何处没有六一居士的书声?泛舟赤壁的苏子微醺之时,也仍诵明月之诗、窈窕之章,尽显书生本色。马背上吟诗的毛泽东,行囊一路丢弃,舍不得扔的只是书。一句吟成,这位诗书和韬略满胸的革命家,一定会心潮逐浪高吧?而被毛称为五四运动总司令的陈独秀,甚至发表了这样惊世骇俗的宣言:“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价值的文明。”这位书生革命家,真的就把国民党的监狱变成了自己的书房,监牢里两个大书架上,放满了经史子集。这是怎样的书生意气!他“幸有艰难能炼骨,依然白发老书生”的高吟声,隔着大半个世纪的高墙铁窗,仍在今天的天空回响。
目光又回到眼前的铭文上来:“负民族振兴之重任,育国家建设之栋梁。校风馥郁,学统端庄,千龄弗替,万代永昌。”大学的精神辉耀千年万载,清朗的书声延绵千秋万代。感受过南园北园的诚朴雄伟,呼吸过南苑北苑的芬芳馥郁,端庄笃实的学统便会化为骨血,铸学人博大之胸怀,养书生浩然之正气,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家事国事天下事会事事关心,而声声入耳的风声雨声,在他听来,都是读书声的殷勤酬唱。
墙内墙外
我所居住的小区东边是一条小街,这条南北向的小街上一道不高不矮的砖墙,把街区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区域,墙内是一所大学,墙外则是楼群、民居和鳞次栉比的商店。
墙外是世俗的,车流人流在这里穿梭,墙内是超尘的,学者学子在这里汇聚;墙外是物质的,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墙内是精神的,学科专业五彩缤纷;墙外是喧腾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墙内是宁静的,寒窗孤灯清寂异常;墙外是闲适的,多半是雍容的行走,墙内是沉思的,多半是行走着的思索;墙外是外向的,接纳着市场经济一切新的潮流,墙内是内敛的,坚守着人文精神的最后防线。而正是这两个面貌和特质迥异的世界,成就了街区既入俗又脱俗、既粗犷又雅致的风情。
我是这两个世界的漫步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经常要到小街上去买油盐酱醋,在书斋里坐久了,也会顺着小街闲逛,随处看看。在这里住的年月久了,除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商品,小街于我,已看不出什么奇异的风景了。但对大学生们来说,这里的一切永远是新鲜的、惬意的。总是见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或在邮局寄家书取包裹,或在小书店淘书,或在理发店剪发,或在服装店择衣,或在花店选花,或在小商铺购物。对他们来说,逛街是对紧张学习生活的调节。而不宽的小街,在他们眼里,也是“外面的世界”的象征吧。想到总有一天,自己会离开校园,顺着这条小街走向社会,走向更深广更真实的人生,他们的心头一定会洋溢着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情,而转回校园之后,笔下的文字也会更加激扬吧。
中午和傍晚的时候,是小街上学生最多的时候,他们是来享受各式各样的小吃呢!或是情侣同来,或是同窗相伴,或是师生共行,或是独来独往。这时候,在不同的饭桌上,我可以听到他们各种不同的对话,或关于专业,或关于时局,或关于人事,或关于感情,或关于就业,从中会获取许多有益的信息。而这世俗的小街,因得学生们的涌入,而变得优雅明快起来。
正如学生们常常要到墙外的世界来寻求安适,也有不少人要到墙内的世界去寻求静寂的。譬如我,当文思枯竭,或于读写产生懈怠之心时,漫步的方向就会转向墙内的校园。虽然不曾在这里就读,但校园的一切都是那样相似。葱茏的草木辉映着青春的朝气,蜿蜒的小路衬托着校园的清寂。教学楼里传来教师讲课的声音,绿茵场上奔跑着学子年轻的身影,回廊里的女生正就着包子和矿泉水看书,橱窗里的海报预告着讲座的消息,书亭里热售着最新的报刊,磁卡电话机迎候着急切的等待,食堂里飘来那何其熟悉的香味,开水房蒸腾出氤氲的热雾,这所有的所有,都会唤起我对校园最深的依恋,一种平静的心情和求知的渴望便慢慢复元。
这表面平静如淑女的校园,内心蕴藏着多少热烈的情愫、酝酿着多少热情的邀约呢?今天,有多少老师传道授业的声音在校园的四面八方响起,又有多少会心的笑声在讲堂回荡?有多少个项目合上案卷,又有多少个课题打开扉页?有多少佳讯回报着学子们的汗水,又有多少美好的愿望在他们心头升起?今晚,有多少个讲座将人声鼎沸?有多少个实验室的灯光将彻夜长明?有多少蓝图将在设计者的不眠中描绘?今天,会有笑语弥漫,今夜,会有情思辗转;今天,会有书声琅琅,今夜,会有舞曲悠扬。这墙内的校园啊,即便你不言不语,即便已阔别多年,我仍能了解你深情的心曲。
屈指算来,离开校园整整18年了。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浸润于校园也是整整18年啊!毕业时的愿望,就是一辈子留在校园,当一名好的文学老师,可机遇终于擦肩而过。沐浴过校园文化的人,他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中学的数学老师吴文白,曾给我寄来一套他自己拍摄的校园照片,教学楼、图书馆、南花园、天桥,那座我少年的校园又映入我的眼帘。那一年的新年,我的中学老师周瑞芬、大学老师吴翠芬不约而同给我寄来的,都是印有学校大门的贺年卡,吴老师并书:寄上一张母校纪念卡,留作流金岁月的纪念。老师们是何其理解学生思念校园的心啊!如今,要借别处的校园来寄托思情的我,不无遗憾地想,假如不是命运的无常,执教鞭18年的我,也该是桃李满天下了,那将是何等令人欣慰的事呢!
墙外的繁复,墙外小街向前伸展的无限可能性,令学子们心驰神往;墙内的简洁,墙内小径通向的课堂和书桌,让我怀想不尽。墙内墙外,恰如围城内外。当下课铃响,少男少女们涌出校门,携手摩肩,言笑晏晏,融入曛曛秋阳映耀下的小街,殊不知,这青春校园里青春的剪影,已成了我这个老学生眼里心头潮起潮落的风景。
一个清贫学子的情感地图
初秋的一个晴日,我骑着自行车,从东郊出发,去龙园北路卞孝萱先生的新居拜访他。路程不算近,骑车是费力的,只是因为好久没有骑车了,一时兴起,想重温迎风而行的飘逸和快意。未料,车行之处,竟勾起了我对往事的许多回忆,脑中清晰地描画出一幅一个清贫学子曾经走过的的情感地图。
从中山门的古城墙下穿行之时,二十多年前与同学初游的情景再次涌上心头。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地走过中山门,无数次地忆起中山门,也多次写下那些青春作伴的美好时光。中山门,就好像是开启我和同学们情感老屋的大门。或者说,在我心里,它已成为一种象征,一种与同学们定然要在今世相遇的情缘的象征。那次出游,记得是从梅花山访梅归来,我们便顺道登上了城墙。那时的我们,物质上一无所有,但胸中涌动的却是足以自傲的千古思情。凝神听去,同学们的笑闹声仿佛还在空中回荡,甚至依稀能辨出是谁的声音在哪里响起。男同学在城墙上踱来踱去的身影,女同学摆弄野花的身姿,也仍在眼前摇曳。而当思绪收回现实,不得不嗟叹知交飘零,天各一方。昔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梅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梅花依旧笑春风。能不忆同学?
过珠江路,转向北京东路,“工艺美术大楼”几个字使我的心湿润起来。1990年的深秋,我和女友走进爱的季节。新年快到时,想送她一件礼物,但实在是囊中羞涩。窘迫中想起了上大学时曾去过的工艺美术大楼,想那样风雅的所在似乎可以找到礼轻情义重的东西吧。在柜台前踌躇再三,我挑了一只价值二十多元的毛绒狗,这已经花掉我工资的六分之一了,这是我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清贫学生能够买得起的最贵的礼物了。而我的女友,觉得它太贵了,竟怎么也不肯收,我好说歹说她才答应暂且替我保管。之后,成了我妻子的她告诉我,在她看来,接受了这样贵的礼物就意味着一种爱的承诺了。我们相视大笑之余,不由为那个年代的某种质朴和单纯而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