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卷为董其昌74岁时书,绚烂之极,复归平淡,是韵、法、意结合巧妙的佳构。用笔圆润精妙,筋骨内含,似得苏轼书法之妙。温醇厚重之中饶具含蓄空灵之意,体现出以少胜多、以有限把握无限的文化心理。
结字略微右倾,重心上移,平淡中见奇秀。全文书于乌丝栏界格内,字距密、行距疏,与平淡率真的书风相和谐。为破平淡,书体上行、楷、草相杂,既有繁简之变,又有节奏之变。卷末另有行书自作五言诗一首,虽与前卷书于同一年,书风上差别却很大。前者多见苏轼和米芾笔意,后者则多与赵孟頫相合,用笔多侧锋,方圆兼施,爽利多变处颇有米芾“八面出锋”的意味。
《东方朔答客难》一文是汉武帝时东方朔上书强国治本之策,因终不见用而著。董书此文明显有以古托志之自喻意蕴。此卷曾经为清宫收藏,末代皇帝溥仪逊位后偷运出宫,携至长春伪满皇宫。1945年8月日军战败投降后,辗转归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收藏。
《论画册》,纸本,共162行,每行8字,凡20幅,每幅均26.8×30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展读此作,一股楚楚动人的风神气韵扑面而来,这种风神只属于董其昌,清淡空灵,无人可比。但这种个性又不是只属于他自己,而是渊源有自,从传统中化出。其平和简静处似王羲之,萧散有致处似杨凝式,姿媚秀逸处似赵孟頫。囊括众美,裁成一相,让人不得不佩服董氏的过人才情。
作者在卷首这样写道:“看画如看美人,其风神骨相有肌体之外者。”这和唐张怀瓘的“深识书者,唯观神采,不见字形”不谋而合,董其昌不愧是理论和实践兼善的“深识书者”。我们观此作,也有如对佳人的感觉,娴雅、清秀、妍美,如沐春风,神清气爽。
此作笔精墨妙,而无“作意”,和同样是学王羲之的赵孟頫、文征明相比,董没有走向平庸和流俗,笔端展现的始终是古典的、贵族式的审美意识和高妙的笔墨技巧,以及由此而营造的超凡脱俗的神妙之境。
(三)草书(行草书)
《草书手札》,现藏于美国宝蒙堂。
释文为:
“杨宫兄见顾,语及长老世讲事,已有兄意矣。忆得长老入山相托在我二老,今当索吉帖为定。惟兄翁作字致宫兄,望足下、云老书附纳。刘所示已非时,不复录。弟其昌顿首。”
手札最能体现书者的个性神采,意不在书而妙造自然。表现的不只是技巧,而更是一种类似庖丁解牛的神运境界,闪耀着格外动人的光彩。
此作通篇逸笔草草,轻松自如,长短参差错落,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字字珠圆玉润,如水银泻地,流走自如,字里行间表现出一种轻松自信的书写状态,不经意间将作者丰富的情感和审美情趣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草书五言诗扇面》,15.5×47.7厘米,年代不详,荣宝斋藏。
释文为:
“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
“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
此帧扇面用笔娴熟激越,风格起伏跌宕,为其作品中较少见者。用纸为不吸墨的熟纸,又有折痕,写好实为不易。董其昌是书扇老手,故能从容写来,驾轻就熟,线条及墨色的变化别有意味。有如流金出冶,随范铸形,有自然天成之妙。落款自署学杨少师(凝式),确能看出有杨凝式“神仙起居法”之意。
《松江志》说董其昌:“临摹真迹,至忘寝食。”董氏天资聪颖,深谙书道画理,又勤勉好学,故能“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得此大成,绝非偶然。
《癸卯临杂书册》纸本,共44页,1603年作,日本私人藏。
董其昌极重视临摹,他认为:“学书不从临古人,必坠恶道。”(《容台别集》卷二)在其流传于世的作品中,仿临之作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一般来说,既然是仿临,就应该以临得像为目的,但董其昌不这样认为,他主张临古应如“苏子瞻自谓,悬帖壁间观之,所取得其大意”。(引文同上)他又具体指出:“临帖如骤遇路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而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引文同上)董氏临摹从不机械地照猫画虎,而是加以分析取舍、遗貌取神,化古为我。对此他还提出“妙在能合,神在能离”的著名论断,即先做到与古人合,才可能溯源而上,才有可能成为高超技巧的主人,变被动为主动。在此基础上,再与古人离,变他神为我神。这种方法模糊了临摹和创作的界限,使临摹和创作可以自由转换,有利于创造力的培养。
在其如苦行僧般孜孜不倦地临仿过程中,吸取了前人的精华,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从而大彻大悟,由量变到质变,达到书法上的真如本性之境。
本卷所收临作包括钟繇、“二王”、颜真卿、徐浩、怀素、柳公权、苏东坡、米芾诸家,均在似与不似之间,与一般意义上的临作绝不相同,这离合之间体现的正是董其昌本身的审美意趣与气息格调,不管内容为何,一看书法便知是董其昌的风格、意境。这些临作,并非写实的临摹,而是以“吾家法”书之的意临,即不为原帖所笼罩,助以神气,写己之心。这种仿临式的创造,体现了他不愿为书家奴,勇于创新的精神。
《七绝诗》,草书立轴,纸本,143.5×35厘米,1631年作,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释文为:
“水北原南野草新,雪融风暖不生尘。城中车马知无数,能解闲行有几人。其昌”
董其昌书此作时已77岁,官至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正是位高权重,春风得意之时,也是其书艺上的丰收期,为其晚年难得之佳作。
董其昌的草书主要取法自王羲之和唐之张旭、怀素,此作主要以怀素为本。但相较怀素的笔力精绝及宏大气魄,董书要显得悠游自在许多,有微风轻拂、云舒云卷之意象。
此作线条细劲圆浑,起笔直起直落,行笔纯以中锋顺势写来,字里行间气势连贯,有如“惊蛇入草,飞鸟出林”。在盘旋勾连的线条中得其俊骨,在迅霆飞电的运动中得其静闲,一派平和超然的文雅之气。结字则大小相杂、扶老携幼、奇正相生,一派天机。墨色上浓淡巧施,独得秀润之致,一洗狂怪怒张、龙飞凤舞之俗态。落款只署“其昌”二字穷款,大面积的留白增加了疏密和轻重的对比,通篇看起来赏心悦目,令人不禁生出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之遐想。
《紫茄诗》,行草书长卷,纸本,24.5×414厘米,私人收藏。
该作书于崇祯九年(1636年)三月,距董其昌辞世还有不到九个月的时间,当时他已是82岁高龄,确乎人书俱老,故弥足珍贵。
董书讲“士气”,入禅理,尚韵重意,不斤斤计较点画间的得失,倾心于萧散古淡意趣的追寻。这样的追求既有自身性格的原因,又有禅学和老庄思想的影响。他一生术执著于艺,后半生过着半官半隐的“游于艺”的生活,特别推重诸葛亮、陶渊明、杨凝式、苏东坡等高人雅士,向往超然尘外的生活,发而为书自然清淡雅逸、不同流俗。他曾发出这样的感叹:“大雅平淡,关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能近焉,谈何容易?”若想真正理解并把握董书,当知其苦苦追寻者为何,否则只能是隔靴搔痒,学得皮毛。
此作自然天成,随心所欲而又不逾规矩,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从线条看圆润遒劲,脱去锋芒,消尽火气,含蓄自然,不使一笔实而笔笔刚健。其中大量的渴笔尤见功力之精湛,非但不显浮躁,反觉千钧之力奔赴笔底,更增加了苍劲醇厚的意蕴。结构以欹为正,不求新尚奇,寓变化于简淡之中,进入“复归平正”之化境。疏朗宽阔的章法安排更增添了一种恬淡平和的气息。
清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云:“书家贵下笔老重,所以救轻靡之病也。然一味苍辣,又是因药发病,要使秀处如铁,嫩处如金,方为用笔之妙。臻斯境者,董思翁尚须暮年,而可易言之耶?”论者多以为董书优点在“秀”,病处在“嫩”,此作则“秀处如铁,嫩处如金”,无轻弱浮薄之弊,得老成持重之态,实属不易。清梁同书《频萝庵书画跋·跋陶氏所藏董文敏墨迹》评价董书云:“思翁晚年一洗姿媚,以唐法行晋人意,遒逸之致,如老树着花。江村所谓初看不佳,愈观愈妙者,吾于此书亦云然。”对董其昌晚年的书法给予了肯定的评价。
若想获得艺术上的大自由、大自在,必须以牺牲本性之自由为代价。董其昌一直坚持博采众长,极虑专精,这是他获取成功的前提和保障。书法是一门技巧性很强的复杂的创造性劳动,只有心不厌精,手不厌熟,进而心手相应,人书合一,才会得到自由驾驭这种技术乃至创新这种技术的快乐。
《书杜甫诗》,行草书长卷,绢本,31×310厘米,现藏于江苏昆仑堂美术馆。
通篇挥洒自如,酣畅痛快,理性中见激情,平淡中见绚烂。那无穷的韵味有如余音绕梁,令人玩味不尽。该卷用笔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既虚灵又力透纸背,不使一笔实而笔笔刚健。纵横捭阖,笔尽而势不尽,千变万化而气完神足。
结字上以紧密纵长为主,不故作夸张,不失其一贯的秀逸典雅。偶有长画纵笔而下,奇宕潇洒。董其昌作字十分注意正和奇的关系,他尝言:“作书所忌者,位置等匀,且如一字中,须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处。王大令(王献之)之书,从无左右并头者;右军(王羲之)如凤翥鸾翔,似奇反正……位置不当平匀,当长短错综,疏密相间也。”(《画禅室随笔》卷一)该作结字就是遵循了他所说的有收有放、长短错综、疏密相间,故无平匀、平庸之感,而是似奇反正,妙不可言。他曾批评赵孟頫的字一味做正局,“因熟得俗态”,不能入晋唐门室,自己的字则“因生得秀色”,这是一种纯熟后的生拙感,胜赵在格调上。
章法上,纵有行,横无列,“字皆映带而生,或大或小,随手所如,皆入法则”。由于字距紧行距松,在凸显每行纵向贯气的同时,又增添了疏朗、平和、恬淡的气息。
总之,此作动静相生,虚实相应。既有动态之美,让人一见倾心,又有静态之美,令人回味无穷。
《试墨帖》,行草书长卷,凡三十六行,现藏于江苏昆仑堂美术馆。
此卷脱胎于怀素《自序帖》,但较之怀素式的“满壁纵横千万字”要显得自然妩媚许多,可谓狂而不野,草而不乱,与他主张的“妙在能合,神在能离”的艺术观相吻合。
细品其用笔多为提飞,以提为按,中锋行笔虚行,似不用力,实则力在其中。作者善于把握节奏,时缓时急,缓中有急,回味绵长。线条细劲飞动,圆转虚灵,轻健静雅,常作数字相连,上下连绵,流畅生辉。结构因势成形,变幻多端,有若龙蛇云雾,飞动于指间腕底。通过强烈的大小、收放、疏密、正奇、断连的对比,表现出作者激荡的情感和独特的审美。布局上虚实相生,浑然一体,看似无意安排,实则富有巧思,自由挥洒的背后是多年的苦心经营。墨色上秀润华滋,淡雅脱俗,配以空灵飘逸的线条,弥漫着一片潜在的生意,孕育着一种淡淡的禅意。
董书重书卷气,一生践行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观念,即使是重气势狂放的行草书,也表现出他一以贯之的疏放闲散情致,字里行间氤氲着浓郁的书香,每每令观者神怡心畅,为之陶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