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胆子本来很小,幼时常听见邻舍的老太太们谈鬼说狐狸精的故事,往往吓得躲进母亲的怀抱。八九岁后,又看了一些神怪的小说,胆子更小了,不敢一个人睡在一间屋里。对我来说,这次的“惊险”,不亚于上了一次真刀真枪的战场。几小时,比过一年还长。但是,人是有理智、有弹性的,往往事情到了极限,反弹的力量反而更强。面对着那个死人的铺位,听到埋棺材时的人声,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幕幕惊骇可怕的场面,在脑子里“过电影”。越想越害怕,用“毛骨悚然”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看看表,那个来接班的人不会很快就来的。走出去么?一片漆黑,离那个新坟不过半里地,看见了更会害怕。怎么办?一转念,蓦地想起王阳明贬谪途中的情景:他和两个仆人走到驿站那天,一人患瘟疫很快死了。另一个年轻人,埋葬好那个死人,回到驿站也死了,只剩下王阳明一人守着那间破驿站。屋里没灯火,一片漆黑,他正面临着瘟神死亡的威迫。突然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老虎的吼叫。驿站的门窗早已破烂,东倒西歪,如果被老虎发现,必死无疑。这时,他害怕,无法摆脱困境,都是肯定的。但他却想到:圣人到此,将何以处之?王阳明是一位想学圣人的理学家,平时对“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动察静存”、“不动心”的修养,有过很深的功夫。他静静地想着这个问题,一动不动,居然度过险境。我想:古人能对待那样的处境,我面前的一点心理上的恐惧,又算得什么?这样,理智占了上风,心里也就坦然了,终于渡过了几小时的难关。
就在接二连三死人之际,队里交了一项新任务给我,要我到离连队本部几里外,翻过堤坝,距湖地工棚约半里、一片荒凉的瓜地上,看守瓜园。晚上就睡在临时搭起的半人高的棚子里,床铺、蚊帐都已安排好。瓜地不过一两亩,种了一些香瓜,长得不好,没人照看也不会有人去偷的。任务派下来,自然要去。这倒没有什么,但晚上去的中途情景,却令人担惊受怕。上文说的接二连三死人的那段时间,迷信色彩很浓厚的猫头鹰(鸱枭)也趁机凑热闹,每晚就在离宿舍不远马路南侧的丛林中,放开嗓门,此呼彼应,大声叫唤不止。那种声音就像大力摇一个破铃铛一样,“格格”不停,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传统迷信说法,它叫唤是死人的预兆,听见这种声音的人,也会遇上厄运。听到的,决不是我一人,难道都会走厄运吗?我倒不相信迷信的说法,但那种阴森可怕的气氛,听了也不好受。叫声在空阔的旷野里来回激荡不已,一直把我送过大堤,才慢慢听不见了。巧得很,正在“格格”高潮过程中,我独自一人,一手提一只半明半暗的马灯,一手扛一把铁锹(为了防狼或蛇的侵袭),从连队出发,走过漫长的田埂和两排几十口渔塘间的小路,一步一滑(路上经常是一坑水、一坑泥),稍一疏忽,便有“一失足成千古恨”掉进渔塘的可能。我不会水,距连部已远,四处无人,渔塘很深,掉进去必死无疑。这还不要紧,最让人惊吓的是:手中马灯一摇一晃,惊动了成百上千的水鸟,轰的一声,天崩海啸一般,从所有渔塘里猛然飞起,呼啸而过,一霎间让人丧魂失魄。那份凄惶的情景有谁知道?知道了,又有谁同情?这时,得到的唯一安慰,是一只跟我去的黄犬。它平时睡在我的房门外拐弯处、我给它铺的草窝里。吃食时,我给东西吃。每天下工回队时,它总是摇头摆尾老远跑来欢迎我,很有感情。这时,它看见群鸟骤起,不但不怕,反而兴趣很高狂奔地去追逐。我看了,不觉大笑,惊恐的情绪顿时安定下来。因而想到:“人”几乎都将被迫变成“鬼”的这个世界,到哪儿找真正“人”的朋友?人,远不如一条忠实可靠的狗。又想起两个古人的故事:张俭,到处逃躲宦官制造的“党锢”之祸,无人敢收留他。杜根,他宁肯为人作佣保、打零工去逃难。不知道当时他们是否也有一只黄犬跟着?这时,心潮起伏,很难述说。于是,结合自己和古人的情况,写下在干校的第一首诗,题为《望门》。
望门无处投张俭,
舂保何人识杜根?
漫野枭鸣声格格,
独携黄犬守瓜园。
在干校的三年里,感受的也不完全是压抑和紧张,也偶有一点惬意之时,一二乐趣,那是在后期,会少、闲多的时候。有机会进城,和一位同事一道到温泉洗澡,休息够了,回到县城小饭馆里,喝上几杯,还买点菜带回去吃。来回几十里,边游边聊,颇有兴致。有时还到几里外的湖边渔舍,看他们网鱼,就买下大鱼,在他们大锅里煮食,其味无穷,遇上天朗气清,几位较熟的女同志叫我同她们一起,到不太远的山坡、村舍,采集灵芝、药物、野花,或在桂树下拣点桂花,那里一片桂花香,熏人欲醉。她们还折下茉莉花枝,教我如何放在瓶中让它发芽的方法。说说笑笑,半天的时光,就打发过去了。还有一个女孩子要我教她下围棋,教写毛笔字,或打乒乓球,生活倒也不寂寞。有时,也到临时的图书馆,借阅中华书局送去不全的“二十四史”。这些书,都是年轻时翻阅过的,老友重逢,别具一番情趣。这段生活,回想起来,令人难忘。
那时,队里有了几年的劳动积累,粮食、蔬菜、肉食,供应充分,伙食大大改善,每顿都有鱼肉或鸡鸭供餐。我每顿可吃半斤以上的主食和一大洋瓷碗菜,有荤,有素,白天也只象征性劳动几小时,也不开会,晚上睡一大觉,不忧天,不愁地,倒也乐得其所,悠闲自在。我有诗句云:“……泛泛波中凫,悠悠濠上鱼。静观天趣在,不厌向阳湖。”和刚到向阳湖的心理、情致,已大有差异。
我和舒芜同志,同在古编室和编译所工作多年,1957年又同成为“右派”,多了一层关系。这时,他的爱人在中学当教师,“文革”初期,可能受他的牵连,“右派家属”的身份,成为该校革命派的重点整治对象,惨遭毒手,被打死。他家里上有七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三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凭他早已降了几级的微薄工资,养活一大家人,心情可想而知。幸亏他开朗,还未忧劳成疾。同在干校劳动,对他很自然地有“同病相怜”之感。劳动之暇,如果晚上不开会,我们便常在一起天南地北长谈一气。我在1972年离开干校本部暂时到丹江口分校报到(仅住了两晚就回北京了,算是对干校生活的结束)时,写过一首留别的诗赠他,有句云:“……诗与人俱老,交随患转深。”这两句颇为确切:他的诗,比以前更老劲坚拔多了。人,不仅年龄增长,心情更是苍凉老到。其后多年,朋友们见面时谈及当年的事,还常常诵念这两句诗——似乎已成了名句。
他是安徽人,喜喝六安茶。晚上休息时,我常到他宿舍闲谈、喝茶。有时,天清月净,四面寂静无声,远处湖水澄碧如画,我们就坐在院中桐树下乘凉。各拿一把大蒲扇,坐在小竹椅上,一边闲聊,一边在我们自制的汽油炉上煮水沏茶,谈天说地,道古论今。回想起来,那种生活,也是人生难逢的。谈到人生的穷通荣悴,变化无常而有常,颇有感慨。因而白居易的名句:“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这是白氏悟道之言,颇合庄子《齐物论》之意,值得我辈用来自解。我的干校杂咏诗中,有一首即咏此事,诗云:“漫道还乡未是家,夜凉桐露共烹茶。碧天澄水四山静,妙语清谈到槿花。”
上面谈的全是我在干校的事情,还未谈到对咸宁的感受。古时有位到处化缘的和尚,他有个戒律,在一地点不住三天。一次,在一个四无人烟,仅有一棵大空心桑树住下,觉得很好,颇有留连之意。他马上意识到:他对那里已有了“情”——“情”是佛家最忌的,于是赶紧走了。所以后来有“不留空桑”的说法。佛家说“缘”,不讲“情”,俗人则尤重“情”,按佛家的说法,我到咸宁是“缘”,而且住了三年,远远超过和尚的戒律。又是个大俗人,自然不免要由“缘‘生’情”了。我吃了三年咸宁土地上长出的粮食,对它怎能没有感情呢?
咸宁雨水多、潮湿,那是自然界的现象,怪不了咸宁。全国比它雨水多的地方不少,难道那里就没有生活?正因如此,可能比别的地方生活得更美好。试看广州、深圳,它们的发展,比哪儿都快、都好。因此,不能由于自己习惯了干燥气候,而产生偏见。雨水多,就使它能一年种两次水稻,使它的水产和其他农作物十分丰富。她,山清水秀,到处茂林修竹,桂花飘香,汩汩的温泉,洗涤净红尘的尘垢,等等,都是北国乡土所少有的。农民朴实善良,都是去过干校的人一致的看法。一位曾在干校呆过的老同志,隔了几年,他一个人又自费回到干校原地,在老乡家住了几天,到各村访问、慰劳,班荆道故,畅叙当年的情景,还写了好多首诗,记下那次不寻常的旅游。可见咸宁这块胜地,是让人永久不能忘怀的地方。改革开放以来的巨大变化,咸宁日新月异,更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