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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条土塄

我不知道别的村庄有没有这么一条土塄?有没有一条把整个村庄揽入怀中的土塄?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没见过这样一条特别的土塄。于是,我确信,我生长的山村与众不同。

这的确是一条不寻常的土塄。她横贯东西,如一条绵延不绝的岭脉把全村80户人家串成了一个整体,其实,她就是一条岭脉,是笔架山前伸出的最坚硬的一部分,繁衍了一个村庄。

我是在离开村庄多少年后的一个傍晚,带着梦一般的感觉回到儿时的这条土塄。我带着一个画家,试图通过他艺术家独特的视角,探出土塄不为人知的气息。

他站在我姥姥家的土窑前,秋后的晚阳照在土塄上,淡淡的,似乎有树叶和土皮掉下来,他伸开双手扒拉着纯净的空气,兴奋地说,太好了,简直是太神奇了,你们的祖先真是聪明,选择在一条土塄里定居,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不错的选择。虽然类似猿类或者鼠类的生活方式,但谁敢说,他比这山洞里的生活更安静无忧,更无欲无求,更从容不迫呢?你看看,它上达高天,下彻厚土,天地之间,俯仰安然,生活在这个村庄的人必然是有福之人。

我望着他,一声不吭。我是土塄上长大的孩子,可我从来没有这样分析过我的土塄,也没有这样遥想过我的祖辈。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一条土塄对于一个村庄存在的意义,在我的记忆里,土塄上那一孔孔深不见头的老土窑就像一个个黑糊糊的魔洞。里面有炕火、有床铺,有油烟和柴火味,也有棺材、死人、老鼠和猫的味道。窑洞住活人,也藏死人,白天是人的世界,晚上也许就是鬼的世界。

因此,在我的成长中,我总是离土塄很远,我畏惧她,我常常远远地望着一孔孔冒着热气的老土窑,它们像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日夜在盯着我。梦里我常常在那些洞穴里穿梭,被一只猫或一只老鼠追赶,我常常逃到洞的最深处,找不到出口,回过头,发现自己睡在离山村、土塄很远的一张床上。

每次梦醒之后,我都久久无法入睡。我不知道,我日日穿行在城市的楼群与人潮中,梦中却为何无数次回到儿时的这条土塄,回到我从未在意过的这一孔孔老土窑?在人的生命深处,潜藏着怎样的一种牵引,让你永难挣脱对村庄和土地的眷恋。

这时,我比任何时候都离土塄更近,就像我迫不及待地走进原始的大片土地,在巨大的母腹中,我寻找生命孕育、成长、繁衍、代谢最真实最感动的那条河流。

是的,土塄就是一个巨大的母胎,是把生死两大主题揽入怀中的一条沉默静止的河流。她西起一座古庙,一直往东往北深入笔架山深处。她背山面壑,悠然独立。站在土塄顶上,沿着土塄长满杂草和老树的塄边一溜儿数过去,村庄的故事便从一座古庙一截截展开,一个窑洞一个院落,一户人家一个故事。

起头一家是支则叔家,他们家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叫琴。

琴个子不高,但很勤快,小时候在古庙里上学,村里唯一的一个50多岁的男老师是琴的舅舅,天冷的时候,我们都在教室里挨冻,琴却敢跑到老师火炕上取暖。我们都羡慕琴。后来琴嫁到了外村,很多年后在路上遇到她,她已经很老了。我一直以为在家乡的土塄上长大的孩子是不会老的,可是琴老的速度比一天的阳光滑过土塄还快,琴老得不能看了,而土塄是不老的。再往下是嘟儿叔家、小元大伯家、长儿家、圪街姥姥家。圪街姥姥家是母亲常去串门的地方。

他们家的土窑里住着一个90多岁的老祖祖。母亲上地,没人看我的时候,我会被送到圪街姥姥家。老祖祖头发像银丝一样白得透亮干净,面皮也很白,我一直觉得她是个神仙。她坐在窑洞里的土炕上,哼小曲。她的小曲哼得让人掉泪,让人心酸。据说,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她男人被日本人杀了,儿子被逼得跳了老井。老祖祖一生经历了很多事,可她依然硬朗朗地活了90多岁,是村里活得岁数最大的人。最后的两年,她得了老年疯病,常常拄着棍子跑到老庙上去,我们正在上课,她就嚷嚷着进来,毛主席叫我来开会,我来开会了。孩子们就哄然起身,围着老祖祖“叽里呱啦”乐个不停。圪街姥姥是老祖祖的儿媳妇,她和老祖祖一块守活寡守了几十年,她照顾婆婆一直到她死,是村里出了名的孝顺媳妇。村里人有村里人的活法,村里人是在苦难中长大的,因此苦难与生死是他们一生伴随着的事情,从不大惊小怪。圪街姥姥有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她一个人的时候,就坐在炕台上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很特别,两腿盘起来,两只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小脚搁在腿上,背靠在圪台西面的窗台上,窗台上有一盏煤油灯,她稍稍一歪身子,烟袋锅就凑到了煤油灯的灯焰上,她满是皱纹的嘴噙着烟嘴,狠狠地吸一口,再大口大口地把烟气吐出来,吐烟的时候,她的表情里会带着一缕看不见的微笑。

似乎把一生的苦痛和屈辱都吐了出来,她一下轻松了很多,释然了。

她脸上的那些深深浅浅的麻子,也变得越发好看起来。我喜欢看她这个样子,她抽烟的时候,我就爬在炕沿上看,看着她一袋一袋地抽,有时候,她会抽一后晌,屋子里全成了烟雾,我俩,一老一小被烟雾弥漫着,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有点像神仙。圪街姥姥70多岁的时候,去外村看戏,从一个斜坡上跌倒滚下来,就利利索索地去了那个地方。

村里人说,圪街姥姥是个好人,落了个好回寿。能不生病、不拖延,干干脆脆结束一生,是村里人最理想的人生结果。但是很少人能够这样。

再往下数,是丑蛋家,丑蛋有一只眼不好使,村里人管他叫“鸟枪”。丑蛋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谁能理解一个残疾人内心的伤痕呢?没有人知道丑蛋的痛苦,都只知道他娶了一个好看的媳妇,就千方百计地去取笑他,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们哪知道,丑蛋可是一堆上好的牛粪,是养育一个村庄最好的底肥。后来,我见到丑蛋的儿子,是一个很帅很聪明的小伙子。我不知道,丑蛋会不会为此骄傲呢?紧挨着丑蛋家就是我姥姥和姥爹家。

我站在土塄上往下看,看见我姥姥在晒豆子,姥爹在红薯窖下面吊篓子。我大声地喊:“姥姥,姥爹,我看见咱家了,看见你们了。”姥姥和姥爹抬起头来,看我,隔着很高的土塄和杂草,他们一定看见我在天上,很高很高。姥爹嘶哑着嗓子对着土塄吼:“小祖祖,猴闺女,不要命了呀,快给我回去上课,不听话回来让你爹打折你的腿。”我伸伸舌头,缩回头去,继续沿着土塄往下数,一直数到东头尽处的糊民奶奶家。一家一家的数,我这样数过很多遍。村里人很多名字,我不知道怎么写,很多年之后,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写。村里人没文化,他们给孩子取名字是从生活和劳动中来的,是平时随口叫出来的,是和山村的四季风雨土地庄稼,一棵树、一棵草、一片叶子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他们的名字就像嵌进土塄里的那一孔孔老土窑一样,平实无华、自然而然又富有深意。这些名字把村庄点缀着。这些名字喊在土塄上,发出回音,回荡在整个村庄,成为村庄历史上的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当然,也许只能在村庄,只有村里人知道这些名字,只有在土塄沉默的语言里有这些名字。村里人每一个人都是名人,每一个人的名字都会从一孔老土窑传到另一孔老土窑,从村西头的老土窑传到村东头的老土窑,再从村东头的老土窑传回村西头的老土窑。就像阳光早晨从东面土塄上一截截照过去,下午又从西面的土塄上一段段地返照回来。永远这样来来回回的循环往复着。

一条土塄就是一个村庄巨大的根系,深扎进土里,扎得很深很深,扎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一条土塄延伸了一个村庄,甚至无数个村庄。多少年了,很少有人离开村庄,有的人走了,又回来了。

这里有干净的阳光、有清澈的水源,有肥厚的土地。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过上一辈子,几辈子,你不会觉得苍白和虚弱。

我读不懂这土塄,我连自己也读不懂。我只能在梦里把自己一次次释放在村庄里,像一只鸟,夜夜穿越自己无尽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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