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得是不是值得？至少她终于可以喘口气，镇定下来喝口咖啡。在城市里，二十四岁还可以赶个恋爱晚班车，而在她的老家，同龄的女孩子已经是三四岁孩子的母亲了。
二十四岁那年夏天，她回去了。
他们并没有不认她，母亲抱着她哭，然后娘儿俩彻夜说话。父亲还是话少，说她该找个本分男人结婚，然后好好过日子。姐姐让孩子喊她小姨，说过些天给她物色个好点的对象。
她点头，微笑着，亲人面前，恢复如羞涩的小女孩。
[卢莉丽，你别回头]
她离开多年的故乡建起了许多楼房，恍若隔世。
当年简陋的文化活动中心已经不存在了。一栋综合文化楼前，有一个像样的表演舞台，站立的姿势，带着藏不住的小骄傲。
黄昏的时刻人越聚越多，她问路过的小孩子：有活动吗？
小孩子回答：今天有大城市来的表演队。
噼里啪啦地炸了几串鞭炮，算是迎接来此地演出的表演团。
音响里播放的，是与城市同步流行的音乐。
掌声不休，快乐洋溢。
她站在一个方位看表演，表演有相声、小品和唱歌，还有曲艺。
站到很晚了。热闹散尽，场地上再没有他人了。她抬起手，做出拉弦的手势。
起手，她就卡壳了。
是怎么拉的？她再也想不起来了。
曾经，她和其他外出打工的年轻男女是截然不同的。可是，自以为是的、不切实际的、虚无缥缈的她却依旧是命运的臣服者，与其他人一样走向了平庸的人生路。
那年不满十六岁的卢莉丽，其实用的是姐姐的老式身份证。
她叫卢莉花，现在改名为卢若莉。
离家出走的那个卢莉丽，如果知道殊途同归的命运，还会奔向另外一个幻想的金色世界吗？她还会酝酿计划，偷拿了家里的钱吗？还会使劲奔跑，颠簸一路到了县城火车站吗？还会上了轰隆的火车，在陌生人中间胆战心惊，但脑海里回荡着最喜欢的琴音给自己鼓劲吗？
人生空乏，所以我们年轻时分裂内心，编织一个美丽又遥远的理想。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二十四岁的卢若莉，对着空荡荡的舞台，转身，望向无边弥漫的夜幕，说：卢莉丽，你快跑，别回头。
卢莉丽，你一定会梦想成真。
你千万别回头。
·你留着完完整整的自己有什么用？·
一、
我在杂志心理热线兼职时，接到一个电话。
她叫Ken。
我说：K，你好啊。心里想，用英文，很洋气、很高大上呢！为了简单，接着我一直称呼她K。
听到她的第一个声音是笑声，一般情况下很少遇到这种情况。拥有快乐的人不会想到去找人倾诉，只有烦恼才会想起这个热线。但K确实是在笑，而且显然非常开心。
但是，她真的很开心吗？
那么，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我问。
哦，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大学的老师……OK，我有一个想法啊，一直都有，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传统……我的朋友们都说我这样的女孩，有这样的想法很老土，太少见了。
是什么想法？我追问。
是这样的，我总是觉得，自己不能够和男孩好好交往。有很多男孩追求我，我也感觉不错，当然，也就是印象不错，却谈不上爱的感觉。但是他们对我苦苦纠缠会让我觉得奇怪，我们才见过几次面而已，彼此又不熟悉，怎么能够随便谈恋爱呢？
我被逗笑了：你不去多交往，不去尝试了解，又怎么会熟悉呢？
可是，我感觉那些男孩总是不够真诚。所以，我觉得做朋友可以。做情人，我觉得他们对我不够真诚。你知道吗，我以前有一个朋友，蛮好的，我特别相信她。忘记告诉你了，我的家庭比较好，是住在某某地区（市内最好的地段）。
那你家里情况不错吧？我问道。
算是吧。家里亲戚还有当官的……
我感觉，她的想法与她的年纪有些不符合。她虽然二十五岁了，但她仿佛小女生一样，天真而胆怯。
后来呢？我让她继续说完她的故事。
K说，有一次陪一个朋友去歌厅，以前她从来不去那种地方。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男人对她很有意思，那人叫少伟。双方打过招呼，在聚会散场之后，他问她的手机号码。K不肯说，旁边的朋友对那个男人说，K是女孩中的另类，你还是考虑清楚再追。
少伟终于还是打听到了K的电话和住址。K看见少伟在门口手捧一大把鲜花时，居然直接对少伟说：你干什么送我花啊？我们才见过一面啊。少伟说：所以我才想约你出去啊！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啊！
K说的时候一脸天真，少伟还以为是这个女孩特别大方，在考验他。
他对K说：那你来检查我，是不是好人又看不出来。
K就说：你回去吧。
少伟一愣，很是尴尬。
K说：我睡觉去了，Bye。
说完她就关门了，只留下少伟抱着鲜艳的玫瑰，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K笑着问我：你说，我是不是非常老土？现在的女孩都不知道谈了多少次恋爱了，像吃饭一样随便。我却一定要找到对的那个人才去爱。
少伟这样的，就一回吗？
不是啊，有很多次了。
我觉察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她似乎隐藏着什么。对比她的心态，我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她对爱有些恐惧，对陷入爱而带来的那些未知的伤痛，存在着害怕。
二、
我问K以前是不是被什么人伤害过。
K说是的，并且对我强调说，她是一个特别单纯的女孩，从来不知道人心居然那样复杂。
K说，她曾经被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欺骗过，觉得没办法再相信别人了。
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同寝室的一个女孩特别要好，我们一起上课、看书、吃饭，一起在图书馆自习。于是，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她，与她分享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东西。那个女孩也对K没有保留地说了自己的故事。
但是，K说：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把我的事情说给别人听了，我气坏了。我和她断交了。我不会去报复她，说她的隐私，但是我就是感觉自己太单纯了。现在，我对我的朋友，都不敢十分真诚，但是我以前对人都是绝对真诚的！我觉得人本来就应该这样啊。
谁说的，真诚也要看缘分的，你对一个没心没肝的人真诚，他还是没心没肝。再说了，人和人就像刺猬。亲密无间，往往意味着缺乏自我保护。
K笑了，说：我听过这句话。
那还顾忌什么呢？我也笑了。
这是她又一次强调自己的单纯。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是绝对不是最最重要的，一定还有什么事情，使K对爱情抱回避的态度。
我决定单刀直入：你大学的时候谈恋爱了吗？
怎么会呢，没有！K直截了当。
中学呢？
K沉默了五分钟。
终于，她开口了，说：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正式的，感觉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所以我没跟你提起来。
我感觉自己摸上了她的情感脉络。果然，她最初的问题还是来源于少年时代的那一段最隐秘的心事。
故事发生在她初中的时候。原来，K在初三，与一个可爱的男孩早恋了。两个小孩的关系非常好。男孩的成绩比K好，做数学题时男孩就一点一点地教K解题技巧，K似乎也学得很愉快。这段感情唯一的问题是彼此有一点不大习惯对方的性格。K是一个糊涂而单纯的女孩子，从来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清楚，别人读书她也读书，别人动了少年心，她也动了。别人说要刻苦学习，她就刻苦学习。她从小到大，什么事情，自然有父母安排，K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而男孩，始终背负着家庭的要求与理想。
K说，爸爸妈妈希望她永远不要受到什么伤害，安稳过一辈子就好了，反正她不是男孩，不用去外面打拼事业，流血流汗。
那个男孩和她相爱了一年半后，终于发生了矛盾。K觉得男孩给了她压力，而且她觉得大家都还小，想要分手。她觉得自己已经不爱男孩了，但是男孩还是对K纠缠不休。K报了所在城市的某大学附属高中，男孩也跟着报了同一所学校。K觉得又恐慌又害怕，不知道怎么才好。K明着拒绝，不行；暗着写信说她不爱他了，男孩却不依不饶，甚至发展到为K割脉。这让K手足无措。
最后，事情闹大了，K的父母，还有K的班主任全部知道了。
大人们慌乱而怒气冲冲。
一个男孩居然如此痴情，做出这样的事情，于是K成了“小名人”。她走在路上，都有人侧目。
K的父母还算开明，主动要求给K换学校，躲避开男孩。K求之不得。这对K的家里而言，是小事情。而那个男孩的家里就没那个能力了。
男孩终于放弃了，但是他高中毕业后，没有上大学，而是去了北方，两人从此再没有联系。
于是，K安心地考上一所大学。K摆脱了噩梦，于是心安理得。她平凡地过完了大学四年的时间，再到父母给她安排好的单位就业，在学校当了英语老师。一切都波澜不惊，没有一点曲折。
但是，从此不管什么人追求K，不管多么优秀的男孩，K只是想，又不了解他，怎么放心去打交道？会不会被欺骗，又被纠缠？既然可能会有问题，不如不爱。想要完全不犯错误，只有不做事情。想要完全不受到伤害，只有不去爱。
三、
现在问题都出来了，也很清楚了。K是“爱恐惧症”。
在K来说，青年时友情的伤害，少年时爱情的伤害，混杂在一起，使她觉得只要自己不去爱就不会被伤害。
至于K说自己是优裕家庭的子女，别人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打她的主意……其实这是K给自己找了一个拒绝的借口。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别有用心，不容易，但也不至于难如登天。 K只是没有学会正确判断。
你还是想爱的，你只是不敢爱！我轻轻地说。
是的。K承认。
一个人，一辈子，能不受点挫折吗？如果永远都是一帆风顺，你不觉得那样也是一种遗憾吗？K，你喜欢听张艾嘉的歌吗？
喜欢啊！特别是那首《爱的代价》，我都收藏着！
还有一首老歌《单身情歌》，林志炫唱的，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啊！呵呵……我明白你的意思。K说。
我笑了：歌词就是我要给你的答案。人生道路漫长，你留着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K又沉默了。
我明白了，真的，谢谢你。K轻轻地说，语调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领悟。
再见！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