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张晓风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学生发问: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情感很细致,并且是在说关怀,但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的,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张晓风回答。
学生惊讶地望着她,答不上话。
人生在这个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内伤,哪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
爱,本来就需要付出代价,比如受伤。
所有的女孩,所有渴望爱的人,别只是因为年轻,只是因为青春的完整,你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创!
只有在爱中接受悲伤喜悦,哭过笑过,才不会遗憾来世上一遭。
·山寨喜宝·
[年轻]
女孩子抱着巨大的棕色箱子走在初秋的凉风中,心情无法不复杂。坐在独立办公室里的女人大她十岁,十年足够一个女人变成部门副主任,使唤一个女孩子像贵族小姐使唤丫鬟。
去,把这盒东西送到某公司,下午三点前,报销车费,公交车的。
纪得服从了命令,尽管那是一箱东西,结实、丰盈,装满文件,但是“盒”这个量词太假。她下了公交,还有一大段距离,漫长得像拿破仑远征。
就在昨天,纪得觉得有一个大针筒抽了她一半的血。血里面藏着她的力气、意气和血气。
房东加租了,说什么可以赔违约金,其实是因为新房客出的租金更高。纪得没有退路了,她毕业之后已经在公司实习了半年,留不下来便会前功尽弃。跟房东吵架后,她愤愤不平地在租房网查了个通宵,终于找到了一个路程近点,价钱少点的小公寓。搬家以后她精疲力竭。
年轻原来这么不经用,挥霍几次就没了。没了血气的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吗?
有那么一瞬间,纪得看见眼前的棕色牛皮纸箱摇摇欲坠。不,是连人带箱一起摇晃。
上来吧!
纪得望向发话的人。发话的人装在一辆别克车里,邀请的眼神很诚恳。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凝望了片刻。诚恳的人下了车,接过她手里的沉重纸箱放到了后备厢,再拉开前车门。
纪得倒在了真皮沙发上,极力放松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好让大伤的元气重新聚集回来。在这几乎要物我两忘的境界里,纪得还是没忘记小心翼翼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主任。
看你脸色白白的,好好休息下,别说话了。
这个男人纪得认得,他是公司的部门主任,他大概也来这边办事。
部门主任载着实习生,像什么来着?像宋思明载着郭海藻。纪得有气无力脸色苍白地笑了:你开不开路虎?
三十多岁的部门主任大惑不解,看纪得一眼:什么路虎?不开。
[太古]
公司这个部门不止一个实习生,青年男女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的工作机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实习生的江湖更直白残忍,一个个斗得乌眼鸡似的。
如果她不够青春漂亮太古会看上纪得吗?如果太古没钱没职位,穷光蛋一个,纪得看得上他?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不过是各取所需,迟早分手。
她根本就是盗版的姜喜宝,太古绝对是过河拆桥的桥、卸磨杀驴的驴。太古是部门主任的民间绰号,得名来历是那个每天把星巴克挂在嘴巴上、每次都会把人家咖啡店的免费砂糖包又拿又带的家伙。那可是太古纯正白砂糖。
纪得在快餐厅的挡板后面,冷嘲热讽都听见了,她把头压得很低。他们议论的成语她都懂,姜喜宝这个人,纪得却不认识。
太古发来短信,问她晚上想去吃什么。
桌子上的松阪牛肉美如大理石,一块块的鹅肝入口即融,玻璃橱窗外人潮汹涌、永不寂寞。纪得没有跟太古客气,让嘴巴充分享受着幸福,这段时间她吃得太省钱,所以很馋嘴。
带女人吃好吃的,难道不是男人追求女人的基本操守?
太古忽然伸手,压住了纪得手里的叉子!
纪得抬头:怎么,心疼了?肉痛了?当然这只是内心独白。太古开口了,抬手去抚摸纪得的额头,一边说:你看你,眉头都要皱成麻花了,心里惦记着什么啊。
是吗?
吃得那么开心,怎么会眉头紧锁?
顺着太古的手指,真的,纪得也分辨出自己的眉头那里肌肉紧张得生硬。慢慢地抚摸推捏,揉开板结的胶着状态,纪得的叉子碰到了盘子,她差一点哭了。
回去的路上,太古吻了她。纪得在想,他的温柔,是千锤百炼的熟练,还是真的发自肺腑?事业多多少少算有成的男部门主任,跟正青春的女实习生,谈的真是恋爱吗?当然是。已经离过婚的太古单身,名正言顺。
纪得惦记着什么?还能是什么,心照不宣。
太古最后说,没什么意外,公司肯定会跟你签约。
[喜宝其人]
纪得上卓越订购了一本《喜宝》。看完以后,纪得一个人窝在小公寓里沉默地笑了。喜宝是作家亦舒的经典之作的女主角。生活所迫,形势逼人,外加贪图虚荣,喜宝把她的青春卖给了一个真正的有钱人,而他们之间居然还相爱了,直到衰老的有钱人生老病死。纪得觉得,那恐怕也属于斯德哥尔摩之恋,爱上购买自己的人。
纪得念的F大,勉强在国内算个名校,但是能跟剑桥三一学院比吗?一家公司的部门主任太古,能跟买得下城堡的勖存姿比?
她们是在恭维我!纪得得出结论。
纪得不再租房,她住太古的房子。时间就此过得放松一点,纪得每天上班有人接送。
三个星期后,全部十三个实习生到人事部单独面谈,时间是下午。神色肃穆,个个犹如烈士,等着人事部给出扭转命运的裁决书。
最后裁决是,两个人正式签订合同,十一个人领取了试用期最低薪酬另谋高就。胜利者倒像叛徒,绷紧脸孔谨慎做人。失败者失望泛滥,失去镇定。
纪得并没有想到,她在庆祝转正的地方,看见了一张熟脸。纪得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心情便走了进去。成功了要K歌庆祝,失意了要唱歌发泄。服务生嘀咕:这个客人是一个人包夜,喝了很多酒。
熟脸的女生眯着眼睛,认出了纪得,忽然一把抓紧了纪得的手。喝了酒的人话多,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纪得跟好友说:这是我公司里的朋友,你们先回去吧!
女生说:其实我也想留下来,你别说,找个太古这样的男朋友,其实也不错啊!工作有了,男朋友也有了。我也有梦想啊!我也年轻,有梦想啊!
纪得看着喝醉了的女生,女生哭得眼泪弄花了眼影,乌溜溜的,还真像乌眼鸡了。她说的,纪得全明白,她也来自小县城,看着电视上的高楼大厦光鲜亮丽,像在胸口打桩一样埋下了种子,要去那个璀璨的世界过另一种生活。
就是这个女生说纪得是姜喜宝。
纪得拿手帕纸替她擦脸,擦了几次才弄干净。她口齿不清地问纪得:你会跟太古结婚吗?
她们本来没有交情,势如水火,但分出胜败了,也就不会在一处为敌了,不用斗了,也不用再掩饰什么。
纪得想了想说:关你屁事。
但女生彻底醉了,什么都没听见。
[口吐璀璨的莲花]
年后,纪得拿到了一套小户公寓的钥匙。一个女孩子如果吃饭、住房、全部不用掏钱,那么,她转正后的薪水就可以全部存下来。在陪伴太古的时间之外,她还接了私活,所学的专业总能够派上用场。她又找父母借了一半,凑够了首付,按揭二十年。
那天晚上,是她第一个不在家过的春节。不,她有自己的家,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再小也是自己的。
那天她是和太古一起过的。在他家做饭吃,她做的东西很简单,太古终于忍不住说:不如我们出去吃吧!是啊!他和她谈恋爱不是为了相濡以沫,可以同甘却不必共苦。
吃东西的地方是过年也不放假的本市首屈一指的高级自助餐厅。肥美的螃蟹,丰腴的鲍鱼,堆得满满的生鱼片,蟹黄鱼橙,要卖相有卖相,要味道有味道。太古说:看,你吃到什么了?
纪得笑了:我吃到了老桥段。她口吐璀璨,一枚亮晶晶的钻戒埋伏在鱼翅羹里,就等着重见天日这一刻。
然后逛街,还是这样的夜晚,热闹的街道不再热闹,都在家过节。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嫁给他有什么不好呢!她第一次主动吻了太古,吻了她的男朋友。
纪得说:今天我就不到你那儿过夜了,我在这边的姑妈要我去她家过年,不好意思拒绝。
[芒果掉下来了]
成年人懂得好聚好散。同一屋檐下,渐渐地,纪得看见太古有了新女友。上班下班没有车接送,花了十四天,纪得也习惯了。人类行为学家不是说过,建立一个习惯,只需要两个星期吗。
不是没有爱,是不够多。也许就像他们说的,是一开始就动机不大纯粹的爱,是各取所需的爱。但也有人说,一个人身上的长相、背景、财富、光环、才华,都是这个人的一部分,根本无法截然分开。
对那些排列在一起的名词做出高下之分,也是人们各自的需要,没有人只爱赤裸裸的灵魂。
但至少再找个人爱,是不是可以尽量对等?
二十三岁的纪得梦想并不算太奢侈,一份简单的爱,平等开始。在她量力而行,扎根这座城市之后。
挤地铁太痛苦,公交车又太堵,是不是还要买一辆车?所以要更加卖力工作,态度勤恳。
下了车后,站在南方这个最发达的城市的街头,纪得忽然停住了,一只手啃着面包夹生菜,一只手掏口袋的手机,摸到了纸团。纸团上有一个手机号码,是跟她搭同一条线路公交车的谁?短信回过去就知道了。
纪得没有急着回短信,抬头时,视线所见的尽头,水泥森林里的街道旁,有一棵芒果树。每天经过,从来没注意到,那原来是会结果的树。
晨光中,成熟了的、明亮的金色芒果,纷纷掉在人行道上。这一刻的这一幕让纪得觉得,这座城市如此美好。可行色匆忙的人继续匆忙地路过,根本无暇理会。透明无色的鞭子在他们背后抽打着他们焦头烂额的灵魂,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想要的美好生活,在路上,川流不息地在路上。
是现实完胜,还是我们完败,还是打成了平手?看过的电视剧和小说,都只描绘现实的一种,而现实的现实,有许多个变奏版。
纪得不想当山寨喜宝。她蹲下,捡起一个芒果,撕开果皮咬了一口。是什么味道?自己的舌头知道。纪得站起身,加入人行道上的川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