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伟今天挺嚣张,搞到了附近最好的溜冰场的两张票。你夸着你的男朋友:你小子行啊!你感觉骨子里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兴奋。
你大大咧咧地问:什么时候?几点?
晚上八点,玩到明天早上都行。程伟说道。
你在面前的一本书上撕了一页纸,狠狠地记下电子券密码,对铺的女生瞟了你一眼,不敢多话。
那是她的教材书,书上有你龙飞凤舞的笔迹。
三、
你的父亲是大学的教师,母亲也是,他们在同样一所大学教书。当年他们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生你的时候已经三十好几了。被他们珍若拱璧的你从小就不愁吃穿。
你考上了本市的另外一所名牌大学,每个周末必然要老实地回家,接受他们和风细雨般的熏陶。他们都是好老师,为人师表,学生和其他老师都承认。在这个变化飞快、斗转星移的时代,他们态度严肃,想法传统,一点也不想跟上时代的步伐。他们只会教你琴棋书画,看书学习。
来了客人,你会积极地端茶递水,乖巧可爱。你觉得自己像个两面三刀的电影演员,内心无比腻烦,却要假装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
你在他们的教育下,内心充满了对另外一种生活的渴望。你叫萧叶。萧叶口头禅是“来,吃了消夜再看下书”“来,我们一起品茶,女孩子学学茶道才雅静”。
你父母会时不时地提醒你:对了,先别交男朋友,学校里的感情不稳定,将来工作了再找也来得及,那些剩女都是太挑了,你还小。
他们也没忘记平衡一下,安抚安抚你说:我们做父母是要严格把关,但我们绝对不反对你自由恋爱。
上个星期,在你二十岁生日的小宴会上,他们邀请你的发小和附中的同学来家里,你们一起过了生日。
你盯着蛋糕上二十根燃烧发亮的蜡烛点点头,然后努力对大家微笑。你和他们叫来的年轻人一起合影切蛋糕,心里却在暗骂:这些同学早就和我性格不合,分道扬镳,玩不到一起了。
四、
再说说学校的情况吧。上午是两节政治经济学的课,第一节你和几个女孩懒洋洋地走到教室,她们忙着准备笔记,用工整清秀的字迹,写下“第十一章、第三小节”。你又开始内心“呵呵”。
这群迂腐的笨蛋,其实考试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复印一下她们的笔记,发狠猛背下也就过了,你对自己的聪明大脑,超强记忆太有信心,而且的确次次奏效。
第一节课上到一半,台上的教师照老样子点名考勤,你答了“到”以后,趴在倒数第四排那个谁也看不清楚的地方,睡了下半节课。
第二节课你拖着书包溜了出去。之间的几分钟时间,你涂了一下口红,拍打脸蛋补妆,在图书馆的储物箱换了一双鞋跟比脚上这双高两倍的鞋子。你知道自己算美女。美女是大学里的稀有动物,而在一所211大学就更加少见了。读书好的女孩子大多不怎么好看,所以你更加心高气傲了。
在学校图书馆后门,他等着你。刚才你已经发了几条短信给他:高小亮,可别带少了钱!
高小亮邪气地笑:绰绰有余,放心吧。他拍了拍腰间阿迪达斯的斜挎包。
高小亮是本地的高干子弟,家里确实有钱,但你从来没喜欢过他。除了在程伟不在的时候,你会想起他。
你们上了576路公交车,你习惯性地在他兜里掏烟。他把你的手打下去,自己点了一支熊猫骄子,抽了两口,再递到你嘴上。你吸一大口,闭上眼睛缓慢地吐出来。高小亮搂着你的肩膀,很是亲热。
你们去逛了一家衣服专卖店,你看看表,赶得及晚上见程伟。
第二天是星期二,上午没课。你玩累了,程伟打了个电话过来。这个男孩牵过你的手,吻过你的脸,又提出带你去开房。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啪地挂了电话。
三秒钟后你收到短信:这都玩不起,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萧叶你干吗呀?
你没搭理,在寝室倒床大睡。
五、
星期五下午没课。你认真地洗澡刷牙,嚼上一片绿箭口香糖,你把长头发盘好,照照镜子,里面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只是眼神倦怠。不知不觉,你叹了口气。
在家门口,你按了门铃。
忘记带钥匙了?女孩子应该细心些。你妈妈的口气很有知识分子的温和。
幼儿园时:萧叶,把裙子拉好,女孩子的裙子怎么能够穿得乱七八糟的?你嬉皮笑脸,纠缠不休。
小学时:萧叶,作业做完了没?作业本边角要弄好,字要写好,字如其人,那是一个人的脸面。吃饭时,你得记得不能张开嘴嚼,要闭着嘴嚼,慢慢吃,不出声,要斯文。
中学时:萧叶,牛奶喝了吗?在家听听音乐也好,不要随便和那些男孩子出门玩……
高中时:报考大学,你该读什么专业好呢?他们商议了许久。最后“建议”你学了新闻。
念大学时,你终于烦了。你说:学校要求十公里以外的学生都到学校住读。我们家距离超过了。
你终于自由了。
六、
大学毕业,你最想做的,是去外地工作。
2013年的7月,你的父亲大人破天荒没给你上“政治课”。妈妈说:今天咱们一起睡觉吧,有几句母女的私房话想和你谈谈,你愿意吗?
她眼神中是期待和爱怜,问你的语气依然温婉。
关于工作吗?我要去南方,你们让我自己去找。我想自力更生,行不行?你们别什么都包办。你终于受不了,开始嚷嚷。
你这孩子……母亲叹了口气,忽然眼睛潮湿了。你心里呐喊:又来了,又是这一招。你感觉一阵莫名其妙的难受,你低着头,憋着气,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七、
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你彻底自由了。真的自由了吗?你有点不敢相信。距离上一次话不投机也没几天,他们就妥协了。
睡在卧铺车厢里,你在背包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封信。打开看,好几页,肯定很长。你当时就想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无非是那些唠唠叨叨的叮嘱。不过犹豫了一下,你还是打开了。
信里是这样写的:
小叶子,本来我们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想到你听了那么多年,大概也不想再听了。你爸爸是男人,很多事情不好说。所以,我们商量了,也许妈妈更加适合跟你说一些事情。于是,这封信就由妈妈来执笔了。
你小时候那么皮,就是一个野蛮的假小子。我们希望你像个真正的淑女——虽然我们也知道,女孩子坚强泼辣,也不是不好。但是你性格里那种无所畏惧、自由散漫,我们一点点看在眼里。
我们担心你。你是个90后,所有人都说你们更加自我。现在的社会发达,物质丰富,但是,人生并不是无拘无束就能够得到幸福。
没有哪个家长希望孩子受苦。
一个母亲是怎样担心的,估计现在的你很难感同身受,也许以后你会明白。一直到你读大学,你都装得很乖。可我知道,你的青春叛逆期不是没有,只是来得晚了一些。不过,至少你十八岁后,多少更懂得保护自己。
你很聪明,你背着我们偷偷抽烟、喝酒,甚至交了不止一个男朋友,其实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我们却很无奈。我们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小时候,你因为一件玩具,和你爸爸冷战了一个月。我们知道,越是要求你、训斥你,你可能走得越远。
你在应付你爸爸和我。我只好安慰自己,换一个角度想想,这说明在你心里,你还是顾及我和你爸爸的感受的。
好多个夜里,我和你爸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担心你行差踏错。
我们始终坚持,应该平心静气地教育你。有一次,有个男孩打电话到家里找你,我们接到了,假装说打错了。我们就当是打错了,不在你面前提。恋爱当然是自由的,可是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保护好你自己。
好在我们提心吊胆所担心的,并没有真的发生。这些年来,如果因为我们一直管着你让你不开心,我们跟你说对不起。
现在你真的要自己一个人去行走江湖了。
我和你爸爸商量了,在广州,我们有几个可靠的老朋友,如果实在需要帮忙,你再去找那些叔叔阿姨。在这封信的后面,我和你爸爸把具体地址都写了。
到了南方,记得打电话。
你已经真正大了,我们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管着你了,多余的话我就不絮叨了。你过得快乐,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
八、
火车上,你终于看完了信。二十多年来的所有记忆,排山倒海般扑向你。你手指颤抖着掏出了手机。你眼睛里有东西掉下来,在手机屏幕上幻出彩色。
你总觉得你太了解他们了。因为家里的两个念叨狂老古董,你的童年时代少年时期是那么漫长、不自由。
你以前一直怨念自己活得像个傀儡,什么都被安排好了,整个青春苍白又乏味。现在,你突然觉得,你并不是那么了解他们。
其实牵风筝的手,仓皇小心,生怕你掉落在地上,跌得浑身是伤,粉身碎骨。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忍着心痛,放你飞走。
可是风筝如果丢掉了牵它的线,又要往哪儿飞呢?这一点,你比谁都明白。
列车到站时,你找出一个名字,它对应着一串号码,全世界你记得最熟悉的号码。
爸、妈,我平安抵达。谢谢你们带我来这个世界,对不起,让你们担忧了那么多年。我爱你们,我会好好地爱自己,你们放心吧。
·远方的你千万别回头·
这是黄色灯光夹杂油污照射下的湿热街头,巷子永远逼仄。夏天逃跑出房屋的居民拥挤在开阔的地方。
她说:我给大家表演的是二胡《茉莉花》。她抬高鼻子进行呼吸,而四周鼓掌拍手的大人们在交头接耳或者迅速地伸手去抓瓜子花生橘子苹果。
卢莉丽停顿一下,运气,拨弦。
在《美酒加咖啡》后的她的演奏,是怪异的点缀,突兀的存在。
十六岁的卢莉丽把头抬得更高了,这样,她看见的只有天空边缘的浮云和昏黄的光线。
世界是分裂的。
1999年的K镇跟十年前的区分不大。除了落后,还是落后。
在香烟污浊了空气、果皮纸屑和汤包粉面汁水一地的环境,少女卢莉丽另有一个巨大的金色演奏厅。
[彼岸此岸,故乡他乡]
兔子喂了没?你听见没?妈妈在大喊。
丢下圆珠笔,卢莉丽冲到兔笼前,十笼兔子可以换来下学期的学费和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其实兔子算是最爱干净的动物之一,但是动物特有的尿臊却钻进了鼻子,搅拌着嗅觉神经。
青饲料、谷实、饼粕按比例。卢莉丽沉默勤恳,手脚麻利。
回到没做完的功课前,卢莉丽有点走神。她眼前都是兔子们红通通的眼睛——哭过的眼睛也发红。
这时她听见了掌声。
乡民到底是爱热闹的。
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灵魂仿佛游到了天外,她尽量只去闻自己身上的肥皂清香。
她说过:妈,我想去学拉琴。
学什么?那有什么用,我们家没这个遗传天赋的。过两年,你大姨介绍个附近的男孩子给你,我就放心了。
哦。卢莉丽的回音简单,再不提这话。
她拉的是从二伯那儿借的二胡。
二伯拉的二胡她从小听到大,后来她跟着学了一些。那是把老旧的二胡,不仅掉漆,还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二胡是通俗而民间的乐器。她唯一的表演,是在小镇文化活动中心、群众自发组织的活动上。所谓的活动中心,就是一栋旧房子和门口的空地。
晚上睡觉,一关了灯,这并不繁华的小地方就安静到了无聊的地步。卢莉丽觉得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爱乐器。
她爱的乐器不是二胡,而是身着晚装的日本女演奏家西崎崇子肩上那流淌光泽的小提琴。在黑白小电视里,琴弦产生的旋律与人产生共鸣;在城市的大剧场里,小提琴手的舞台下面是最优雅的听众。
现实的世界,廉价食物肮脏了地面,烟熏火燎的呼吸,触目所见,都如眼中沙。
卢莉丽的眼睛一直痛着。
彼岸此岸,天堂与地狱。
故乡他乡,烂杏与鲜桃。
如果不出意外考不上大学就可以学一门手艺去打工,最好是做衣服,然后到南方众多的新兴工业区找到某个工厂的招聘工头,工作最好能包吃包住,她昼夜埋头苦干,每个月可以赚到一千八百元。一半寄回家里,一半给自己存嫁妆——嫁个老家的男孩子——家里就这么打算的。
事实上,她功课很烂,她完全没有信心逆转。
她所拥有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没良心的东西]
2001年的时候,卢莉丽在网吧上网。爸爸委托她考上大学的同学传信要她回家。但她不回。妈妈说她担心得要死,说这孩子怎么就死心眼了。一家人都正常得很,怎么就她不老实做人?
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卢莉丽想要的人生,不是他们想给的。
2001年的秋天,卢莉丽在S城做服务员。
大城市的餐厅也会搭一个串场歌手或者伴奏。她看见表演者在专注地拉着一首《小夜曲》。
2000年的卢莉丽,小步而谨慎地在某个全家人都去亲戚家的日子,中途回家。她找到母亲平时常放钱的角落,拿到了未来两个月的开销钱。她有一张计划了许久的地图。
她一个人离开了狭小的小镇。
找到第一份工作时,她已经饿了一个星期的肚子。
她很想回家,但是她没有回去。
餐厅演奏跑场一个晚上是一百五十元。
最不济,也强过老家的生活水平。但是,这些人也算不上真正的音乐家,因为吃东西的人根本无心管背景音乐。
十八岁的卢莉丽买了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她存了一年半的钱,达成了目标。
这时小镇父母的口信已经变成:没良心的东西!你是死是活,我们不管了。
当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按在琴弦上时,卢莉丽浑身颤抖地哭了。
[柔嫩喉咙的鱼刺]
十九岁的卢莉丽要疯了。因为她被音乐老师否定说:你确实不适合学这个,没什么天分。
中国太大了。
成千上万的人在学同一样东西。念着音乐学院的科班生出来也可能要跑几十年的餐厅,而来自偏远不发达小镇的卢莉丽消失在众人之中,也是很正常的事。
老师下判断的时候,皱着眉头。
卢莉丽问:可不可以再听我拉一段?
老师说:你还是请回吧!
回去的路上,卢莉丽走得很慢。
那年离家出走,她走得很快,脚步凌乱,气喘,身体摇晃,上了火车还在惊疑真的离开了那个尘埃飞舞的小镇吗?
真的离开了。
晚上她做梦,梦见满地荆棘走得鲜血淋漓,可是她赤裸着脚板找不到鞋子。她把头仰高,鼻子抬起来呼吸着稀薄洁净的空气和自己身上认真洗澡的肥皂清香。但是,当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经过一些岁月后,再低下头来看看自己,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命运是光脚步行的荆棘,是柔嫩喉咙的鱼刺。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没有了可以凭借的信念,她是丢失一切勇气的躯壳。
[二十四岁那年夏天,她回去了]
二十二岁的卢莉丽听到了很多消息。姐姐生了第二个小孩,是个小女孩,长得很像小时候的卢莉丽。爸爸一直不再提她,像是没这个女儿。妈妈偷偷让人带钱给她,但寄去的钱赶不上卢莉丽辗转漂泊的速度。
小镇渐渐发展起来了,因为打工的年轻人赚到钱了,镇上甚至开了一家安装了大玻璃墙壁的婚纱店。
父母终归是父母,希望她回来。
她说明年一定回。
二十四岁的卢莉丽在自己的店子里喝一杯咖啡,会走神许久。她是一家小饮品店的老板娘。她打扮得很精致,不开口说话,谁也判断不出她的出身,除了些微的方言口音。
她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
只是人生被判决为平庸了。
一个男人问:小姑娘长得不错,晚上有没有约会?
她回答没有。男人带走了理想破灭后当小服务员的她。
后来她离开了大她十几岁的男人。
再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