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剧的家底薄,“板命”的人多。能人、高人多了,都关在一个“笼里”,难免力量相互抵消,正如俗话所说“一个笼里关不了两个叫鸡公”。在沈云陔大师的旗下,楚剧一个笼里能关十几个叫鸡公。这个好传统是个制胜的法宝,有了它,舞台上什么奇迹都能创造出来。李雅樵的辉煌,得益于这个好传统和好团队。20世纪50年代前后,李雅樵周围,常年有一帮人围着他出主意,他复出后,同样如此,按现在的话说叫李雅樵工作室。
先要说说戴琢璋这个人。戴先生大概是1953去世的,他的名字一直很少被人提及。其实,20世纪30年代,他就是汉剧吴天保旗下的专职编剧,后来在重庆被沈云陔看中,重金聘到楚剧这边来。《七侠五义》、《征东》、《征西》这些很上座的连台本戏都出自他的笔下。60年前,戴先生的家就在大众剧场前台的楼上。那时的连台本戏,一本戏有70%—80%的台词和场次,都是他写出来的。每次上新戏,都由他坐在舞台上跟演员讲场。
戴琢璋欣赏李雅樵,李雅樵也乐于到他家去玩。他专门为李雅樵写唱词,像《八窍珠》皇帝的唱词,李雅樵就一唱一个好。戴写的台词,李是一个字也不改。像李的著名唱段《薛礼叹月》的唱词,就是戴先生的原创。以后的“恨海填满相思泪”这样的句子,则是易佑庄、张叔仪等老师补充、完善的结果。戴先生有历史眼光,他在1934年就收集到一张1902年汉剧在满春戏园演出的戏单,这为老汉口第一个“满春戏园”兴建的年代提供了佐证,同时也记载了汉剧最早营业演出的面貌、剧目和伶工状况。得益于这样著名的报人、剧作家,李雅樵受益匪浅。
还有位剧作家张叔仪,也对李雅樵帮助颇多。《杨乃武与小白菜》就是由他移植改编的,这个帮助是不言而喻的。《打金枝》的不断修改,也能看出他与李的亲密合作。说个小故事,一天,张把李叫住说:“雅樵,‘黄龙马褂箭袖袍龙爪靴一双’这句词要改。”李问为什么,张把唐朝没有黄龙马褂的道理一讲,李连声说对,忙请教怎么改?张老师故意端起架子,要李去买瓶酒来。李二话没说,马上把两瓶酒买来向张讨教。张老师狡黠地一笑:“告诉你,改成‘金盔银甲紫玉带龙爪靴一双’就行了,哎,这酒是你主动买的,我冇谔你啊。”老哥俩哈哈一笑,从此这句词一直唱到今天。类似的事例举不胜举,再说易佑庄与李雅樵。
易佑庄是楚剧的大功臣,解放后楚剧好听的唱段,几乎都融入了他的心血。刚解放,他作为新音乐工作者,就与李雅樵在艺术上很相投。原来的《鱼腹山》有一句“思往事不由人泪如雨下”,易佑庄提出“如”和“雨”连在一起不易辨别,李有争议,高月楼在旁边插话:“易同志说的是对的。”这句词后来虽然没有用,但“劝贤弟劝得我舌干喉哑”的唱段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友谊。
排《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时候,每晚演完戏,李雅樵、熊剑啸、易佑庄就在一起聊戏,对哪里有意见,李就回去酝酿修改,直到三个人都满意为止。著名的“今夜不谈冤枉事”唱段,有一句“人生在世如梦境”,按传统迓腔格式,上句应落在“2”或“5”音上,在两位艺术家激情碰撞下,易佑庄灵感一现,把“2”音改成“6”,经过这一改,原有旋律的张力得到了提升。一个音的改变,改变了传统的思维习惯,改出了楚剧音乐创作的一条新思路。加上对间奏、伴奏恰到好处的处理,这段唱成为李雅樵的传世经典。
李雅樵的好唱段常常是和易佑庄合作出来的,他先有个方案自己唱出来,再把首席京胡周东成(后来是黄志忠)邀到一起磨合,一起唱。易佑庄的灵感来了,把自己的想法记下来,二人重新一顺,李觉得唱得舒服,就定下来。观众一认可,就成功了!这成了李、易之间的一种艺术生产模式,李雅樵好多有影响的唱段都是这样产生的。1981年在全省广播的由易佑庄撰稿并讲解的《李雅樵经典唱段》广播节目,就是二人合作的范例。1992年录制、由易佑庄主持、有众多名人专家参与、全面介绍李雅樵声腔流派艺术的广播专题,更是两位艺术家在重病时生命激情的彰显。
1978年,在汉口万松园路的一个招待所,一帮老哥们聚在了一起。李雅樵、易佑庄在一间房,余少君和胡继金、黄志忠、张家农在另一个房间。李、易在为《打金枝》的一句唱腔扯皮,只听见一把靠背椅猛地一摔,易老师大声说:“李雅樵,你搞清楚,我们都是为你好!”余少君在另一个房间听到了,说:“那边烧起来了,走,我们去救火。”一问,李把争吵的原委一讲,原来是“满朝文武齐把孤来朝”这句腔有两套方案,二人各执己见。李见大家都来了,说:“这样,我来把这两种腔都唱一下,大家觉得哪句好,我就回去唱哪个的。”于是,他非常认真地把两个方案都唱了一遍。余少君经过评判,觉得易老师的方案可行些。李雅樵听了大家的意见说:“黄志忠,明天你辛苦一下,把胡琴拿来我们合一下。”
以后观众听到的“满朝文武齐把孤来朝”,就是这次争吵的结果。李的另一个名段梁山伯《观景》最后定型,也是集思广益、众人捧柴的结果。字眼的推敲且不论,单说融入了“十枝梅”腔调的“迓腔”过门的产生。一天,在录音棚录《访友》已定型的“观景”唱段,唱到“看一看九弟他的门楼”时,易老师发现上下段的转折,需要有一个情绪上的引导,他叫在场的张纯补写一段过门,张纯根据原有的旋律做了很俏皮的延展,易老师一看,稍加修饰,当即指挥乐队演奏。好东西李雅樵从来不拒绝,由此,他的“观景”更加“山清水秀”。这样的磨合,几乎贯穿李雅樵一生。从某种程度上说,李雅樵的艺术成就,就是多个“叫鸡公”在一起“叫”出来的。
易佑庄患骨癌去世,李雅樵得信赶到灵堂,叫学生写花圈挽联,上款:易佑庄老师千古,下款:学生李雅樵、高兰珍。易老师的夫人彭文秀老师忙阻止说:“老李,你比他还大几岁,这样写不行。”李雅樵摇着手说:“他就是我的老师,我们共事这些年,他教我蛮多东西啊!”重病缠身的李雅樵声泪俱下。
以李雅樵为圆心的创作团队在艺术上的自觉意识和行动,有力地推动了楚剧的发展。这是个好传统,较之于今天的“窝里斗”,这批老艺术家显得格外高贵。综合艺术的成功很大程度是合作的成功,李雅樵及其周围一批艺术家的献身精神和团队意识,是他们留给后人的又一笔宝贵财富。
钟惠然和李雅樵,是楚剧同时代两位有影响的表演艺术家,他们身上代表性地体现了楚剧剧种风格的两种特征。钟惠然难得地保留了楚剧初始阶段,淳朴天然、本真的乡土气。这就好比楚剧化石,它把剧种的纪年、物种的特质,反映到它的唱腔和风格里去了。李雅樵则更多地体现出这个剧种锐意进取的创造精神,尤其可贵的是,他这种创造,决不是那种不自知“投入地爱一次,忘了自己”。相反,他的创造在千变万化中既强烈地表现自己,又“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么变,他自己姓什么总清清楚楚。这两位老艺术家身上,楚剧的特征,有如“灵魂附体”,怎么变也“楚”得地道,“楚”得耳目一新。这种自觉意识,是一个剧种的看家本领,有重大的研究价值。
这两位重量级人物走到一起,也“较劲”,也“抖奔”,这种竞争是一项事业有活力的表现。
钟先生已经88岁高龄,被称为楚剧的“常青树”。他一辈子在台上滚,一上台,满弓满箭,下神,舍得给观众“吃”。他受欢迎,除了浓郁的乡土风情,尊重观众也是个重要原因。钟派的观众和李派的观众发生矛盾,“抖起奔”来,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那种争吵,是一台永远没有结果的戏外戏。
“我跟婆婆在宁波里住的日子,经常在街上碰到雅樵。雅樵死早了,他有文化,会搞创作,又会作曲。我是土枪土炮,他是创作型的,带点洋味。他要多活几年,对楚剧还会有更大的贡献。”谈起李雅樵这位老哥们,钟惠然精神矍铄,连起“参槌”唱起了“迓腔”,“70多年前,我就晓得他。那时候我在‘满春’跑丫环,他在‘新市场’打小锣,他的小名叫小毛。虽然彼此无来往,但都晓得对方。不晓得他,那他就不是李雅樵了。”
小时候的钟惠然和李雅樵,都得到过一位高人的提携,那就是楚剧界的开国老臣陶古鹏。楚剧戏班一般都是旦角当家,陶古鹏是楚剧以生行挂牌组班的第一人。他的唱腔以高亢、挺拔著称,很受欢迎。他有文化,结识过很多文化人,曾著《楚剧概言》一书,并且有组织才能,为楚剧的发展和研究作出过突出的贡献。钟惠然从艺学戏,先是跑丫环学花旦,出师后在旦角行只是演些二路贴补角色。一次,陶古鹏在“满春”戏园唱《征东》,在剧中饰薛仁贵。唱到“乌里河救驾”一折,有个“飞蟒”的情节,陶古鹏饰演的薛仁贵不慎从机关布景上摔了下来,牙齿摔碎了,满口是血。没人顶唱薛仁贵怎么办?领班的指着钟惠然说:“让汉平顶!”就这样,小名汉平、还在学花旦的钟惠然,改花旦唱起了小生,以后又正式参师陶古鹏。从此,在陶先生的提携下,楚剧生行就多了一位有影响的表演艺术家。
在此之前,毫无经验可言的李雅樵,也因为陶古鹏的提携得以进“满春”拉胡琴,让刚刚独立谋生的李雅樵第一次有了闯江湖的自信,那次艺术实践,从人生的历练到性格的形成,奠定了李雅樵以后成为大艺术家的重要基石。
“汉口暴发‘登革热’那年,我在‘天声’戏园唱《郭丁香》。那时,一大摞钱买不到斗把米。我在‘天声’唱,雅樵就在对门‘天仙’唱,我们打了将近三个月的对台!”钟惠然说。
“打对台”就是今天说的市场竞争,钟惠然毫不避讳他和李雅樵打对台的事实。面对市场,靠戏的质量争取“上座率”。艺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台上见”、“比玩意”,就是这种“打对台”形成的文化心理。你完全可以找出这里面有多少“四旧”、“落后”、“江湖”的成分,但它遵循公平竞争的原理和效应,是受到实践反复检验的。这种自然形成、约定俗成的规矩,可以说是一种自然形成的行业自律,天然合理。中国戏曲曾经的繁荣昌盛、人才辈出,谁都不能否定和这种自然形成的竞争机制有关!后来,在计划经济的大背景下,行政干预取代了戏曲行业这种长期形成的自然进化机制,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戏曲生长的大环境。现在能见到的对戏曲的研究,完全回避这个大背景。研究庄稼的论文把土地撇在一边,那是在研究“论戏曲的无土栽培”,与戏曲的发展毫不沾边。
“我跟雅樵打对台那时候,我唱《郭丁香》,他唱《哪吒闹海》,还唱关公戏。两个剧场门对门,我们在剧场门口把檀香炉子熏到,他那边把关公刀和刀枪把子插到。这种搞法是剧场老板为了拉票搞的名堂。雅樵还专门到上海去买刀枪把子。他演的《哪吒闹海》,专门请京剧的师傅说戏。”钟惠然在“乡土”传统上固守得多,李雅樵在横向借鉴上步子迈得大。他们分别代表了楚剧的两种特质,从他们的演艺经历中也能看出这种痕迹。《郭丁香》和《哪吒闹海》无意间记录了一个剧种传承和寻求突破的历史。神话中哪吒靠风火轮叱咤风云,现实中演员靠多才多艺取悦观众,会吹拉弹唱,让李雅樵为自己艺术生涯装上了“风火轮”。
饶有趣味的是,两位艺术家还有一段同台合作的佳话。那是在1956年之前,钟惠然还在光明楚剧团当团长。那个时候的楚剧,是“游击队”和“正规军”平分天下的年代。以沈云陔、关啸彬、李雅樵领衔的正规军如日中天,以钟惠然、冯雅兰、陶德安、吴玉仙为主帅的光明楚剧团锐气不减。通天大道,各走半边。那时的戏曲市场,没有因某人当红、某团当道其他艺人就没有饭吃的情况。武汉市楚剧团国营之后,民营的光明楚剧团照样生意红火。按钟惠然的话说:“‘光明’那时在瑞祥路10号,我们团的老同志蛮厉害呀,像吴玉仙、詹玉魂、杨醒民、杨香庭一批人。你问搞舞美的张××,那时我们‘光明’分几多钱?他的皮大衣、马裤呢的衣服都是那时添的。”
一天,国营的正规军向钟惠然发来邀请,请他到市楚剧团与李雅樵合演《十八扯》。京剧、徽剧、秦腔、河北梆子均有《十八扯》此剧。那时的楚剧团,业务上是沈云陔当家,行政上是周炬光当家,文化局是巴南冈主管。不知是谁的倡议,请两位影响很大的艺人合演娱乐性很强的《十八扯》,绝对是高明的商业企划,那效果是在意料之中的。当时的主管干部田艺园,把钟惠然接到市楚后,钟、李就在一起“斗”了两天戏,这是他们在解放前经常唱的戏,彼此一交待就成了。李雅樵演哥哥,钟惠然演妹妹。哥拉胡琴妹妹唱,李自拉自唱,京、汉、楚、天沔花鼓,仅两个演员,把一个近两千观众的大众剧场闹得人声鼎沸,热气腾腾。钟惠然回忆道:“就这个小戏,一唱唱几天,不晓得几好的生意,剧场对门的永康里好多人家的椅子都借光了,有人把凳子拿错了,幺了锣,蛮多人到处找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