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她只留下了一本。”武彬彬说,“听说她昨天在电台中还祝送她画册的人快乐呢。要是我小姨不发现这个秘密,没准我还以为她是把歌献给我的呢。她这样说,是想让送她画册的人互相糊涂,而都对她好。我怎么这么傻呢。我妈妈知道这事后把我揍了一顿,海边就去不成了。不过你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知道咱班里还有谁当了傻瓜,我们知道肖妍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行了。”武彬彬说完后站起身,他在厅里走了好几个来回,然后突然问:“你没有送画册给她吧?”
赵雷为着武彬彬的诚心所感动,也为肖妍的做法而气愤。但他想不能把实话告诉武彬彬,他怕失去自己在武彬彬心目中的位置。赵雷摇摇头。
他们都觉得阳光有点百无聊赖,因为它投映的光明太平淡了。没有风吹过来,武彬彬因为情绪激动而出了热汗,他的胸前湿漉漉的,那只老虎看上去就威风扫地。
赵雷留下武彬彬吃午饭。他们把冰箱里的果酱、面包和香肠取出来,草草把胃填饱。武彬彬说下午要帮家里打扫阳台,就回家了。
赵雷坐在阳台的藤椅里,感受着正午阳光灼人的逼射。他的心却有与气温迥然相异的寒冷的感觉。武彬彬会不会撒谎?他这样问自己,后来觉得这种想法不够朋友,就听鸽子飞翔的声音。楼下姓范的人家养了一大群鸽子,鸽子每天总要成群结队地飞翔许多次。有时它们骤然从窗前经过,就会令如织的阳光支离破碎,使屋子黯淡下来。赵雷喜欢听它们飞翔的声音,突噜噜的,很像是一群饿极了的人在吃面条。不过父亲讨厌鸽子,他说能够被广泛家养的鸟,就已经失去鸟的特性了。也许范家的鸽子感知到赵际涯的不友好态度,所以它们喜欢悄悄在赵际涯房间的窗台上拉屎,弄得白花花的一片,使得赵际涯不敢开窗。赵雷在鸽子的飞翔声中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水,他想起了刚过去的雨夜,想起站在食杂店的窗前听肖妍那湿漉漉的歌声,想起武彬彬所说的一切,他的泪水就流得更凶了。他有一种辛酸、忧伤、屈辱与隐约的甜蜜相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觉,他长这么大是第一次有这种百感交集的体验。
赵雷哭过以后,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他带好钥匙,锁上家门去学林书店。他最后想证明一下那里是否有失去了扉页的《世界名犬》,而如果真有,又是否有自己所赠送的那一本?因为他记得自己是用金黄色水彩笔写的赠言,写过之后,他恋恋不舍地翻看画册,手上的水彩不小心弄污了一页,记得那是伯恩山岳犬。它生活在阿尔卑斯山牧场,押送畜群,运送货物。他喜欢它那敦厚的模样和胸前的那道浪漫的白毛,那道白毛像滑雪道一样给人带来快感。
公共汽车十分拥挤,一个男人和女人因为被紧紧地夹在中间而发生口角。女人嫌那男人的胸脯贴着了自己的胸,可男人说他没有力量转身。于是他们就在售票员恹恹无力的报站声中唇枪舌剑地争吵。直到车过半程,下车的人比上车的人多一些的时候,车内的拥挤得到了缓解,那男人终于可以转身,他们才安静下来。车窗外到处是卖冷饮和西瓜的摊点,由于暑假的开始,所以街上走着的中小学生比平日增加许多。有一伙人在加油站附近观看吊车在吊走一辆违章停车的桑塔纳汽车。
赵雷在里士岭下了车,他朝学林书店走去时心不由乱跳起来。不过他想武彬彬的小姨并不认得他,自己浏览任何书都应在情理之中。
书店里的人很少,一个戴花镜的老头坐在收款台前打盹。赵雷直奔主题,径直走向卖画册的地方。书店的开架售书可以使他能够随心所欲地翻看任何一本书。果然有《世界名犬》的画册,一共四本(也许还有已经卖出去的),赵雷拿起一本先看扉页,它果然是被撕掉了,然后他又去翻看内文的伯恩山岳犬的那一页,他找到以后目不转睛地寻找那遗留的黄色,结果并未找到。他首先松了一口气。他放下它,又开始检查第二本,仍然是失了扉页的画册,他迅速翻到有伯恩山岳犬的那一页,还是没有黄色的污迹出现,他又松了一口气。赵雷翻阅第三本时心情已有几分明朗,没有扉页,伯恩山岳犬的那一页也没有讨厌的黄色水彩刺目地出现,这使赵雷觉得伯恩山岳犬更加与众不同地漂亮。他甚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它胸前的白毛,然后又抚摸了一下它长伸的粉红色舌头,仿佛它已经要摇摇摆摆地从画册中走出来。只剩下最后一本了,赵雷有些紧张了,他想自己要赶快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悬念,还不至于把肖妍想得太坏,要么就坚持看完,弄他个水落石出,结果他还是选择了后者。他掂起第四本画册时觉得它沉甸甸的,而且心跳加快,他先看扉页,它仍然是撕掉了。赵雷的手心出汗了,他不敢马上翻到有伯恩山岳犬的那一页,所以他从第一页慢慢翻起,他先看到了长得像袋鼠一样的短毛奇瓦瓦,然后又看到了纯白色的马耳他狮子狗。它的头顶被人系了个浅蓝色的蝴蝶结,使它看上去娇滴滴的,一望便知它只适于观赏。诺福克犭更的眼睛透出一股饥饿的神色,灰白色的像绵羊一样的贝德灵顿犭更,更一副哀怜无助的表情。短毛腊肠犬过去了、斯凯犭更过去了、巴圣吉犬带着几分调皮也过去了,接下来是形形色色的牧羊犬。赵雷觉得世界上的名犬太少了,他不希望这么快把它们掠过,因为接近伯恩山岳犬的路程越来越短了。他有意在大马申犬那停留了一段时间,它满身的黑点给他一种发霉的感觉,仿佛这狗正生满霉菌而腐烂。赵雷有些反胃,便又转换目光去看质朴无华的秋田犬,最后他敛声屏气地翻到了最关键的那一页,结果他看到了黄色水粉的遗迹。它明显地出现在伯恩山岳犬的尾巴尖上,好像一只金色的蝴蝶在戏弄伯恩山岳犬。赵雷闭上了眼睛,他凝神静思了一刻,打算再证实一下自己所看到的是否是事实。他再次睁开眼睛,那黄色依然天真地驻守在原地,千真万确,仿佛铜镀的一般坚实。
售货员注意到赵雷在反复翻看几本画册。他是个年轻男人,面色苍黄,眼镜滑在鼻梁上。他细声细气地问:“你要是诚心买,给你八折优惠。”
赵雷没有反应。
“七折呢?”
赵雷仍然没有反应。
赵雷默默地站了很久,这时售货员好奇地朝他走来了。
“我想问问你,这上面真的有黄色污迹吗?”赵雷问。
售货员垂下头,扶着眼镜看了一下,说:“没错。这样吧,五折给你。”
赵雷最后的一线希望也被击碎了,他明白不是自己的眼力出了问题。他伤心地放下那本画册,木然地走出书店。街上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叫卖声连绵不断。赵雷走上一座石桥,望着下面被污染的流水,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沉重,仿佛一大堆铅灰色的乌云进了他的心里。他想,老奸真应该好好摸肖妍的腰。
赵雷在街上一直东游西逛到太阳西斜才回家。父母已经在屋里了,母亲在厨房切菜,见到赵雷,问:“今天你去哪里了?”
“没有什么。”赵雷答非所问。
“作业写了吗?”她又问。
“没有什么。”赵雷再一次回答。
母亲只是惯常于如此发问,她并未在意赵雷如何来回答。赵雷到房间,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泛灰的天色,范家的鸽子又开始飞翔了,突噜噜的声音旋风般传来。他听着那有质感的飞翔之音,有一种要哭的欲望。他想正午坐在阳台上的泪水还未挥洒干净,于是他接着流泪。他想留着眼泪肯定不是好事情,所以就尽情地哭。后来天已经由灰转黑,母亲在招唤他吃晚饭,他也没了泪水。
一家三口死气沉沉地吃饭。父亲把一根扁豆浸到醋里,赵雷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他觉得父亲应该好好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胃,它怎么能吸收得了那么多的醋。母亲边吃饭边打量赵雷,她显然觉出了异样,她问:“你的眼圈怎么红了?”
“我哭了。”赵雷冷静地说。
“你怎么哭了?”母亲大惊失色,“为什么?”
“不为什么。”赵雷索然无味地推开饭碗。
“不为什么你哭什么。”父亲说,“怎么能平白无故地哭?”
赵雷站起身说:“没有什么。”
赵家的空气格外紧张起来。这时有人敲门。赵际涯收敛了怒气,将脸上整理出一派平和的表情去开门。
是战战兢兢的张华。他的怀中竟然抱着白猫双色!
“你看、你看、该怎么说呢——”张华张口结舌地说,“昨晚我就听见床底在窸窣窸窣地响,以为是闹耗子呢。今天白天床下又响,我妈非说闹鬼了,说是耗子没那么大的胆白天出来。我妈就让我去殡仪馆给我爸爸烧纸,硬说他缺钱花了。到了刚才,床下又响个不休,我掀开床单一看,原来它在吃苹果核,你说奇不奇?它怎么跑进了我家?”
赵际涯喜出望外地说:“它没有丢就好,我还以为……你进屋来坐坐嘛,吃饭了没有?”
张华却说:“它把我吓了一跳,它怎么会有一双不同色的眼睛?我妈说这样的猫是鸟变的。”
“鸟变的?”赵际涯生怕猫又会夺路而逃,连忙把它从张华怀里接过来,然后对张华说:“进屋说吧。”张华进门时由于慌张,被门槛绊了一下,他跌跌撞撞的,像个摇晃着的不倒翁。赵际涯连忙把门关上。
双色大摇大摆地朝厨房走去,好像它是这里的主人,吃任何东西都是天经地义的。它跳上碗橱,将一块肉皮扯到地上。李忆云嫌恶地看着它,然后对赵际涯说:“它回来也可以。不过要马上铰掉它的指甲。”
“我不敢下这个剪子。”赵际涯孩子气十足地说,“要是铰着了它的肉怎么办?”
张华说:“让我来,给我一把剪子,我不会铰秃它的指甲。”
赵际涯说:“它饿了,让它吃完肉皮再说。”
于是几个人就百无聊赖地看双色吃肉皮。它旁若无人地叼着肉皮转着圈吃,使地砖被弄油污的面积越扩越大。李忆云忍不住说了一句:“糟蹋人。”
“赵雷小时候还不是一样?”赵际涯为双色开脱而拿儿子作比喻,“这边刚把完尿,那边屎就来了。”
“哦。”张华跟着应了一声。
赵雷为着父亲的荒唐思路而觉得万分可笑,可他笑不起来,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小时候玩过的一个电动鸭子给拆除了。他在拆东西的时候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因为所有的零件都七零八落,该发音的无法正常发音,该腾空飞跃的变成了瘸子。赵雷不过瘾,又把闹钟拆开了。那里面的小零件密密麻麻,拆起来格外吃力。他在专心致志做这件事的时候,张华已经铰完了双色的指甲,母亲收拾干净了碗筷,父亲惯然地摇着一把印有唐诗和竹影的扇子。张华坐在厅里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神又有些飘移不定。
“张华,你还没吃饭吧?”李忆云礼貌地打发他回家。
“我不饿。”张华毫不开窍,他说,“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天天吃饭呢?”
“因为饿。”赵际涯说。
“饿的滋味也挺好受的。”张华木讷地说。
“那还是没有饿得大发了。”赵际涯说,“饿到底就会死人的。”
张华哆嗦了一下,又问:“你们说为什么人长大后都要成家?”
“不成家也行,出去当和尚吃斋念经。”李忆云心想,“别作践小尼姑就行。”
“我有时老也想不明白——”张华还要说点什么,他的老母亲来唤他回家吃饭了。赵家夫妇同时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送张华出门。
赵雷终于使闹钟解体了。时间也停止了。赵雷想以往存储在里面的时间肯定全部逃亡了。时间不存在了,这使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时间的虚假消失使他觉得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没有什么东西再来约束和限制他。这种空空如也的感觉很快使他睡意沉沉。赵雷连忙关灯上床,连个呵欠都没来得及打就睡着了。
赵雷走在苍灰色的石桥上,天色昏暗,流水声带着呜咽之音,许多人正伫立在晚风中流泪。他们没有一个人穿色彩鲜艳的衣裳,他们穿的不是黑衣就是藏蓝色的衣服,石桥上撒满了土黄色的纸钱,人们正为什么人送葬。马蹄声得得传来,车上载着灵柩,这时周围的人的哭声再一次爆发出来,山呼海啸一般,震耳欲聋。赵雷觉得万般窒息,头仿佛过电一样嗡嗡地响,他想逃离现场,可周围攒动的人头格外密集,使他无法夺路而走。正在他万般无奈之际,突然,天空出现一道金色的闪电,跟着,一只色彩艳丽的大鸟振翅飞来。它动人地鸣叫着,朝送葬的人们撒下一片明丽之音。赵雷欣喜地看着它飞到自己的头顶,他忽然觉得心被谁给提了起来,双脚也不由自主地离地,他抽丝一样地跃过人群,飞到大鸟的身上。那只大鸟驮着他迅疾地离开石桥,离开送葬的人群。他们一直向上飞翔,这时天色泛蓝,先是浅蓝,接着是一碧如洗的水蓝色,洁白优雅的白云像莲花一样四处盛开。赵雷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妙的天光。他垂头看了一眼身下的大鸟,它那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们飞过了山峦、田野,然后来到了海边。海天同色,使他一时不知置身何方,是在仙女飘飞的天庭,还是在深海的龙王宫?他只是觉得在飞翔,并且能感觉到身下大鸟的温度,一种热乎乎的运动着的感觉。这使他格外感动,他抚摸着大鸟的羽毛,动情地流泪了。
赵雷醒来时觉得眼角湿漉漉的,他无疑在梦中哭过了。天还没亮,他还从来没有在暗夜中这样醒来过。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他也没有时间可看了。那只大鸟在哪里?他在黑暗中四处察看,他明白它已经随着梦醒而消失了。赵家所有的鸟不过是些标本,它们僵硬冰冷、羽翼枯干,感受不到阳光直接的照拂和雨露的滋润,这样的鸟又和骷髅有什么不同呢?梦中那只让他感到热度和温暖的大鸟是如此美丽。
赵雷就是在梦醒之后决计离家出走的。因为梦中那种飞翔的感觉实在太奇妙了,他不能让它中断。在星城和家里他是无法获得飞翔的那种逍遥感觉的。逃离的愿望一旦产生,他就兴奋得不能自已。至于该到哪里去,他还毫无目标,不过他想一上路就会有目的地向他招手。赵雷接着想旅行所需的东西,衣物、药品、手电筒、水果刀、杯子、洗漱用具等等。直到天已蒙蒙亮了,他才想起更关键的东西:钱。
钱的问题如何解决?如果向父母要,数目比较大的话,他们会起疑心。如果每隔三两天变换借口要一些钱积攒起来,暑假也许就接近尾声了。钱困扰着他,他这才明白大人们之所以如此颐指气使地操纵孩子,原来是因为他们享有金钱的支配权。如果自己悄悄从父亲的抽屉里拿钱呢?这就跟偷没有什么区别。没有钱他就无法上路,没人会让他乘车和住旅馆,他连饭也吃不上。可他怎么能在短时期内挣到一笔钱?如果父母把花在学书法和电脑上的钱用于他旅行,该有多好。赵雷一筹莫展。这时他听见母亲的房门响了,她去了卫生间。不久她又进了厨房,他听见了煎蛋的声音。赵雷拉开窗帘,范家的鸽子突噜噜地飞过,这是一个阴沉沉的日子。赵雷走进卫生间洗脸,这时父亲也起来了,他大约又熬夜研究鸟类语言了,精神萎靡不振。白猫双色偎在冰箱前眯着眼睛,它的胡子却颤动着,让人怀疑它在以假寤来谋求新的叛逆。
赵雷在假期中很少与父母同吃早餐,他基本都睡到八九点钟才起床。所以当他坐在餐桌旁时,他们就因为觉得意外而意味深长地看着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