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还没有响起,而赵雷已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因为送给肖研画册的那个人正是他。班级的人都知道肖妍属狗,她也喜欢狗。为了给肖妍买礼物,赵雷花费了不少脑筋,终于在星城市中心的新华书店买到了《世界名犬》的画册。这本画册四十八元钱,赵雷把母亲给他买球鞋的钱挪用了。他对母亲谎称买球鞋时坐公共汽车,钱被小偷摸走,为此母亲喋喋不休地给他讲了一个小时如何防贼的措施,还特意把他的上衣口袋缝上拉链。这件事最近一直困扰着赵雷,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现在这种负罪感却一扫而光,因为他铤而走险的行为得到了如此美好的回报。这一刻赵雷的眼睛有些湿漉漉了。
树梢挂着断线的风筝,
草地上映着夕阳的余晖。
我们背着书包放学回家,
黄昏如此温柔美好。
让我倾听鸟儿的歌声,
它为何叫得如此动听?
原来它依恋沉落的夕阳,
不知明日是否仍有霞光万丈?
伴随着电声小乐队温存的伴奏声,肖妍的歌声纯净地流传开来。赵雷长这么大是第一次为歌声打动,他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水。有一个中年男人打着把黑伞从食杂店经过,他好奇地驻足打量赵雷,然后关切地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赵雷摇摇头,示意他走开。
“你是不是迷路了?”那人仍然热心肠地问。
赵雷指了指窗前的音箱,说:“我在听歌儿。”
“你家里没有收音机?”那人始终不渝的关心使赵雷有要揍他一拳的欲望,“你是不是失学了?”
就在这位陌生男人好心的纠缠中,肖妍的歌声已经像开败的花朵一样凋零。他没有好气地对那人说:“你快回家吧,没听广播预告了吗?星城明天会发生五六级左右的地震。”
那人“啊”的一声大叫,撒腿就朝雨里跑去。赵雷为自己恶作剧的成功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大人们有时也是如此容易受骗。一首钢琴曲的旋律响了起来,赵雷望着食杂店里朦胧光线中老婆子的剪影,有一种异常亲切的感觉。他不想让这美好的感觉这么快就溜掉,于是他走进雨中,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水洼洇湿了他的鞋子,他的衣裳全部湿透了,而他仍然觉得快活。他就这样在雨中走了大约一小时,当寒冷使他打出一阵寒战时,这才朝家走去。
母亲见了他大惊失色地问:“你怎么浇得这么湿?怎么不打伞?快把衣服脱下来。”
母亲手忙脚乱地为他找出干爽衣裳,然后又从药柜翻腾出两粒感冒药让他服下。她对待病的态度总是防患于未然,稍有不适,便服药来遏制病菌的发展。所以只要星城一旦有流感发生,全家人即使都健康依旧,她仍然固执地让每个人吞服病毒灵和维C。有时在灶房熏醋,弄得整套房子有一股腐烂的气息。
“告诉你不要下去找嘛。”母亲把赵雷安置在床上,说,“一只猫走丢了,哪值得这么去找?纯粹是发癔症。你睡吧,不要管那猫去哪里了。”
赵雷问:“那你等着爸爸?”
“我也睡,不等他了。反正给他留着门呢。”母亲关掉赵雷的床头灯,然后关上门回自己屋子了。
母亲的屋子有股香气。她喜欢洒香水。她还喜欢用各种布头做玩具,床上还堆着时装、裁剪一类的书籍。她喜欢自己设计服装。当然,也愿意看那些港台的长篇电视连续剧,跟着主人公欢笑和欷歔。凡是来过赵雷家的同学,都对她有很好的评价,说她漂亮、热情。不过赵雷觉得那种热情流于形式上的客套,有几分虚假成分。至于母亲的漂亮,赵雷觉得这倒是无懈可击的。
“你老爸那么丑,怎么能娶你妈这么漂亮的人?”孟超就曾为此开过玩笑,说,“你妈年轻时没失过足吧?”
听孟超的口气,仿佛母亲曾经是个坏女孩,被相貌平庸的父亲给拣了个便宜。赵雷便没有好声气地说:“你妈才失足呢!”
赵雷在暗夜中听着淅沥的雨声,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肖妍,想她的瓜子脸、齐眉的浓密刘海以及朗诵课文时悦耳的声音。她是班级的学习委员,门门功课皆优,学校里举行任何活动都少不了她。
“她不说出我的名字,可她说出了那本画册。她祝我快乐,难道她看出了我平时的忧伤?”赵雷这样对自己说,“她是个能看透人心思的女孩子,明年的六月一日我还会送她礼物。”
赵雷胡思乱想着。这时父亲回家了。他先是听见了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厅里的灯亮了起来,父亲在换拖鞋,不过并没有猫的声音传来。赵雷正想下床探个究竟,母亲的屋门响了一下,她对赵际涯说:“我一直在等你,我们商量一下赵雷暑假的事。”
“双色——”赵际涯的声音听上去很凄楚,“它不见了。”
“它跟我有什么关系。”李忆云冷冷地说。
“猫也是条生命啊!”赵际涯的声调微微提高了,“它如果被车轧死该怎么办?”
“你就给它披孝送殡。”母亲说。
“怎么能这么说话?”赵际涯的声调再一次提高了,“它有那么好看的一对眼睛,你要是晚饭前就给它送点吃的,它不至于跳上饭桌,它是饿了。”
“可它并不是冲食物去的。”母亲说,“它用尖爪钩坏了我的真丝衣裳。”
“还有,张华他来多管闲事干什么?他要是不来,双色就不会出走。”赵际涯几乎是带着哭音在说。
“我们别吵了。”李忆云小声说,“赵雷为了找你,他淋了雨,我已经给他吃过药,他睡了。”
“为了孩子——”赵际涯拉长了声调,然后恹恹无力地说,“这次我不参与意见,你怎么安排他的暑假都可以。”
“可他是我们俩的儿子。”李忆云口气强硬地说,“不参与不行。”
赵雷的心底涌上一股悲哀的情绪。父母在强烈的对峙中总是以他为由而降下战旗。这种僵化的和平使他在家里听不到欢声笑语,父母仿佛都在活给他看。可他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活着,这多别扭。
厅里的灯光消失了。父母开始商量赵雷的暑假安排方案。赵雷翻了个身,睡了。
赵雷起床后天已大亮。晴朗的阳光把海蓝色窗帘照得一片透明。父母都去上班了,餐台上放着牛奶和点心,牙签盒下则压着一张纸。赵雷拿起它,见是父亲的笔迹。
赵雷:昨夜我和你妈妈商讨了很久,达成了一致意见,你的暑假生活安排如下:
一、首先要保证暑假作业的完成。
二、参加为期两周的市少儿书法学习班。
三、在书法班学习结束后,去市政府开发银行办的电脑学习班学习半个月。
在这三点计划后面,父亲这样写道:
今天你可以自由活动,我和你妈妈分头去缴学书法和电脑的费用,明天的生活就要走上正轨。望你明白。
赵雷把这页纸叠成飞机形状,然后走到阳台的窗户前,将它“嗖”地抛到楼下。阳光使洼地的淤水闪闪发光,纸飞机飘飘摇摇地落在一棵柳树上,将树叶上残留的雨珠给击落了许多。
赵雷满心不快地吃早餐,然后盘算着今天该做些什么。去找孟超玩?要不去看电影?或者到私人开的游艺厅去打游戏机?或者——或者——去看看肖妍?
最后一个念头一经产生,赵雷便有些激动了。他不知道肖妍是如何安排暑假生活的,他可否打个电话约她来家里玩?父亲那满屋子的死鸟会不会吓着她?赵雷走进父亲的房间,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是走在幽深的森林中,四周全无人影。羽翼淡紫色的大雁与一群褐色麻雀相处在一起,而父亲的床头站着一只形单影只的鹤。赵雷走到写字台前,见摊开的笔记本上记录着这样一段话:
猫头鹰因为脸上长有黑斑,所以它的叫声就凄厉。它之所以昼伏夜出,大约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丑陋吧。它所有的愤怒和辛酸都表现在那双大而圆的眼睛上,它肯定是所有鸟类都不屑与之对话的一类。它像看守墓地的老人一样,给人一种沧桑感。虽然它因为吃老鼠等害虫而成为人类的益鸟,但它的容貌和声音却没有给任何人带来愉快。所以猫头鹰是一种痛苦的鸟,它因为孤独而骇人地大叫,它……
这无疑是赵际涯刚写就的一段关于鸟类语言研究的笔记。赵雷读后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因为这些话更像是梦呓。父亲的脑子会不会出了问题?如果是,有一天他是不是也会像街头那些逍遥漫步的精神失常者一样,口角流着涎水,口中念念有词地逢人就笑呢?
赵雷不寒而栗。他又把本子翻到前面,有一页抒发着对喜鹊的感想:
尖嘴的喜鹊深得人们的喜爱。据说它的叫声可以给人带来喜讯。母亲尤其钟爱这种鸟,农闲时节总是坐在场院里呆呆地望着树。如果长尾巴的喜鹊出现在树梢了,她就会咕咕哝哝地说“叫一个叫一个”,可喜鹊就是不叫。我喜欢喜鹊肩和腹部的白色,它与身体的黑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它看上去充满灵性。不过我讨厌它的叫声,即声音太繁忙了,让人觉得闹哄和心烦。喜鹊很少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叫,有一年春天瘫痪多年的父亲病故了,这边父亲刚咽完气,那边喜鹊就闹喳喳地叫了,好像我们全家人都盼望父亲死去一样。母亲为此气得扔给我一根烧火棍,对我说“赶走它们”,可喜鹊就是不走,在三天的丧礼中欢叫不绝,多少冲淡了葬礼的阴郁气氛。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喜鹊一声未叫,所以母亲说喜鹊糊涂了,黑白不分。现在想来,喜鹊是有道理的,父亲的死对家里人和他自己都是一个解脱,当然是件好事,所以值得欢歌;而我离开农村上大学,走到今天这一步,有什么好处可言呢?不过是往泥潭里一点点陷进去而已。
赵雷读过这一段,仿佛看见了父亲那张悲哀的脸。赵雷知道爷爷早已病故,奶奶仍在农村,与叔叔和姑姑住在一起。赵雷三岁时曾与父母去过那里,可惜他年龄太小,什么也记不得。现在每逢春节,父亲总要给老家的母亲寄些钱。有几次父亲提出要回老家过年的愿望,母亲总是这样说:“今年回去了,以后还得再回去一次,白白浪费路费。”
母亲所说的“以后还得再回去”,是指奶奶的死期。可老人家的死期迢迢无边,父亲回家的指望只能推迟。
赵雷有些同情父亲了。
有人敲门。不紧不慢的敲门声,说明来人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赵雷打开门。
是武彬彬。他穿着一件印有老虎图案的短袖T恤,这使他瘦弱的身体有了某种危险感,仿佛他胸中的肉已经纳入老虎的血盆大口。
赵雷召唤他进屋,为他从冰箱取出一瓶汽水。
武彬彬出生于工人家庭,家里比较清贫,所以穿着一向朴素。他性格内向,在班里很少讲话。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徘徊在最后几名,所以他很用功,可惜脑筋实在有点笨。赵雷与武彬彬一直相处得不错,他们也称得上是一对好伙伴。
武彬彬一坐下来就对赵雷说:“林老师死了。”
“音乐老师?”赵雷有些不信,“就是林秀芬吗?”
武彬彬说:“就是她。”
“这怎么可能。”赵雷心想,“昨晚肖妍刚刚献给她那么美妙的歌声,她应该继续活下去才是。”
“昨晚你听没听音乐台的节目?”武彬彬看着赵雷说,“肖妍昨晚坐台唱歌了。”
赵雷支支吾吾地说:“我家的半导体让我弄坏了。”
“原来你也没听。”武彬彬说,“我也没听着。”他又说,“不过林老师听了,听过之后她就气得喘不上气来,抢救了一个小时都没用,半夜时就死了。”
“肖妍的歌怎么会气着她呢?”赵雷说,“肖妍特意把歌献给她,那歌多好听啊。”
“原来你听了这个节目?”
赵雷自知失言,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晚下楼打醋,在食杂店刚好听着一段。”
“这是个秘密。”武彬彬说,“全班只有我知道,我妈妈的一个同学正好是林老师的护士。她能证明林老师是听了肖妍的歌以后死的。”
“她本来就有绝症,”赵雷强调,“肯定是她的病发作了。”
“那可不一样,没有肖妍的事,她可能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呢。”武彬彬说,“肖妍唱的那首歌其实并不是林老师写的。”
“这怎么可能?”赵雷糊涂了。
“那首歌是林老师过去的老同学赠给林老师的,是个男的。听说他俩年轻时特别好。林老师住院后,他写了这首歌来看她,林老师还在病床上哼这首歌来着。她把那歌放在枕边,天天都看。后来有一天肖妍去看望她,肖妍走后,那首歌就不见了。”
“你是说肖妍偷了那首歌?”赵雷说,“她偷了歌会藏着掖着,怎么会当着全市的人来唱?肯定搞错了!”
“怎么会错呢。”武彬彬喝了几口汽水,抹了一下嘴唇,说,“肖妍偷了那首歌,然后悄悄拿到了电台。电台的人一看那歌不错,就让她试唱,然后约她去坐台。肖妍为了出风头,就说这歌是林老师在重病时写的,把林老师弄得挺庄严的。”
“肖妍有什么错?”赵雷说,“即使她私自拿走歌不好,可她并不知道那歌就不是林老师写的吧?”
“那也不能凭空猜测吧?”武彬彬说,“林老师听到肖妍的一段献辞后,只说了一句‘让我的老朋友怎么想,肖妍怎么这么虚荣’,就喘不过气来了。医院的人也不喜欢肖妍,她去看林老师时带着一束花,还带着个报社记者,当场采访她怎么和老师研究歌曲,她怎么尊重老师。”
“别说了。”赵雷拍了一下桌子,说,“真烦。”
武彬彬把那瓶汽水喝光,然后也拍了一下桌子,说:“我也烦,知道吗?昨晚我妈我爸打架了,都说要离婚的话了。”
“因为什么?”
“我爷爷练气功认识了个卖菜的奶奶,他要娶她。你说我爷爷都六十八岁了,还挺有心思的。我爸坚决反对,我妈则说结婚可以,但爷爷得搬出去住,也不能同时伺候两个老人。”
“那他们不是立场一致吗?”赵雷说。
“一致当中又有不同。我爸说爷爷不能结婚,是说丢老武家的人,妈妈说爷爷可以结婚,是想趁机把他撵出去,爸爸当然不让了。”
“那你爷爷呢?”
“他都哭了,真可怜。”武彬彬说,“我奶奶要是不早死就好了,要不他们两个人一块死,就没这些事了。”
“我家,算了——”赵雷刚想说昨晚家中发生的故事和刚才所看到的父亲关于鸟类的笔记,但一想说这些事武彬彬又帮不上什么忙,也就闭嘴了。他们互相对望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干笑起来。
赵雷灰心丧气地说:“这暑假,没劲!”
“嗨,是没意思。”武彬彬说,“还有比这更坏的事情呢。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原来计划这个暑假到海边的舅舅家去,可现在爸妈不同意了。他们说要惩罚我,因为我欺骗了他们。”
“你隐瞒考分了?”赵雷问。
“不是。”武彬彬很不自然地晃了晃椅子,说,“说出来你别嘲笑我,替我保密。”武彬彬见赵雷点头了,这才说:“过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我给肖妍送了本《世界名犬》的画册。我向妈妈要了五十块钱,撒谎说班级要组织郊游。”
赵雷不由跳了起来:“你给肖妍送了画册?《世界名犬》?”
“本来我早就该告诉你的,可我不好意思。”武彬彬说,“结果这事情露馅了。我小姨不是在学林书店帮忙吗?有一天她来到我家,带着一本《世界名犬》的画册,那上面有我的字迹和签名。”
“怎么落到她手里了?”赵雷已经觉得有点头晕眼花了。
“原来肖妍一共收到了好几本《世界名犬》的画册,她就把它们低价卖给了学林书店,处理了。肖妍把每一本的扉页都撕掉了。”
“那你小姨怎么能看出是你送的?”
“谁让我写字那么用劲呢!”武彬彬说,“用圆珠笔写的字,透过去的字痕那么清楚。”
“肖妍怎么能这样。”赵雷伤心地说,“她怎么能把同学送的礼物又卖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