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雷,怎么起得这么早?”母亲问,“睡够了吗?”
“够了。”赵雷说。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煎得嫩黄的荷包蛋放进醋碟,他就仿佛看见新买的漂亮衣服不慎落进了污水里,痛惜而又难过。
“本来你今天该去学书法的。”父亲用筷子使荷包蛋翻了个身,然后说,“昨天一忙,抽不出时间,就没缴学费去。好在这个班随时随地就可以跟着学。”
“就像看循环电影一样?”赵雷不无嘲讽地问。
“你怎么会忙成那样?”母亲大为不满地说,“赵雷的事应该先去做的。”
“可是动物园昨天从南方运来的孔雀死了,那么多人都等着要它的羽毛。馆长派我去拿羽毛,我哪有分身的本领呢!”
“你们馆长不是收藏彩陶么?怎么又对孔雀羽毛感兴趣了?”李忆云说。
“听说是他女儿要,要插在花瓶里做装饰。”赵际涯把荷包蛋塞进嘴里,滑翔而出的醋汁顺着他的嘴角溢到下巴上,他便用手去擦醋汁,看上去分外滑稽。
赵雷猛然间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对父亲说:“不如把学费给我,我自己去缴,然后直接就进去学了。”
“好,这太好了!”父亲说,“十四岁了,有些事情是该自己做的。”
赵际涯连忙回房间取来一百元钱,把它递给赵雷。
“就一百元吗?”赵雷问。
“听说是。”赵际涯说。
“没准涨价了呢。”赵雷不动声色地说,“现在的东西一天一个价。”
“就是,前天我去买速记本,原来两元钱的本子,现在卖三块六!”赵际涯说,“学书法不会要太多的钱的。要是悟性好,在家对着字帖也一样练。”
“哼。”李忆云冷冷地说,“你是说只要学生有了课本,连学也不必上了?”李忆云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递给赵雷:“不够的话就把它填上。”
赵雷没有想到令他苦恼的事情如此快就解决了。这使他情绪亢奋,他把餐桌上所剩的食物席卷一空。当父亲像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带着午饭骑着自行车离开楼门时,赵雷忍不住在厅里跳了一下,叫道:“太棒了!”
赵雷开始打点行装。他从壁橱里取出一只蓝色旅行包,然后把需要的东西一一装进去。不久那只包就鼓鼓囊囊的了。赵雷想了想,又把两门难做的暑假作业带上。当他环顾左右即将离开家门时,双色跳到他的脚面上,哀怜地喵喵叫着,眼睛里透出乞求的光芒。
“我要去旅行,带着你可不方便。”赵雷俯身拍了拍它柔软的身体,说,“何况我要是走了,爸妈肯定更没有说话的机会。你留在这,他们还能为你拌拌嘴。再说,爸爸这么看重你,我要是把你带走,他不急疯才怪呢。”
白猫双色却不依不饶地直跟他到门口。赵雷想了想,指着阳台的窗户说:“你要真想离开这里,就从那儿出去。如果你敢从楼上往下跳的话。”
双色气馁地重新回到冰箱边。赵雷又思索片刻,想想还有什么落下的东西没有?这时他猛然反应过来,应该给家里留张纸条,不然父母发现他失踪后会急得晕头转向的,也许会以为他出了车祸或者被人贩子拐走了,那样他的名字就会飞进公安局的失踪者名单中。
赵雷给父母留了这样一张纸条:
爸爸妈妈:
我利用暑假出去旅行了。我肯定会在开学前回到星城,请你们放心。我已经十四岁了,应该出去闯一闯了,我想你们会支持我的。我会注意安全的,你们千万千万放心。另外,我把暑假作业也带上了。双色想跟我走,不过我没带它。如果你们回来后发现它不见了,也许它是从阳台的窗户逃跑的。我没有关上窗户,因为我给了它许诺。
赵雷
离开星城是件很容易的事。火车站和汽车站都慷慨地大开方便之门。赵雷直奔火车站,因为汽车站最长的路途不过是去几百里外的灰集镇,而他需要的则是天高地阔的远行。
火车站的售票厅乱哄哄的,空气跟天气一样倒人胃口。赵雷排在了售票窗口的队列后面。有人在鬼鬼祟祟地问购票者需不需要卧铺票,想来是票贩子无疑。还有做出痛苦表情的乞讨者向他伸出一双肮脏的手,口中说着“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赵雷将脸扭向别处,因为他明白这样的乞讨者温饱不愁,只想靠掳取别人的同情心来填充自己的腰包。卖冰棍的叫卖声十分悠长,给人一种误入幽巷沐浴清凉的感觉。卖旅游交通图册和列车时刻表的步履蹒跚,看来他的生意跟他泛白的嘴唇一样干燥,无人问津。赵雷在东张西望中接近了售票口,他递过去五十元钱,售票员问:“去哪里?”
“远一点的地方。”赵雷说,“能在火车上过一夜的票。”他又进一步补充:“最好现在就能上车的。”
“不知道去哪里买什么票?”售票员说,“别在这捣乱,下一个!”
“我没有捣乱,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更好。”赵雷说。
“那你跟我去古崖屯吧。”排在赵雷身后的一个年轻男人说,“两个点以后上车,明天早晨五点多钟到。”
“那就买到古崖屯去的。”赵雷说。
售票员也懒得继续盘问,她很快掷出一张去古崖屯的车票,并把十七元余下的钱找给他。
赵雷出了队列,等着那位年轻男人买完票出来。他问:“去古崖屯有多少个小时?”
“十五个点。”那人说。
“古崖屯在哪?”他又问。
“古崖屯——”那人大惑不解地说,“当然在古崖屯。”
赵雷想他碰上与父亲的思维一样出格的人了,他边跟他朝候车厅里走,边问陌生人:“古崖屯离星城有多少公里?”
那人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吧?十五个点,能在火车上过一夜。”他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的。赵雷想与这样的旅伴同行,也许会给他带来厄运。他便想着退掉票,再买另一个目的地的票。
他们已经走到候车厅的厕所旁,赵雷正想抽身离去,陌生人把旅行包甩给他,急慌慌地说:“帮我看着,我进去撒泡尿,都憋了一个小时了。”
赵雷只能呆在原地为他看包,厕所的尿臊味肆无忌惮地流窜着,使经过的旅客频频掩鼻。赵雷想着这个人能如此放心地把旅行包让给他看着,说明他信任自己,他还算是个忠厚的人。不过也忠厚得近于愚顽,如果他掮着这旅行包溜掉怎么办?
陌生人从厕所出来后面色好看多了。他接过包,对赵雷说:“你也进去撒一泡?”
赵雷笑了,他摇摇头。
“中午了,还有两个点才能上车。”陌生人说,“我的兜子里有面包,再买两碗茶,咱们垫补垫补。”
赵雷想,这个人已经把自己当做旅伴来照顾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去变换行程。赵雷说:“好吧。”
他们见两个妇女刚好腾出一个位置,就连忙上前把它占领了。赵雷说:“你在这看包,我去买水。”
“别买那种颜色跟酱油一样的水。”陌生人说,“又贵,喝了又从鼻子往外冒辣气,不好。”
赵雷想他说的也许是可乐。他说:“放心,我只买茶。”
赵雷等了十几分钟才买回茶来。因为一个顾客与售货员在吵嘴。顾客说对方少找了她一元钱,售货员坚持说没有。两个人争执不出个结果,最后是顾客让了步,她对售票员说:“留下那一元钱给你买药吧!”
“姑奶奶身体好,用不着吃药!”售货员气愤地叫道。
“那就留下那一元钱给你找野汉子!”顾客骂这话时嘴角唾沫星子四溅。
“姑奶奶花容月貌,不像你是个黄脸婆,还得倒贴!”
顾客大约觉得再争吵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所以就铁青着脸嘟嘟囔囔地离开了。赵雷这才上前买茶。
喇叭里不时传来各次列车到达和检票的通知。赵雷只吃了半个面包就毫无胃口了,那面包大约已经被放了好几天,干干巴巴的,吃得他腿上都是面包渣子。陌生人倒是一口面包一口茶地吃得很起劲。吃毕,他有些疲乏地看了看远处高大的窗户说:“好像下雨了。”
“坐上车就好了。”赵雷说。
“下雨天,车好晚点。”陌生人说。
“晚就晚吧。”赵雷无所谓地说。
“你和家人打架了?”陌生人忽然问,“你是一个人逃出来的,你都不知道该去哪里。你父母要是着急怎么办?”
“我给他们留了纸条。”赵雷说,“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你多大了?”
“十四岁。”赵雷说。
“你叫什么?”
赵雷想自己不能把真实姓名告诉他,也许他会狡猾地在发车前告密,而使他前功尽弃。
“我叫丁小天。”他随便编道。
“你离开城市想做什么?”
“看看。”赵雷回答完,觉得陌生人的这种无休止的追问可能会使自己露出马脚,他不能老是处于被动的位置,于是他开始盘问陌生人,以使自己秋毫无犯。
“你从哪里来?”他问。
“北京。”那人说。
“北京?”赵雷看他那土里土气的穿着和阴郁的神色,不信他的话是真的,他说:“我还没有去过北京呢。”
那人凄凉地说:“有什么好去的。”
“你去干什么了?”他问。
“配血。”那人声音很低地说。
“什么?”赵雷糊涂了。
“配血。”他依然吐字清晰地说。
“什么叫配血?”
“不愿意跟你说这个事。”陌生人捻了一下袖口,说,“心里难过。”
候车厅的电子显示钟已经指向午后一时三十分。陌生人突然又起身对赵雷说:“你看着包,我再去撒泡尿。”
“你刚撒过没一会。”赵雷起了疑心。
“就要上车了。你不知道这车不是始发站,人多得很,上厕所难。”他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一出门就尿多。”
“那我也去一次。”赵雷说,“先预备着。”
“等我回来你再去。”陌生人严肃地说,“要不没人看东西了。”
“包又不沉,我们背着去。”赵雷说。他只是想跟踪他,以防他偷着去打电话或者找来车站值勤的。
一切平安无事。他们一起背着包进去解了手,出来后他们要乘的车次已经通知要检票了。于是要乘这个车次的人蜂拥到检票口前,你推我搡,遭了挤的小孩子拼命哭起来。陌生人拉着赵雷的手,生怕两个人会走散。他的手心大约爱出汗,赵雷觉得被握着的手黏乎乎的。他说:“不用拉着我,我跟在你身后,丢不了。”
“咱们得上去抢座。”他将嘴巴凑到赵雷耳边小声地说,“九号车厢肯定有空座。”
“你怎么知道?”赵雷问。
“因为它是补票的地方。坐过路车的人爱逃票,检票的一来他们就上厕所。他们不敢坐在补票员的眼皮底下。”
“你常出门?”赵雷很佩服他的经验。
“我家有个亲戚在列车段工作。”他说,“听他说的。”
检票口的铁栅栏门一旦打开,刚刚安顿下来的人群再一次骚乱起来,人们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朝前涌。所以赵雷没有觉出自己在走路,而却被不由自主地带到前面,仿佛遭到了龙卷风的袭击。一过了检票口,人们就开始奔跑,天桥的铁皮踏板被震得咣峭咣峭直响。
他们果然在九号车厢找到了空位。是挨得很近的面对面的位置,只是不靠窗,不过他们已经相当满足了。陌生人连忙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个巨大的玻璃水杯,说:“我去茶炉那灌水,你带杯子没有?”
赵雷便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个水杯。陌生人接过来,说,“这么小的杯子,几口就喝光了。以后再出门带大杯子。茶炉里的水有限,你不早早把它们打足,中途就没喝的。”
赵雷笑着点点头,说:“下次带大杯子。”
星城是个大站,所以停车十五分钟。赵雷看着往来的旅客,有一种格外亲切的相逢知己的感觉。火车终于在嘈杂声中缓缓启动了。车窗外细雨蒙蒙,一些单调陈旧的场景渐次被火车一掠而过:信号台的白房子、灰色的天桥、鸡屎绿的售货亭以及凌乱不堪的货场。雨中的行人都在伞下缩着头,仿佛被霜打蔫的茄子。
陌生人终于回来了。由于火车的运动,他的步态看上去不稳,摇摇晃晃的,两手擎着的水杯也跟着晃荡,像个变戏法的人。他把杯子放在茶桌上长吁一口气说:“等了好半天,水没烧开。我没等它开就打来了,已经挺烫的了。”
“没开的水喝了会拉肚子。”赵雷说,“不过我带着药呢。”
“肚子哪有那么娇贵?”陌生人坐定后说,“我在家里就喝凉水,也没见喝出问题。”
“喝生水容易得胆结石。”赵雷说。
“谁说的?”陌生人问。
“一本书上说的。”赵雷笑笑。
星城的高楼和马路已经全无踪影,火车出了城了。远远近近都是绿色,高处的绿色是树木带来的,而低处的绿色则是由田野焕发出来的。雨使绿色显得温情脉脉,赵雷有一种冲出樊笼、畅快淋漓的感觉,他不由哼起了一首歌谣:
蛐蛐闹厢房,
主人疑为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