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诞生后,党的组织发展很快。那一年夏天,湖南省委书记毛泽东已经密派李味农来萍乡中学发展党团组织,李味农的公开身份是教导主任。通过李味农的影响,罗运磷已经向中共湖南省委提出申请,要求加入党的组织。罗运磷了解到,由李味农指导成立的共青团小组中,成员已包括张国焘的弟弟张国庶等人,何克全是培养对象。何克全等人还在黄道腴的指导下,暗中组织了“新青年研究会”。作为一校之长,罗运磷为自己的学生积极接近这种组织高兴,他希望萍乡中学能为中国社会的变革培养和输出更多的优秀人才。可是,任何进步事业,总会遭遇反动势力的阻拦。北洋政府在萍乡的代言者—萍乡县政府,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不让萍乡中学采用白话文教学,禁止学生读《新青年》、《向导》之类的进步书籍。不久前,他们还查处了“新青年研究会”,已经对黄道腴和何克全等人发出了严重警告。官方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成立之前,李立三以办夜校、为工人扫盲为名,取得县政府的批文。没想到,这个公开的工人夜校暗地里却演变成了工人俱乐部,成了共产党人开展工人运动的坚强堡垒。由于路矿工人队伍的壮大,远离大都会的安源,竟引发了一场震惊全世界的大罢工。罢工的胜利,使萍乡安源成了激进的无产者的集结地。一个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已经够萍乡县政府受用的了,如果再让萍乡中学以白话文教学开始,闹出什么组织来,北洋政府在萍乡的代理人就得丢饭碗啊!县教育局昨天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萍乡中学不放弃白话文教学,黄道腴等教师就得卷铺盖走人。罗运磷是个有着远大理想的校长,决不能让萍乡中学刚刚掀起的革命热潮就此偃旗息鼓,他要让萍乡中学的革命组织越做越大,越做越强。为此,罗运磷正在思考着怎样对付县政府的刁难。这时,何克全的出现,让罗运磷看到了解决这场危机的希望。罗运磷想,如果把学生喜欢的新式国文教学将被取消的消息告诉学生们,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学生们一行动,县政府还敢动手吗?众怒难犯啊。想到这里,罗运磷不再犹豫,来到何克全面前说:“克全同学,你和同学们认为好的东西,可有人认为不好。”
“哪些人?”
“就是取消‘新青年研究会’的县知事夏家鼎和县教育局局长。”
“是吗?”
“他们刚才派人来了,通知我们从明天开始,重新回到文言文教学中去。”
何克全吃惊地问:“他们怎么能这样做?”
罗运磷说:“不让我们进行白话文教学,只是表面现象。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不让学校发生像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那样的事,不允许同学们汇入到时代大潮之中去。”
何克全问:“安源路矿工人受压迫最重,他们要求增加工资、改善工作条件有什么错?”
罗运磷说:“就是!不让弱势群体说话,不让学生学习新事物,看来,我们得向安源工人学一学,来一次大反抗。”
何克全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校长,我早就忍不住了,我们组建进步组织,他们取缔。我们以白话文教学,他们不同意。我们看进步书籍,他们查处学生。前不久我和刘型、张国庶等同学要求成立‘萍乡县国民会议促进会’,他们说我们图谋不轨,简直欺人太甚!校长,我马上组织同学,找县教育局的头头说理去!”
罗运磷说:“好,只要同学们敢站出来,我和老师一定支持你们!”
教育局设在县政府内,县政府位于县城中心一个叫凤凰池的地方。
听到学生来局里请愿,县政府知事夏家鼎急忙请求北洋军张宗昌部将大门守护起来。夏家鼎是湖北武昌人,一九二二年来萍乡上任,是民国以来萍乡第十一任知事。任萍乡知事时间比前十任长,直至一九二四年底才离开萍乡。一九二六年一月,县政府长官才由知事改称县长。
面对义愤填膺的几百名学生,夏知事站在荷枪实弹的士兵后的桌子上,握着洋铁皮卷成的大喇叭,大声劝告说:“同学们!同学们!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现在是国家动乱、民不聊生的时期,本知事作为一方之父母、萍乡之牧人,为了萍乡的稳定,为百姓的安康,殷切希望大家不要受居心叵测之人的煽动和调唆,赶紧回到课堂上去……”
何克全站在学生队伍的最前面,将指向他的刺刀拨到一边,指着夏家鼎大声发问:“国家遭劫,军阀混战,人民涂炭,请问夏知事到底是谁的责任?”
望着这位身材不高、气势凌人的学生,夏家鼎一时语塞说:“这个……”
何克全不给夏家鼎一点喘息的机会,逼视着说:“夏知事,是你们的责任!你们是国家的蛀虫,你们是人民的刀俎!作为萍乡的未来,中国的未来,我们青年人从现在开始,必须学习白话文,追求新思想,建立新组织,让一切阻挡历史进步的人滚出萍乡去!”
张国庶立即策应何克全,带领同学们高呼口号:
“我们要白话文!”
“我们要建立国民会议促进会!”
“我们要民主!”
“我们要自由!”
…………
市民听到动静,纷纷从大街小巷跑过来,围着学生看热闹。
这时候,从萍乡中学前来这里声援抗议活动的学生越集越多。
夏家鼎恼羞成怒,指着何克全说:“这位同学,你可要对刚才所说的话负责!”
何克全说:“我当然负责,不负责我今天就不来县政府了。”说完这话,何克全转过身来,面对全体同学号召说:
“同学们,现在是我们向萍乡中学负责的时候了,冲进县政府,把那个该死的教育局砸了!”
“上!”张国庶、刘型应声而动,他俩手臂一挥,带领学生向大院中冲去。
北洋军原以为有刺刀、枪弹在手,就能吓阻这些学生,没想到学生们毫无畏惧,他们迎着刺刀,直扑过来。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学生和市民,士兵们乱了阵脚,他们担心学生和市民组成的人流会将他们撞倒,踩成肉饼,急忙闪到一边,让学生进了院子。
学生们冲进教育局,冲进局长室,砸桌子的砸桌子,劈凳子的劈凳子,撬门板的撬门板,拆窗户的拆窗户,抗议声响彻半座萍乡城区……
第二天,夏家鼎带着教育局局长、警察局局长等一帮人,气势汹汹地来到罗运磷的办公室。
夏家鼎将文明棍猛敲在罗运磷的办公桌上说:“罗运磷,三番五次叫你去县政府,为什么不去?”
罗运磷说:“我寻思再三,认为没有必要。”
夏家鼎问:“为什么?”
罗运磷说:“知事叫我去,无非叫我处理学生。可我认为,学生这次行动实属迫不得已。官逼民反嘛,我的学生是被逼成这样的。”
夏家鼎问:“谁逼的?你说!”
罗运磷指着教育局长说:“你问他。”
夏家鼎瞥了眼教育局长,说:“他无非叫学校放弃白话文教学,这有什么错?”
罗运磷说:“当然错了。白话文教学已经受到学生们的热烈欢迎,为什么我们还要像当年保留那条该死的长辫一样,在教学上抱残守缺,复古那些‘之乎者也’?”
夏家鼎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言文教学是北京政府规定的,全国一致,萍乡中学怎能例外?教育局局长要求执行教学大纲,没有错!”
罗运磷说:“既然你们认为没有错,那我就只能让学生们向你们表示抗议!”
“罗运磷!”被顶撞的夏家鼎恼羞成怒地说,“我看这校长你是不想当了!”
罗运磷说:“强迫学校死守旧制,不思改革,这样的校长不当也罢。”
夏家鼎说:“那好,现在你就给我滚出去!”
“不行,萍乡中学不能少罗校长!”一个声音传进来,只见何克全大步闯进校长室,直接走到夏家鼎面前说,“夏知事,昨天的行动不关校长的事,是我一手策划的!要处理就处理我,开除也好,坐牢也好,随你的便!”
夏家鼎来校的行踪被何克全发现后,他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校长室内发生的一切,已被窗外的何克全看得一清二楚,他不能让罗运磷离开学校,坚决不能!因为有罗运磷在,萍乡中学要求进步的学生就有一棵大树遮风挡雨。
学生们当下最需要的是罗运磷的呵护啊。
何克全的出现,让罗运磷吃了一惊。昨天砸了教育局,罗运磷就叫何克全赶紧回乡下避风头,等风头过后,再通知他回校上课。没想到何克全竟没有离开学校。
夏家鼎正愁不好下台,见何克全突然出现,赶紧表态说:“好!很好!看来何克全是个敢作敢当的学生。警察局局长,将何克全带走!”
警察局局长一挥手,四名警察冲了上去。
“慢点!”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人身穿长棉袍,颈绕长围巾,一副学者模样,此人就是萍乡中学资深教师黄道腴。曾经是萍中学生的张国焘,在他的《我的回忆》一书中对黄老有过记述,他称赞黄道腴说:“学堂里一名聪明的、有不同见解的地理老师……”黄道腴笑着对夏家鼎说:“夏知事,你最好冷静地处理好这件事。”
夏家鼎问:“为什么?”
黄道腴指了指窗外说:“你看看,窗外可是集合了萍中的大量学生,青年一旦认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心至终身坚如铁啊。”
夏家鼎转头一看,就见窗玻璃上紧贴着很多学生的脸。那些学生的鼻子和嘴唇,早被窗玻璃挤扁了,他们就像要破窗而入,向他冲来一样。在那些学生的背后,一层又一层地缀着许多学生,他们紧握双拳,怒视着室内。
黄道腴说:“夏知事,学生做的事有错吗?我看没有错,要是逼急了,他们要像安源工人一样对付你,这事恐怕就很难收场了。”
听到“安源”二字,夏家鼎的气焰顿时收敛了许多。
是的,前年安源大罢工,也是这样一种局面:室内针锋相对,室外万人声援,矿工紧紧围在安源煤矿办公楼外,几天几夜,闹得一个旅的北洋军都奈何不了。前任知事范子宣,因为妥协解决大罢工危机,心力交瘁,丢了知事的帽子。如果萍乡中学再来一次几天几夜围困县政府,他这个知事就得乖乖卷铺盖,像范子宣一样走人啊。
见夏家鼎已经动摇,黄道腴立即满脸笑容说:“夏知事,你很久没有来学校视察工作了,今天来了,就好好看看吧。等下罗校长为你准备一个工作餐,我们喝上两盅,好好研究一下今后怎样进一步以白话文进行教学。”
夏家鼎如鲠在喉,两眼充血地盯着黄道腴说:“谁有工夫跟你们闲扯?告诉你,管好你的学生,别没事找事。何克全带头砸教育局,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
夏家鼎说完,带着随员气急败坏地走了。
四、第一次婚姻
何克全砸县教育局那一天,何秋美通过媒人,已经给何克全相好了媳妇。
这女子姓孙,因为在家排行第二,叫孙二妹。孙氏是老关渡口村孙家冲人。孙家离何家相隔不过五里远。这女子一九○七年生,小何克全一岁,因家境不太好,没有进过学堂门。
就在这个时候,为保何克全不被县教育局开除学籍,罗运磷叫何克全回家暂住。
何克全走进家门,何秋美以平日里难以见到的高兴劲迎着儿子说:“克全,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何克全十分莫名其妙,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待过他,尤其是对他的称呼,一下子将“全伢子”改成了“克全”。
何秋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别懵头懵脑的,听你妈跟你说去。”
“克全……”金氏把儿子叫进卧房,把家里已经为他相好了媳妇的事告诉了他。
何克全听完,一屁股坐在凳上,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
这时的何克全,哪有心思娶妻生子啊!
他是个有志青年。
他要当引领时代潮流的一员。
他要向一九一四年离开萍乡中学的张国焘学习,去革命的大风大浪中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去为劳苦大众的解放而奋斗。
通过多种渠道,何克全得知,学兄张国焘在外面已经成了气候。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学兄张国焘就是带头人。听说现在中国共产党里,张国焘成了领导人之一。可以预见,将来的张国焘将会被写进中国历史的进程中。
何克全埋怨母亲说:“妈,你怎么这样糊涂,不征求我的意见,就给我定这种事?”
金氏说:“你已经十八岁,应该成家立业了。”
何克全说:“妈,你和爸爸知道我眼前的事业是什么吗?”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动静的何秋美,见儿子不肯接受他的意志,推门而入,正色说:“你眼前的事就是娶亲生子,买田起屋!”
何克全说:“爸,你简直是老鼠眼睛。”
何秋美问:“说我只能看到一寸远?”
“当然!爸,老实说,我不想跟你一样,一生一世就缩在小小三角池里,过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莫非你能漂洋过海,大闹天宫?”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哈……”何秋美后仰着一阵大笑,大笑之后,指着儿子说:“我没时间跟你操牙劲,回答我,到底同不同意娶亲?”
何克全干脆利落地回答:“不同意!”
何秋美平日确实不肯给儿子以笑脸。“子不教,父之过”,教子就得严厉,就得威逼。今天,他之所以讨好儿子,就是想通过这一个笑脸讨得儿子的欢心,以便让娶亲之事顺利地进行。现在看,一团和气终究解决不了问题。何秋美是个能掐会算的角色,早就想好了对付儿子的手段,于是说:“全伢子,不娶亲可以,从明天起,你不要读书了,跟我下田当牛做马去!”
何秋美说完,两手一背,转身走出门去。
听着父亲撂下的话,何克全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望着儿子一下呆成个木头人,金氏吓坏了。金氏知道,不让儿子上学,等于要他的命!儿子怎能不上学呢?金氏赶紧把房门关上,把儿子按在凳上,安慰说:“克全,妈让你上学,妈让你上学,别听你爸的,啊?……”
听着母亲的安慰,何克全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知道,母亲心疼也只能是心疼,母亲于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因为家里针眼大点的开支,都捏死在父亲手里。
若按原来的脾气,何克全是要冲出房门,跟父亲理论去。赣西话说得好,“一千斤的牛牯不喝水,非得要它喝,这是哪来的道理?”但何克全比以往成熟多了。家里的窘迫摆在那里,大哥不但不承担养活妻子和四个儿女的责任,而且在赌场上越陷越深,把爷爷分下来的田地输得所剩无几。自己和弟弟又坚持读书,读书的钱从哪里来?父亲这些年来,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头上的白发也越来越多,他不能不面对家里的现实情况啊。
见儿子不说话,金氏说:“……克全,你爸要是有办法,决不会让你离开学堂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听妈一回,先把媳妇娶进来,让她替你为家里做事,你再去学校读书好吗?”
何克全知道,因为自己砸了教育局,学校一时回不去。即使回得去,因不愿娶亲,父亲不再给学费,他的理想、抱负可真的就止步在三角池了。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真是无法违拗啊。权衡再三,何克全长叹一声,对母亲说:“妈,这世上难道真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吗?”
金氏见儿子口气已经软了下来,喜出望外,赶忙告诉儿子说:“克全,其实你爸爸很有眼力。那孙家妹子长得可好了,细皮嫩肉,桃嘴凤眼,一身的灵秀,一脸的富贵相……”
三角池又下了一场大雪,但因为有了何克全和孙氏的这场婚礼,何家屋场的热闹让人忘了现在仍旧处在天寒地冻的隆冬里。
闹完新房的人走后,在两支红烛的照亮下,何克全走到贴有大红喜字的窗台前,伸出手来,拿起新娘陪嫁的新剪刀。
何克全手持剪刀,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孙氏。
已经掀开红盖头,正在床沿坐等着何克全亲热的孙氏,见何克全以这副模样逼近她来,惊得抽了口凉气,脸色刹地白了,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