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撒几乎是在一片漆黑中结束。最后的祷念词和应唱,也全被号叫的狂风淹没。小教堂没有电,从来就没有过,墙上点着十支蜡烛,烛火摇曳,根本没法刺破黑暗。德索亚神父做完最后的赐福,接着拿着圣杯回到黑漆漆的圣器室,将它放回小祭坛上。帕布洛扭动身子,急匆匆地脱掉白法衣,穿上防风连帽衣。
“神父,明天见!”
“好的,谢谢你,帕布洛。别忘了……”话音没完,小男孩便跑出了门,奔向香料作坊,他和他爸爸、叔叔在那儿工作。破败的挡风雨条门周围,红色的沙尘暴漫卷着。
在平时,德索亚神父此时应该正在脱法衣,放回祭服柜。稍晚一会儿,他会把它们拿到教区的家中洗干净。但今天早上,他依旧穿着短祭袍、祭衣、白长袍、饰带、披肩。出于某种理由,他觉得还不能脱掉他们,就好似在煤袋战役的登陆行动期间,他不能脱掉普氏战斗装甲一般。
那个高挑的人影站在圣器室的门口,但仍旧躲在黑暗中。德索亚神父等待着,注视着,同时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在胸口划十字,也没有把剩下的圣餐饼高高举起,就仿佛它们能保护自己不受吸血鬼或者魔鬼的伤害。外头,风暴的咆哮声变成了妖精的厉叫。
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踏进圣器室烛灯投出的红光中。德索亚认出了她——吴玛姬舰长,圣神舰队指挥官马卢辛元帅的私人助手兼联络官。但德索亚马上在心里做了纠正——今天早上的第二次:她现在是吴玛姬元帅,红光下,他看见了女子衣领上的星章。
“德索亚神父舰长?”元帅问道。
耶稣会士缓缓地摇了摇头。在这个一天二十三小时的星球上,现在刚到七点半,但德索亚已经感到了疲倦。“我已经不再是舰长,只是神父,不过,我是德索亚。”他回答。
“德索亚神父舰长,”吴元帅重复道,这次的语气不再是询问,“军令已下,特此将你召回现役。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收拾行李,之后跟我走。军令传达完毕。”
费德里克·德索亚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他很想大喊。主啊,求你了,别把这杯传给我。他睁开眼,圣杯依旧在祭坛上,吴玛姬元帅仍旧等待着。
“遵命。”他回答道,声音轻缓,审慎,接着开始脱下神圣的法衣。
尤利乌斯十四世教皇驾崩并下葬后,第三天,从他的重生龛中发出一阵异动。细长的脐带线和机械探针悄悄退走,消失了。死气沉沉的圣体躺在石板上,但胸脯偶尔会起伏一番,抽搐几下,不多久,突然发出呻吟,又过了好几分钟,那具躯体竟用胳膊肘支起了身,最后完全坐了起来,一件纹满华丽刺绣的丝衣滑到了赤裸男人的腰部。
几分钟内,这个男人就这么坐在大理石板的边缘,颤抖的双手捧着脑袋。接着,他抬头一望,发现重生教堂的一面密墙悄无声息地滑开,一名穿着红色正装的枢机穿过幽暗的空间,丝布和念珠发出轻微的声响。在他身旁,还有一个高挑英俊的男子,一头灰发,灰色的双眸,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灰色法兰绒连体制服,虽简易,但很端庄。枢机和灰衣男子身后三步远处,跟着两名瑞士卫兵,他们身着源自中世纪的橙黑制服,但身上没带武器。
坐在石板上的赤裸男子眨眨眼,教堂中光线很暗,但他的眼睛似乎连这个也无法适应。不过,最后,他终于定睛凝视眼前的人物。“卢杜萨美。”刚刚重生的男子说道。
“杜雷神父。”卢杜萨美枢机应道。他手里拿着一只特大的银杯。
赤身男子咂咂嘴,动动舌,似乎一醒来就觉得嘴里含有什么剧毒的东西。他身材瘦削,一副苦行僧的面容,悲愁的双眼,新生的身体上有一条旧伤痕。在他的胸膛上,有两个十字形,它们微微鼓起,正闪着红色的光芒。“现在是何年?”他最后问道。
“公元三一三一年。”枢机回答,他仍旧站在这名赤裸的男子身旁。
杜雷神父闭上双眼。“自我上一次重生,过了五十七年。自远距传输器的陨落,过了两百七十九年。”他睁开眼,望着枢机,“自你下毒谋害我,杀死教皇忒亚一世起,已经过了两百七十年。”
卢杜萨美枢机哄然大笑:“算术做得不错,看来你从重生的混乱中恢复得很快嘛。”
杜雷神父的目光从卢杜萨美移向穿着灰色服装的高个男人。“阿尔贝都。你来这儿,是想做个见证人?还是,你想要给你驯服的犹大壮壮胆?”
高大的男人没有吭声。卢杜萨美枢机本已细薄的嘴唇现在抿得更紧了,几乎消失在了红润的下颌垂肉中。“伪教皇,在你滚回地狱前,还有什么话要说?”
“对你,我无话可说。”杜雷神父喃喃道,他闭上双眼,默默祷念。
两名瑞士卫兵抓住杜雷神父的细瘦胳膊,耶稣会士没有反抗,其中一名士兵把住重生男子的额头,把他的脑袋往后拉,亮出细瘦的弯脖子,那情景真像是一只鸭子引颈待宰。
卢杜萨美优雅地踏近了半步,从丝袖中抽出一把牛角柄小刀,咔嗒一声亮出刀刃。杜雷神父被两名士兵紧紧按住,毫无反抗之力,脑袋被往后按,露出的喉结倒似乎更加显眼了。卢杜萨美伸出手臂,姿势优美地向上一挥,像是投掷出了什么东西。杜雷的颈动脉霎时被割断,鲜血喷溅而出。
卢杜萨美朝后退去,不让鲜血沾染自己的衣袍。他将小刀藏回衣袖,举起宽口杯,接住勃勃喷涌的鲜血。当杯子几乎盛满时,鲜血也不再喷溅,他朝瑞士卫兵点点头,两名士兵随即松手放开了杜雷的脑袋。
刚重生的男子现在又成了一具死尸,脑袋下垂,双目紧闭,嘴巴微张,破开的喉部像是画笔画出的鲜艳红唇,咧出一副可怕的笑容。两名瑞士卫兵将尸体搬到石板上,掀去丝衣。已故男子赤身躺着,看上去极为惨白,羸弱不堪——裂开的喉咙,带有疤痕的胸脯,又白又长的手指,苍白的肚子,软趴趴的阳物,骨瘦如柴的双腿。即使是在一个拥有重生奇迹的年代,死亡也从不给人留下一点尊严,就连那些始终克己自制的人,也无法幸免。
士兵把漂亮的尸布拿开后,卢杜萨美枢机举起沉重的圣杯,将满满一杯鲜血倒上已故男子的双眼,倒进他张开的嘴巴,倒进外翻的伤口中,接着往下倒上尸体的胸膛、肚子、私处,那一大片鲜艳的红色,同枢机袍子的颜色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不是由肉体组成,而是心灵。”卢杜萨美念道。
高挑男子扬扬眉毛。“巴赫,是不是?”
“对。”枢机回答。他把空空如也的圣杯放到尸体身边,接着朝瑞士卫兵点点头,那两人便用一块双层的尸布盖住了死尸。鲜血立即将美丽的织物浸染了。“《耶稣,我之喜悦》。”卢杜萨美补充道。
“跟我猜的一样。”高个男人说道,他朝枢机望了一眼,目光中满是质疑。
“好,”卢杜萨美回答,“动手吧。”
灰衣男子沿着尸架绕了个圈,走到瑞士士兵身后,那两人即将处理完浸满鲜血的尸布。当他俩直起身,从大理石板那儿走回来的时候,灰衣男子举起两只大手,分别摆在两人的脖颈上。士兵的眼睛和嘴巴大张开来,但已经来不及喊出声,霎时,那睁大的双眼和张开的大嘴中,冒出白热的光芒,他俩的皮肤变得透明,可以清楚地看见身体内涌起的橙色火焰,接着,两人消失了——挥发了,溃散成了比灰还要细小的粒子。
灰衣男子双手对搓了一番,拍掉一层薄薄的灰烬。
“可惜啊,阿尔贝都顾问。”卢杜萨美枢机喃喃道,声音仍旧是浑厚的男中音。
在朦胧的光线下,灰衣男子望着半空中尘埃留下的细微痕迹,接着回头看了看枢机。他的眉毛又一次扬了扬,饱含质疑。
“不,不,不。”卢杜萨美解释道,“我是说尸布。那些污痕永远也褪不掉,每次重生后,我们都要织一块新的。”他转过身,开始朝密门走去,袍子瑟瑟作响。“来吧,阿尔贝都,我们得谈点事,中午之前,我还有一场感恩弥撒要主持。”
两人走后,密门随即关上,这间重生小室又变得静悄悄、空荡荡了。昏暗的光线中,只有一具裹着尸布的尸体以及几丝灰雾,那薄雾正在一点点四处移动,并且慢慢褪去,使人联想到不久前过世之人的灵魂,正慢慢离开这个尘世。
尤利乌斯教皇第九次驾崩,杜雷神父第五次被谋杀,在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同一时间,十六万光年之外,我和伊妮娅正流亡在被劫持的地球——旧地上。这是真正的地球,但环绕轨道的中心处,却不是太阳,而是一颗陌生的G型恒星。那是在小麦哲伦星云,并非旧地家园所在的银河。
对我们来说,那一周过得很奇怪。当然,我们并不知道教皇驾崩的消息,因为除了休眠的远距传送门外,这个乔迁新址的地球,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和圣神空域联系。事实上,到如今这个份上,我已经知道,伊妮娅当时通过我们无法想象的手段获悉了教皇的死讯,但她对这些发生在圣神领空中的事只字未提,也没有人向她问及。在地球上四年的流亡生涯是那么简单、平静、深邃,我到现在也无法领悟透彻,要回忆也几乎带着莫大的痛楚。无论如何,那特殊的一周的确很深邃,但却一点也不简单,更不平静:周一,伊妮娅师从四年的老建筑师死了,周二那天晚上非常寒冷,我们在沙漠里为他举行了葬礼,仪式充满了悲伤,最后草草结束,周三那天是伊妮娅的十六岁生日,但建筑师的死使得整个塔列森团队都沉浸在悲痛和迷茫中,只剩下我和贝提克为她举行生日庆祝会。
机器人烤了块巧克力蛋糕,那是伊妮娅最喜欢吃的,而我,几天来一直在用心雕琢一根手杖,那本是根粗壮的树枝,是我们和老建筑师去临近的山上郊游时找到的。那天晚上,我们在伊妮娅的漂亮学徒小屋中吃着蛋糕,喝着香槟,但她始终默不作声,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当时我觉得一切归咎于老头的死以及团队中弥漫的恐慌。现在我终于了解,她的魂不守舍,更多是由于意识到了教皇的驾崩,意识到了未来路途上即将聚集的暴虐事件,意识到有史以来最平静的四年即将结束。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的谈话。那天,天很早就黑了,冷飕飕的。这栋舒适的小屋,是由岩石和帆布制成的,是她四年前作为学徒的入门之作。屋子外头,刮着猛烈的沙尘暴,山艾树和丝兰树被风压弯了腰,还发出刺耳的响声。提灯嘶嘶作响,我们坐在一旁,将香槟酒杯换成泡着热茶的茶杯,在沙子和帆布的咻咻声中,小声谈着话。
“总感觉事情怪怪的,”我说,“我们知道他老了,还生病了,但大家都没觉得他会死。”当然,我说的是老建筑师,不是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的教皇,他对我们来说无足轻重。伊妮娅的这位贤师,跟这颗流放地球上的其他人一样,身上没有十字形。他的死是终结,是现在的教皇无法达到的终结。
“他好像知道。”伊妮娅轻声说,“最近几个月,他将学生们召集起来,传授最后一点知识。”
“他给你传授了些什么?”我问,“我是说,如果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太私人的东西。”
伊妮娅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微微一笑:“他告诉我,一旦建造工程开始,建筑成型时,如果你把额外的费用开支一点点报出去,即便是双倍的价码,老板也会同意支付。他说,这是因为起步之后就回不了头了,也就是说,我手里就像是拿着六磅重的钓鱼线,我的顾客就像是条鳟鱼,已经咬住了我的钩。”
我和贝提克大笑起来。笑声中并没失敬之意——老建筑师是个极为罕见的奇人,一个真正的天才,个性很强——但就算是满怀悲痛之情怀念着他,我们也知道,他的个性中还有一些自私和偏执。我称他为老建筑师,并不是在拍他马屁,他是一个赛伯人,人格模板来自一名大流亡前的人类,生活于公元十九至二十世纪,名叫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塔列森团队的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地称他为“赖特先生”,就连那些跟他一样岁数的老学徒也这么叫,但我总是把他当成老建筑师,因为在来到旧地前的旅途中,伊妮娅就是这么描述她的未来贤师的。
贝提克仿佛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他说道:“有点怪,有没有觉得?”
“什么有点怪?”伊妮娅问。
机器人微微一笑,摸摸左胳膊光滑的断根,这几年来,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登陆飞船载我们穿过了神林的远距传输器,船上的自动诊疗室也救活了机器人,但他身体的化学因子跟普通人类不一样,飞船无法为他培育出新的胳膊。“我是说,”他解释道,“如今教会已经统治了人类的全部事务,所以关于人是不是有灵魂,在死后这个灵魂会不会离开躯体的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可是,以赖特先生的死来看,我们却发现,他的赛伯人格虽然脱离了他的身体,却仍旧存在,或者,在他死后,至少存在了些许时间。”
“果真如此?”我怀疑道。热乎乎的茶喝起来暖人心脾,味道很棒,是我和伊妮娅在印第安集市买的——事实上,是拿其他东西换来的。那集市在一个沙漠中,应该是斯科特斯戴尔城的所在地。
伊妮娅回答了我的问题。“是的,的确是这样。你们瞧,虽然家父的赛伯体被杀死了,但他的赛伯人格依旧存活着,被储存在家母脑后的舒克隆环中。我们还知道,之后它还在万方网中独立存在过,后来又住进了领事的飞船,在里面栖息了一段时间。赛伯人格能以某种整体性波阵面的形式存在,沿着数据平面或万方网的矩阵传播,最后回到他在内核中的人工智能本源所在。”
我知道这些,但从来没有弄懂过。“好吧,”我说道,“但赖特先生基于人工智能的人格波阵面去哪儿了呢?在我们这个麦哲伦星云中,不可能有任何连接通向内核的所在地。这儿根本没有数据网。”
伊妮娅放下空杯子。“肯定会有个连接,不然,赖特先生和其他聚集在这儿的重建赛伯人格不可能存在。别忘了,技术内核曾把远距传送门间的普朗克空间作为一种媒介、一个藏身地来使用,正因如此,垂死的霸主才毁灭了所有的远距传输通道。”
“缔结的虚空。”我说道,将诗人老头的《诗篇》中的词重复了一遍。
“对,”伊妮娅说,“不过,我一直觉得这个词又呆又笨。”
“不管叫什么名,”我说道,“我还是无法理解,它怎么能通到这儿……通到一个不同的银河中。”
“内核用来建造远距传输器的这种媒介,无处不在,遍及时空,”伊妮娅皱了皱眉,“不,不对,是时空嵌封在缔结的虚空中……它超越了时空。”
我左右四顾。提灯发出明亮的光芒,照得小帐篷内一片光亮,但外头黑漆漆的,狂风号叫着。“这么说,内核到得了这儿?”
伊妮娅摇摇头。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话题,当时我就没弄懂,现在依旧不明白。
“这些赛伯人,他们的人工智能其实并不属于内核,”她说道,“赖特先生的人格不是。家父……第二个济慈赛伯人……也不是。”
她说的这些话我从没弄明白过。“《诗篇》中提到,济慈赛伯人,包括你父亲,是云门——内核的一个人工智能创造的。云门跟你父亲说,赛伯人是内核的一项试验。”
伊妮娅站起身,走到学徒小屋的入口处。伊妮娅的建造手艺很棒,两边的帆布被风吹得上下起伏,但完好无损,也很好地阻隔了外面的风沙。“《诗篇》是马丁叔叔写的,”她说,“在故事的真实性上,他尽力了,但还是有些地方,他并没有真正理解。”
“我也没能理解。”我说道,接着不再谈这个话题。
我走向前,双手抱住伊妮娅,四年前,我曾抱过她,现在,我感受到她背部、肩膀、胳膊在这几年来发生的细微变化。“丫头,生日快乐。”
她抬起头,望了望我,接着,脑袋靠在了我的胸膛上。“谢谢,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