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
林家的女人是妖娆的,我母亲是其中的一个。
生产队一些懂得美的男人,把母亲纤细的腰身称作水蛇腰,弯弯的眉毛叫做柳叶眉,瓜子脸上的眼睛看成黑葡萄。有点文化的人,又说母亲的腰身是杨柳腰。镇上一些大女生嫉妒母亲的美,一个高年级女生有次在上学的路上,有意当着我对另一个女生说:“她妈妖冶得很,这么大年纪了还扎长辫子!”我走在前面听着很羞愧,恨母亲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梳妈妈式。我们那里的女人,不管是镇上的还是乡下的,结了婚尤其是有了孩子,都梳妈妈式,耳鬓两边撇两颗黑钢夹,就连公社的妇女主任,那个高挑白净、喜欢穿一件灰卡其衣裳的女人,也和大家一样梳着妈妈式。母亲是三个孩子的女人了,又是乡下的,还梳两条长辫子,不是遭人说吗?那时母亲不过三十出头,还算年轻,但在女孩眼里,她已经老了。就像我三十多岁时,女儿也觉得我老了。母亲的辫子不粗,黑亮,到辫梢,跟耗子尾巴一样。就是这样两条长辫子,天天搭在母亲的杨柳腰上,配上那件碎花衣裳,作为乡下女人的母亲,的确比好些镇上的女人多了几分风韵几分妖娆。在那个流行黄灰蓝的年代,母亲无疑要承受众人的口舌。母亲不管这些,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母亲这一生不能成为城市人,不能过城市人的生活,但她可以选择穿什么样的衣裳,也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城市人,这是母亲的自由,也是她借之实现心中的梦想。从小我就知道,母亲是多么想做一个城市人。我的父亲没有能力实现她的愿望。
那是一件细灯草绒碎花衣裳,枣红色底子、黑白碎花、对襟盘扣、两端开衩。从领子到下摆,裹了青贡呢边子。春秋时节,不管是上街还是下城,母亲都喜欢穿这件衣裳,有时下城回来来不及换,母亲也穿这件衣裳出工。如果不是肩膀上扛着锄头,看母亲的那身打扮,还以为她是走人户,幸亏大家知道她是谁,不然会把穿得洋气的母亲当做城市人。不管从长相还是衣着,母亲没有一点乡土气,既让镇上人妒忌,又让乡下人看不起。我的母亲,在与众不同的同时,不管是走在镇上还是劳作在乡村,都有些格格不入。有那么几年,春天和秋天,赶场天,母亲喜欢穿上那件枣红色碎花灯草绒衣裳上街,她去医院的挂号室找李医生。李医生是从宜宾调来的,单亲母亲,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和李医生一样长得白白胖胖。李医生也扎了两条长辫子,身段远远不及母亲,但那陶瓷一样闪着光泽的皮肤,就像来自另一个国度。乡镇医院,就是赶场天,也比较冷清,无人挂号的时候,我母亲就和李医生一起拿着一张歌单唱歌,她们小声投入地唱着,我在旁边听着,极端无聊,常常一个人跑到街上看晃动的人头。看着看着也无聊,又跑回挂号室听她们唱歌。有时我们也在李医生家吃午饭,她和那个小胖子住在医院,两间小屋子,是分开的,从一间屋去另一间屋,要出门。房间拥挤,摆了床、箱子、书桌、饭桌、凳子、炉子,印象深刻的是一张长条桌上,摆着几只暖水瓶、几副碗筷,吃饭的时候,她都要用开水烫一遍碗筷,还说她从来不喝隔夜的开水。那样的洁净,体现在她的外表上,是一双横扣平底黑皮鞋,每次看到都是黑亮黑亮。吃饭的时候,我们坐在门边,对着那口小天井。我对小天井也印象深刻,有一丛芭蕉,顺着一张张阔大的芭蕉叶望上去,能看到黑苍苍的瓦脊,瓦脊上是一角白茫茫的天空。李医生洗用的废水,都倒进天井。我和那个同龄男孩,从来不说话,也不一起玩,不知是天生的少言寡语,还是无形中就有着隔阂。
到了冬天,母亲把那件碎花灯草绒衣裳放进衣柜,找出一件天蓝色毛呢衣裳,那是母亲最好看的一件高档衣裳,厚实、光滑、平整,交织的经纬线都是密密实实的。整个镇上,我从来没看见有人穿过这种衣裳,李医生也没穿过。那是父亲探亲时从外地买回来的。母亲嫁给父亲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不断地穿时新衣裳,让所有乡镇女人又羡慕又嫉妒。母亲穿着天蓝色的毛呢衣裳上街,街上人看她的目光复杂,尤其是女人的目光。母亲视而不见,一路走进李医生的挂号室,和李医生一起唱歌。
过了几年,李医生调走了,去了横江的一家医院。从此,我再没有见过李医生和那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我母亲,也没再见过他们。
李医生一走,母亲不再去医院,也没有人和她一起唱歌了。形单影只的母亲,走在乡镇,更加地寂寞、孤单。父亲买回来的衣裳,时尚又高级,却不能帮母亲的忙,穿在母亲身上,更增添了她的孤单寂寞。生产队的人,嫌母亲打扮得给个城市人一样,不像个乡下人,看不惯,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看到母亲都要皱眉头,目光里的厌恶一点也不掩饰。他们一向认为,农民就要像农民的样子,穿得跟个街上人一样像啥子!不符合他们的审美。镇上的人想:一个农民,穿得跟我们街上人一样,比我们街上人还穿得好,哪有这种道理!穿得再好打扮得再洋气,还不是个农民!母亲一直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与乡村和城镇有着深深的隔膜。要知道我们赵场虽然不大,处于僻静之地,一年四季都难得有外地人过来,但镇上住的都是居民,吃着国家的供应粮,虽然他们的工作都是卖油盐酱醋,卖肉卖饭卖耙粑踩缝纫机,却是国营的,是正儿八经的城市人。尤其是这些人的子女,比他们的父母还要有优越感,很鄙视乡下人的。
孤单寂寞的同时,有几次,母亲的新衣裳也满足了母亲的虚荣心。有次是毛领大衣,父亲春节带回家的毛领,我母亲上街去做了一件蓝咔叽的短大衣。现在想起,那毛领大衣一点也不好看,穿在身上也显得臃肿,脖子短的人,被一匹硬邦邦的咖啡色的人造毛领罩着,连脖子都没了。但有那么几年,特别流行,要是冬天有人穿一件毛领大衣,是很洋盘、让人羡慕的。流行并不等于普及,珍贵的是毛领,虽是人造,不是随便能买到的,要凭票买。棉花棉布都好说,就是那匹毛领不好弄,但少了一匹毛领,就是一件谁都穿得起的普通大衣。缝纫店的裁缝是个讲究高大的外地男人,不知怎么在我们赵场落了脚,他给母亲裁毛领大衣时,问毛领哪里买的,母亲说是父亲买回来的。裁缝就要父亲也帮他买一匹。我父亲回单位后,寄来了一匹毛领,一起寄来的还有一件半高领的细羊绒对襟开衫,宝蓝色。不久,我上街,就看见裁缝穿了一件铁灰色的毛领大衣。而我母亲赶场,宝蓝色的细羊绒衫外面,罩了那件高级的天蓝色毛呢外衣,正好露出扣着同样颜色的有机玻璃扣子的领子,被镇上几个放学的高年级女生看见,她们也顾不得矜持,上去看母亲的羊绒衫,问母亲的羊绒衫哪里买的。其中一个长得漂亮的女生,要父亲给她带一件回来。过了两年,母亲在夏天,又穿了一身的确良。裤子是米色的,衬衣是月白色小方格。母亲的这身衣裳,又招来不少复杂的眼光。那时的确良刚刚开始时兴,还没有普及、泛滥,是工业社会的一种新式面料,大家都觉得稀奇,都想丢掉穿了一生的布衣,去穿的确良。我母亲是第一个丢掉布衣的。在我们乡镇,母亲第一个穿的确良这样的化纤料子,当时最流行的面料。
在母亲的这些衣裳里,我唯独喜爱那件枣红色的碎花灯草绒,那件天蓝色的毛呢外衣,那件宝蓝的对襟细羊绒衫。去柏溪读高中,母亲还把那件天蓝色的毛呢外衣从箱底翻出来,送给我穿。这么多年了,这件衣裳还是好好的,可见它的结实。看来这是一件母亲珍惜的衣裳,她后来舍不得穿,多年的时间一直压箱底。那是我读高中时唯一一件好衣裳,可以说是绝版,整个县二中,只有一个同学穿我这样的衣裳,颜色料子样式都一模一样,无疑也是她母亲留下的。这个同学叫郑华,一个清纯的女生,有一双大眼睛,短发,喜欢穿青贡呢的方口布鞋。家住县委大院。一模一样的衣裳,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都明白这衣裳是有来头有历史有光阴的。尽管这样,我和她的交往还是不算频繁,有次上演一部新电影,不好买票,她帮我弄。拿到票时,我要给她钱,她死活不要,我又非要给。我记得票价是三角。我们背着书包走在大街上,为那三角钱激烈地推让。她死活不接,我又死活要给。就在相互推让时,我那件天蓝色的毛呢外衣被她的手抓破了。左边的暗包上撕开一条口子。这件衣裳毕竟年深月久,再结实,也抵挡不住岁月的磨损。郑华有这样一件衣裳,知道这件衣裳的珍贵,看到衣裳被她撕开一条口子,很过意不去,要拿回家帮我缝补。我也过意不去,电影票的钱她不要,这下还要帮我补衣裳。我说算了,衣裳本来就快烂了。我们又争执了一番,我拗不过她,同意了。过了两天,她把补好的衣裳带到学校交给我,没想到她的缝补技术那么好,用一块近色的布垫在里面,顺着口子用缝纫机密密扎,竟然不显眼。这件衣裳,在我读高中时穿烂了。工作后,我想再买这样一件衣裳,布料款式颜色一样的,至今,我也没看见过。也没看见有人穿那样的衣裳,它,真的是绝版。
蓝得如此纯粹、光洁的毛呢衣裳已经无处寻无处找了。
就连母亲穿过的那件中式对襟开衩的碎花灯草绒衣裳,那件宝蓝的细羊绒半高领开衫,都是绝版,母亲穿过后,我再没有看见有人穿这样的衣裳。
如今,我的衣柜里,都是布衣和丝绸裙衫。一条烟灰色的柔软大摆牛仔长裙,1994年下岗后去成都一家杂志社打工,八十块钱买的,十多年过去了,春秋季节,我依然穿,踩一双老北京粉红色绣花鞋,到处游走。几件丝绸短衫,夏天也是换着穿。这些衣裙,都是穿了多年,但我还是喜欢,觉得它们是上好的衣裳。看着衣柜里挂着的都是有些年月仍然有质感散发着芳香的布衣丝绸,内心有一种满足。它们再陈旧,被岁月磨损得变色,也不失自然的物的光华。尤其是蓝碎花的布衣布裙,是我极偏爱的。不管是深蓝还是浅蓝,只要是碎花,我都喜爱。看见穿蓝碎花衣裙的女人,我也会多看两眼,她们的内心和服饰,应该是一致的。
我的衣柜里挂着的,还有一条蓝碎花的棉布旗袍,某个夏天去缝纫店做的,记得只花了五十多块钱,也是好多年了,依然喜欢。但我最想念的是母亲穿过的几件衣裳,天蓝色毛呢外衣和宝蓝的细羊绒衫都找不回来了,我想做一件枣红色的中式碎花灯草绒穿,很细很软的灯草绒,母亲那样的款式,青色盘扣、开衩、裹边、半高立领。去过几次布店,都没找着那样的碎花灯草绒。我一直想念着拥有这样一件古典的中式碎花衣裳,穿上它走在人群里虽然不合时宜,但我喜欢。
再说,我从来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母亲的衣柜里,拥塞着一大堆衣裳,都是混纺布料,她现在的穿衣打扮,完全是个乡下人,与乡村融为了一体,劝她离开乡村她都不愿意。那些碎花毛呢羊绒衣裳,她,早就不穿了。穿着混纺化纤衣裳的母亲,不管走在乡村还是城镇,和别的人没有两样,人们看她时,目光也不再复杂。
有一天,你看见一个穿着中式碎花细灯草绒的女人走在城郊,那一定是我。整个城镇和乡村,只有我这样的人才穿这种无人穿的古典款式。
(《文学与人生》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