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洪堡特说:“飘浮在山顶的云朵,只有从远处眺望才有确定的形状,而一旦我们走进其中,便化为一片灰蒙的雾气;与此相仿,各种语言的作用和特性虽然整个说来可以清晰地认识,可是一旦我们着手考察与其特性有关的具体细节,我们的对象便仿佛会从手中溜脱。”
也许,阅读2011年的散文,也难免不坠入这么两难的境地,走近她,也可能失去她。我一直认为散文是最人间的最世俗的,但也是最贴近精神的部分。纵观古今,无论东西方,人类的智慧和思索的记录,多是散文体,从《论语》《庄子》《史记》到苏格拉底的谈话、培根的隽语、卢梭的忏悔、左拉的控诉。
洪堡特说诗歌不是每时每地都存在,而散文则是每时每地都陪伴着人,这样的观点我是认可的:
“诗歌只能够在生活的个别时刻和在精神的个别状态之下萌生,散文则时时处处陪伴着人,在人的精神活动的所有表现形式中出现。散文与每个思想、每一感觉相维系。在一种语言里,散文利用自身的准确性、明晰性、灵活性、生动性以及和谐悦耳的语言,一方面能够从每一个角度出发充分自由地发展起来,另一方面则获得了一种精微的感觉,从而能够在每一个个别场合决定自由发展的适当程度。有了这样一种散文,精神就能够得到同样自由、从容和健康的发展。
“如果一个民族的智能特性不够有力,不足以上升到这一高度;或者,如果一个文明民族在智力方面走上了下坡路,其语言脱离了精神,即脱离了它的强大力量和旺盛生命的唯一源泉,那就绝不可能构造出任何出色的散文;而如果精神创造变成了一大堆平淡无奇的学问,优秀的散文就会濒于崩溃。”
散文不能都在书斋穿越而凌虚蹈空
人离开土地怎么办?这是贾平凹的迷茫,也应该是散文思索的根基所在。贾平凹在今年推出了散文《定西笔记》,他说:“定西是真正的贫困地方,农耕氛围很重,在那里能看到齐全的传统农具,手工耕作的牲口,牛、马、驴一应俱全,对传统农业保持得比较完整。中国好多地方虽然也贫困,但是农具、牲畜很多都没有了。”
贾平凹以他特有的怪异的笔法记录了定西乡村风土人情,让人仿佛在20世纪80年代读他的《商州初录》,贾平凹说:“在我的认识里,中国有三块地方很值得行走的,一是山西运城和临汾一带,二是陕西韩城合阳朝邑一带,再就是甘肃陇右了。这三块地方历史悠久,文化纯厚,都是国家的大德之域,其德刚健而文明,但同样的命运使它们长期以来被国人忽略甚至遗忘。”在今年的“十一”,我到了临汾洪洞一带,感觉就是特异,贾平凹《定西笔记》是直面人生直面现实的文字,如今底层的生存状态、社会情绪被某些人有意无意忽略了,好像城镇化就是一切。有人对贾平凹说:“没有比土地问题更让人关注的,您敢于直面这个问题,把一块土地的命运,写得荡气回肠,用土地本身表明了这个时代最深的伤口。”这是评价他去年的散文《一块土地》的。贾平凹对当下是忧心的,他希望官员能够看到他的文字。
小说的意味
刘亮程的散文《杨树》《黑狗》,好像是从他的小说《凿空》里扒拉下来的。其实也可这样说:《凿空》就是一部和《呼兰河传》一样的散文集,他写了南疆阿不旦这样神奇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有生命的,这个村里有驴师傅,说的是那些最擅长养驴并最懂得驴的人;还有狗师傅,有羊师傅,有鸡师傅,还有拖拉机师傅,坎土曼师傅,而《杨树》和《黑狗》写出了树和狗的命运,但其中狗和杨树的意象,在刘亮程原先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也出现过。《杨树》《黑狗》这样的散文有了很多的小说的要素,看似荒诞不经幽默滑稽却真真实实饱含泪水。刘亮程对狗有着很深的感情和体认,他曾说狗耳闻目睹,见证了村庄的变化。狗能做到的就是一成不变,因为再变它也变不成人,安心做狗。那是村里的狗,白天四处觅食,给人看门,受人打骂。晚上人睡着后村庄成了狗的,“一犬吠形,百犬吠声”——那是夜晚的狗,坐在草垛或土堆上,后腿卧地,前腿立起,腰挺直,脖子朝上,嘴朝上,眼睛望着高远处,汪汪地叫,这时候的狗一下变得不一样,从白天的低下生活中脱身而出,它的叫声不再为一口狗食,为一点动静,那是一种纯粹的叫,对着我们不知道的茫茫夜空。
读刘亮程的散文,很多的时候读到的是诗意和乡间,而《杨树》《黑狗》让我们读到了小说的某些元素,这也为散文写作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布衣诗篇
孙犁是大隐,解放后并没有借势飞黄腾达,而是隐居在津门一角,甘于寂寞,默默劳作。孙晓玲笔下的布衣父亲从日常生活细节中来,让人温暖,让人心动。《片断忆母亲》是孙晓玲写父亲孙犁和她母亲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一个传统美德丛集的可敬的家庭形象:“文革”动荡,孙犁几度轻生,一次触电被灯口弹回,是妻子的劝说——“咱不能死,咱还得活着,还要看世界呢”——让孙犁挺了过来。妻子住院,孙犁从干校赶到病房,无处可坐,“一直贴着床边弯着腰和我母亲说话,宽慰着她”。妻子去世后,孙犁带着女儿回老家,离村口一段距离,孙犁让车停下,对女儿说:“下来吧,走着去!”当天中午,村支书请吃饺子,孙犁默默地吃,一言不发。第二天清晨,孙犁在村头的钻天杨树下沉默地走,又让晓玲到母亲的娘家村里去看看。孙晓玲不是专业从事写作的作家,但她的这篇文章可以与孙犁的《亡人逸事》媲美。
孙犁老人是一个生活在繁华都市的布衣,他像一个清贫而带泥土气的书生——布衣书生。孙犁的为人为文给散文创作诸多启迪:其一是散文不要矫情,我们读过很多的文字,很多让人不忍卒读,原因就是凌虚蹈空不着边际的矫情,大多是酸腐气,少有清新,陈陈相因,陈词滥调,而孙犁的文字忠实于自己的感受,不酸腐,未见自作聪明的老朽气。其二散文也是有力的,孙犁的文字多忧患之风,这是传统文人的忧患血脉的流传,在这布衣老人的背后有刚烈的品性,他对人性之恶的批判,对时弊的抨击,犹如暗夜里的星光,给人以温慰。其三,散文不是热闹的文字,在孙犁的散文里,他厌倦凑热闹,把心扎到泥土里,接通到历史的深处,这样的文字是人书俱老,炉火纯青。
塞壬的歌声
塞壬是海妖,她的歌声迷惑人,那是古希腊的神话,而散文家塞壬的文字也是那样迷惑阅读者的阅读经验。塞壬的文字属于别样的生态,她与那些软媚的甜腻的在日常生活层面上滑翔的散文区隔,丰富的独特经历使她的语言生活化又个人化,贴近灵魂,贴近人的感受。《托养所手记》读后令人震撼,如短铁击人。塞壬根据自己被当地教育部门派到残疾人托养所的经历,写下了这篇文字。她为我们呈现了智障部孩子还有精残部成人痛苦、麻木的原生态的模样,让我们可以看到塞壬痛苦的灵魂,从起初带着揭弊曝光的心态到最后以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的平等心、平常心去看待那些人。写这样的文字塞壬是犹豫的,塞壬说犹豫是因为这个题材表达的是人类之痛。这个东西应该保存在自己的内心,不应该为了自己的作品去渲染它,那是不道德的。
塞壬的散文是生活的恩赐,打工生活的磨砺。在许多的事件中,塞壬能发现人性的弱点,能看到人的潜能,而在安逸的生活中,是无法体会到这一点的。《托养所手记》获2011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散文奖,颁奖词说:
《托养所手记》里,没有为文造情的矫饰,没有泛滥化的抒情,真实触目的场景令人震动,那些粗糙的颗粒磨蚀我们的神经,刺痛我们的良心。塞壬以冷调的理性分析人类弱点的同时,也让我们重新去思索“体恤”、“信赖”与“诚意”这些温暖的词语所应具有的重要价值。
确实塞壬的文字以尖利直抵人性的深处,让我们审视自己灵魂的渺小。
火炭上的一滴糖
人们说柴静是“中国最好的女记者”,她的文字也许可看做她的采访手记和思考的实录,人们评价她的文字——有柴的如常,诚实,质朴,简素。柴是能燃烧的,那就有了热烈,然而她又是清凉入骨的平静、冷静。她文字下的人与事如艺术家雕刀下的物件,兔起鹘落,“草枯鹰眼疾”,那么精准;“回望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让我们的心灵久久回放。
柴静写冯唐的散文《火炭上的一滴糖》,她说冯唐是杂种。柴静看冯唐,“久远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是啊,有才气的人,生命时刻滋滋作响。王峰让柴静为《GQ》写冯唐的文章。柴静问怎么写?王峰说,你不要从一个文艺女青年的角度去写,你要从一个女流氓的角度去写。于是就有了《火炭上的一滴糖》。柴静写叛逆的冯唐做着最世俗的工作,写着最高贵的文字。柴静写叛逆的老罗骂着最粗俗的语言,含着最温柔的善良。柴静说:一开始冯唐的小说我不太喜欢,一股元气淋漓,但横冲直撞不知所终,在我们姑娘家看来,这是由男性荷尔蒙驱动的写作,是另一种动物的呓语……
冯唐是狂,在他少年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句子:“我没有下体,也能把你燃烧。”冯唐看不起苦吟派的做派,他看到董桥六十岁的时候的感慨:“我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几十年,我计计较较地衡量了每一个字,我没有辜负签上我的名字的每篇文字。”(《锻句炼字是礼貌》)冯唐说:“这些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好像面对一张大白脸。听一个日本艺妓说,‘我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几十年,我计计较较地每天画我的脸,我没有辜负见过我脸蛋上的肉的每个人’。”
哈哈,董桥是我所喜欢的散文家,笔底有传统的风致,是晚明小品和英国随笔的传人,是往雅致路上走的绅士,与冯唐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柴静写冯唐的文字确实是好,如在小时候吃了一块糖。
民间的写作
从某种意义来说散文是门槛最低的写作,她多是散养在民间的文字。我喜欢读一些闲适的东西,可以涵养心地,但散文不只是文人的事,散文更应是百姓的事,所以我更喜欢一些有痛感的东西,多年前的《天涯》杂志《读者来信》里有篇文章说:“一切在苦难中的底层,他们的话语、情感都应该得到疏通、表达,形成底层自身真实、质朴的话语空间……但面对他们这个完全无声的世界,我们的经验一片空白。这么大的社会盲区,这么深的社会阻隔,我们竟然生活得如此从容,心安理得,熟视无睹,这是多么危险啊!”是啊,在现代的中国是什么硌痛了这位作者,让他对“痛”刻骨铭心:“时事仍如坚冰,虽必将融化,却总也打不通它的入口。”
是啊,谁替穷人写作?那些打工者,那些留守的孩子,那些上访者,那些黑煤窑——这些穷人只是这个社会的影子和沉默的大多数,这个世界没有他们的声音,散文在今天的力度与代言不应是缺席的:散文在风花雪月之外广有空间,散文在绵软之外也应是有力的,散文在肉的丰盈外也可以是有骨头的,散文在弦歌不辍外也可以是解救的声音,在袖手谈心性外也可以是声援的手势,在短笛外可以是短铁,可以骨中加钙血中加盐。散文不可有媚骨,也要少些媚态,散文不可没有狼性,也要少些猫性。记得曾读过这样的诗句:
我的年代扑倒了我/斜乜着眼睛/把脚踏在我的鼻梁上/撕着/咬着/啃/直啃到仅仅剩下我的骨头//即使我只仅仅剩下一根骨头/我也要哽住我可憎年代的喉咙
勒克莱齐奥说:“笔和墨有时候比石头还重要,可以对抗暴力。”散文岂止是对抗不义和暴力,散文更多的应该是与良善、悲悯结成兄弟,给苦难以抱慰。
——写于牙疼时,以文字来缓解
2011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