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叙描的是关于大自然的高贵,同时也是人的高贵,人的思情的高贵,也正是这种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高贵,造就了文质气韵的高贵,他从哈拉沙尔的回民生活底层里看到了一个永远挺立的民族的自爱与自重,在伊犁秋天的风景里,在那条无名河畔的哈萨克毡帐里,在焉耆盆地,在一些往往被尊贵的人忽略或忽视的自然抽象物与普通人群中,他发现他们所具有的高贵的品质,笃实善良,心平如镜,尊重别人,尊重自己,慷慨大度,不卑不亢。
周涛生为汉人,但他“从九岁起,我就被长城关在了门外,我虽然已经汉儿学得胡儿语,但始终有一种门外汉的乡愁和怅惘,有一种臣不敢望酒泉郡,但愿能入玉门关式的牵念,但我同时又是一个习惯于毡房和羊肉、热爱着草原和纵马的半游牧者,是一个即便万里归来,亦将故土难容的失却家园的人,一个人面羊身怪。”周涛身上的胡人气质不是偶然的,广阔的塞外自然地貌形态及游牧人生活方式的旷达、维吾尔人的幽默、哈萨克人和蒙古人的长诗品格、柯尔克孜人和塔吉克人的传奇色彩、传说、寓言、民族、音乐、舞蹈以及伊斯兰的拱顶、宣礼塔上的诵经诗、铺满丝绸和地毯的小土巷……,都在他的心理上、情态上、整个素质和眼光产生了深深的熏染,这就使他的文章有一种文化杂交狂放的优势。
周涛的散文恢宏、阔大,和传统的短制精作颇不相类,像《游牧长城》洒洒扬扬十多万言,全景式巨轴展开,山川累累,岁月苍茫,仰观俯看黄河壶口,嘉峪古城莫高一窟,或是大地长旅,汗血宝马,近似英雄史诗风格,颇像蒙古长诗,而蠕动的世界屋脊,雄浑的伊犁河谷的秋天、吉木萨尔的黄土大道都有一种苍凉冷寂中不屈人生怆然涕下的味道。
周政保曾用“高地之风”来概括周涛的文章品格:是犷悍的西部高地,而不是离天空很远的纤细而柔丽的南方水乡,是天风,而不是秀发般轻拂的三月春雨……
如若细分周涛文章的恢宏雄壮,可以借用司空图《诗品》中雄浑、劲健、豪放、悲慨、流动五则分析。一是意象雄伟,如“荒芜油云,寥寥长风”、“前招三辰,后引凤凰”,不仅取象宏伟,而且带有理想的超拔色彩;二是气势象迈,如“观花匪禁,吞吐大茺,由道反气,处得以狂,”
“驱驾气势”、“掀雷挟电”、“云鹏高举,势踏天宇”等;三是劲健有力,如巫峡千寻,大风卷水,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四是慷慨悲愤,如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土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苍。
我们看《巩乃斯的马》中的一节,夏日巩乃斯草原迅猛的暴雨,来势之烈,可以使晴空盘旋的孤鹰来不及躲避而被击落,雨脚竟能把牧草下的原野打得烟尘滚滚,在这种氛围下,主角闪现了:
就在那场暴雨的豪打下,我见到了最壮阔的马群奔跑的场面,仿佛分散在所有山谷里的马都被赶到这儿来了,好家伙,被暴雨的长鞭抽打着,被低沉的怒雷恐吓着,被刺进大地倏忽消逝的闪电激奋着,马,这不肯安分的牲灵从无数谷口、山坡涌出来,山洪奔泄似地在这原野上汇聚了,小群汇成大群,大群在运动中扩展,成为一片喧叫、纷乱、快速移动集团冲锋!争先恐后,前呼后应,披头散发,淋漓尽致!有的疯狂地向前奔驰,像一队尖兵,要去踏住那闪电;有的来回奔跑,俨然像临危不惧、收拾残局的大将;小马跟着母马认真而紧张地跑,不再顽皮、撒欢,一下子变得老练了许多;牧人在不可收拾的潮水中被挟裹,大喊大叫,却毫无声响,喊声像一块小石片跃进奔腾喧嚣的大河。
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鼓点,悲怆苍劲的嘶鸣、叫喊在拥挤的空间碰撞、飞溅,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曲线,扭住、缠住漫天雨网,和雷28声雨声交织成惊心动魂的大舞台。而这一切,得在飞速移动中展现,几分钟后,马群消失,暴雨停歇,你再看不见了。
这不是那种失血游戏文学的优美,也非聊天式优雅,它有一种节奏使人从股骨中生出振奋,它触及灵魂给人以摇撼,他自己曾比较过他和贾平凹的区别,一细腻,一粗犷;一灵秀,一雄浑;一隐,一显;一储蓄,一直露;一长河落日圆,一大漠孤烟直;一是以情动人,以情感人,一是以势压人,得理不让人,贾文如细雨润物,潜入人心,周文则似山洪暴发,浑流四溢,贾平凹是青山秀水的风致,而周涛则是风吹草低的野韵。
周涛的人生态度具有强烈的进攻意识,他少年时期打乒乓球,在北京训练,国家队教练梁卓辉让他改了横握,变进攻为防守,结果使周涛变得烦燥不安,在防守中感到一切莫名的痛苦,他摔球拍,踩乒乓球,最后索性不干了。
周涛说中国人爱守,确实由于国家所处的地理位置与长期儒化的结果,人们不能越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要守下去,这块领域要守下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两亩地一头牛要守下去,已经造成了影响进取的心理积淀。也许周涛在游牧民族区域长大的缘故,他多的是一种铁马秋风塞上的勇迈与进攻,当时散文是一派病态,他抛下诗歌独闯文坛了,他不喜秀美,“对急待改善落后状态的国家来说,一批优秀的有较高智能的人怎么能以陶渊明为榜样呢?”而对终年积雪的博格达,面对千年沉寂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他心中一定起过“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惊叹,于是,他膜拜秦始皇、霍去病、曹操、忽必烈、努尔哈赤。
他写文章,他说:“李白、辛弃疾、陆游都是没办法才写诗,雄才大略不能实现,统兵十万征服异域,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他们实现不了这种理想的雄浑遗憾,成了他们写诗的超群拔俗的力量。”周涛与这何其相似尔,他作为一个和平年代的军人,那种李白、辛弃疾的“人杰”意识,内心的一种“舍我其谁”的不灭呼喊,就成了他们笔下流贯的大气。
周涛的游牧性格和大气,使他的表达充满了随意性和叙述的高度自由,他不像我们见到的那些散文,它们夹叙夹议篇幅短小精于剪裁擅于造境,使人觉得散文是一种超常稳定的“文化夜壶”,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去方便,去放水,然周涛却偏偏说:我不尿。你看他的散文,确实触犯了“形散神不散”的大忌,周涛要求的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就是章法,周涛说:“黄河没有章法,九曲连环十八拐弯哪一弯拐错了呢?
哪一次黄河泛滥是遵守章法呢?它想怎么改道,想怎么泛滥就怎么泛滥,因为它是大河,它淹没你也养育你,它功过两辉煌,谁也不能因为它溢出河道而否认它的伟大存在,它不是人工运河,更不是卵石渠灌,它本身就是一条有生命的河。”
关键是章法本身不能产生美感,在章法之下,作者所贯注的思情分量与精神发现的深刻性,“形散神也散”或“神散形不散”均可写出出色的散文,中国传统文论要求无法之法是为至法,散文就是一种自由的文体,要求章法无疑是阉割、计划生育散文。周涛散文最不符章法,但支撑他作品的内在东西是什么呢?是一种什么质的规定使他的散文独富魅力独具神采,我们不如说是一种作者之于生活的洞察,一种智慧,一种生长于现世的敏锐、以及那种对人的生存世界对过往与未来对大自然声息的悟,那种卓着的判断所引发的读者的共鸣。
正如一个高明而富于造诣的画家,他怎么画都会是好画,而另一种画家千般粉饰万般雕凿也难以画出佳品,一个有质量的且善于发现与创造的作家,即使随意而写,也无不成卓异风景。
周涛是个诗人,他的散文站在诗的肩上。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说:“诗是无法解释的,但并非不可理解。”优秀的散文亦作如是观。
诗是一种对生活的超拔,一种不为世俗功利诱惑的眼光,这就是诗之为诗,艺术之为艺术的前提。诗的象外之境,弦外之音,诗的语言及通感之类的发生等等,都与作家的那种超脱的生活态度,那种不为功利所惑的关照眼光,那种笃信艺术创造可能性的姿势与心境相类。
作为诗人的周涛曾创作过《野马群》、《神山》、《丛林丛林、山岳山岳》
等不少无愧于诗的诗,而那种诗的理解及诗的造诣,那种诗的感悟方式与诗的艺术思维惯性,一旦融入散文审美行程及篇章构造的整体经营之中,也就必然显现出某些别具光芒的灿烂了,与他的顿悟相适应,也与他的那种把对象当作艺术对象的感受方式相适应。在散文中他总是可能从被抒写的景观人事物现中寻找或意识到诗的存在,这种称为“诗的存在”的东西,并不是或主要不是那种散文创造中常见的抒情色彩,而是一种比抒情色彩更为深刻更为微妙也更为博大的精神发现,一种浸透于叙述之中的或游荡于语言背后或多或少涉及到了人类生存景况秘密的思想意蕴;无论是在崇山之巅,还是在充满腥味的草原,或是极为普通的民间,甚至是在金币般秋叶跌到泥土的瞬间……
他似乎都能从万千气象之中领悟到某些可以笼存在世界的奥妙。在他的散文构营中,诗不仅仅是那种可以被诉说的精神意义或独特的思情发现;在很多情状下,他文章中诗性及诗的光彩,往往表现为一种气韵,或一种风范,或一种旋律,或一种可以感觉而难以表达的情调,或一种由对象化了的生动具象合成了的精神境界。《猛禽》这篇散文无疑是一首精短诗的叙写,《猛禽》的抒写就是鹰与狼的殊死搏斗:鹰是幼年勇猛的鹰,狼是老谋深算的狼,鹰说:我就是从这怪物一样的山上长出来的一块褐色的生命,一块长翅膀的石头,然而小鹰攫住狼,狼却把它拖入树丛撕裂了。这篇文章写小鹰岩石般的英姿,不顾一切的拼杀精神,以及那种自信的豪迈所导致的不幸,都给人留下了惊心动魄的意味,但作为猛禽对手的老狼,尤其是狼的坚韧狡诈,同样成为一种精神而衬托了鹰的伟大品性的不朽,年轻的猛禽以自己的惨死为生命划了一个生存的句号,但句号后面却是老狼向旷野发出的一声又一声、绝望而又凄凉的长嚎,作品最后写道:
这时飒飒的秋风从长空直射下来,似乎带着云层里的一股子杀气,从长满灌木和芳草的大地上俯掠过去,直透旷野深处,天凉了。
这是一节祭奠性的精彩文章。它给这悲剧性的搏斗设置了一个觅思寻味的巨大可能性,它是那般深长悠远,那般强劲有力,狼的啸叫掠过天空而摇晃的山峰,震撼人心。
周涛是我在中国散文里最有亲切之感的作家,他有一篇文章叫《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确实现在人世烦嚣,很少有人特别是作家能静下心来去做一件事,弃了笔的作家是可怜悯,因为他这样做这是承认他一生没有力量完成一件事。周涛说:神呀,你一生中究竟做了多少事呢?你仿佛什么也没做,连一步也没有挪动过,你一生所做的事不过就是站立着,永远也不垮下去,你远远地离开人们的肉体埋进土里,下一代人又重新开始那老一套,他们忙忙碌碌,终生忧烦,似乎有永远做不完的事,临死,到彻底休息的时候一想,原来什么也没做。
这话有点令人心惊,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这件事是一种终极关怀,是一种人生最后的依据。对于一个人来说,人生只一件事不仅仅是一种信念也是一种寻找生命意义的方法,慈善的主会俯身问的:“若是让你重活一回你愿意干什么?”周涛说:“干文学。”主说:“如果不赋于你文学家的才能呢?”周涛说:“那我只好……当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