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是应该回避,他的证言没有法律效力。”陈林跟着说。“对,是没有法律……效力!”当欧文明结结巴巴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敢向马克思发誓,他绝对不知道“法律效力”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那怎样才有法律效力呢?”蚯蚓恶狠狠地问。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会儿再走的时候,你跟我们走在一块。”我说道。
“对,走在一块。”陈林和欧文明附和着说。
我的本意是,拉练还真不是人干的活,三个字:太累了!身边多了个蚯蚓这样的连长陪着,日子肯定会好过很多,别的不说,就他那股无论什么时候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就是一股催人奋进的无穷动力。可惜我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是连长,而且还是蚯蚓连长!小时候俺娘就教导我说,十七算计十八——不识相!
蚯蚓听我这么一说,满脸诡异,笑嘻嘻地说:“可以啊,尊干爱兵嘛,你们对我这个干部这么尊重,我当然也要义不容辞地爱你们了,跟我走吧?”
“不是,连长。”我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结巴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跟我们走……”我忽然感到胸口有点气闷说不出话,让连长跟三个新兵蛋子走?拍胸脯问问自己信吗?于是便只有一种可能:我们跟他走!老天爷,这不是雪上加霜吗?他像机器人似的不吃不喝也就算了,就他那一步两米的大步子,不把我们三个赶死才怪!
陈林和欧文明狠狠地瞪着我,这两个家伙,刚才还是我坚定有力的支持者呢,这才多大一会儿就变成仇人了!也不自我批评一下,为什么不经过大脑处理,然后再对我的这个馊主意表示支持?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要上了。谁让咱们是强人呢!
全连单人行队,前后距离大概五百米左右,在接下来的五分钟时间里,蚯蚓连长为了他说的“尊干爱兵”四个字,带着我们三个家伙不知羞耻地以强行军速度来回遛了两趟。
这回我们几个是彻底解决了口渴问题,不但口不渴了,而且感觉自己的两条小细胳膊被两个家伙搀扶着一个劲往前走。我心想不对啊,谁这么富有同情心?左右一看,原来是黑白无常两位兄弟。啥意思啊,我在心里说,要带我去阎王殿不是?
我手一撑,不顾两位无常同志热情的招呼,向陈林和欧文明走过去,他俩的脸色已经铁青,我估计自己的脸色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要不是全连七八十号兄弟看着,要不是当着蚯蚓的面,我们三人不用那两位黑白无常兄弟来请,肯定首先抱着痛哭一气,然后大踏步去当副阎王爷。
通过上面浪漫主义的描写,你就能了解我们当时有多痛苦,什么叫生不如死?这些陈词滥调都不足以形容当时那种痛苦感觉的万分之一。路是自己走的,这就是选择和蚯蚓在一起的好处!
仁慈的上帝,万能的马克思啊,蚯蚓终于停了下来,我们三个也终于瘫了下去。蚯蚓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已经泥一样堆在地上的我们三个人,眉梢挂上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绝对是奸笑。”陈林边喘气边说道。“别再管连长大人了。”我说道,“休息时间已经到了,我们还是赶快去喝点水吧。”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欧文明已经一个跃起前扑,朝不远处的炊事班水桶扑去,那速度一点也不比洲际导弹慢。
休息是不可能的了,蚯蚓一个命令下来,全连便又整装待发了。这回我们仨充分吸取了教训,不光水壶里装满了水,就连心肝脾胃肾能装水和不能装水的地界,我们都装上了水,肚子撑得像一个熟透的西瓜,走起路来都哗啦啦地响。如果不是边走边喊号子的话,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嘴里都装满水。我敢肯定地说,从娘肚子里出来活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觉得水是那样的珍贵。陈林和欧文明则相互抱怨,自己的背上为什么不能像骆驼一样长出两个大包来,以便用来装水。
队伍还没走出去多远,欧文明就往前跟了几步,把嘴贴到我耳边小声说:“马斌,我不行了,来事了。”
“是不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问。
“你丫去死吧,”欧文明骂道,“我真不行了。”
我盯着欧文明看了一阵,见不像是开玩笑,便问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看。”欧文明把我拉出队伍,找了块大石头,一个屁墩如释重负地坐在石头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掉了鞋和袜子。
一阵臭出去八百里的香味飘过之后,欧文明那双漂亮的大脚终于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天,这哪里还是一双脚?分明是解放前的中国大地——千疮百孔,血迹斑斑。
但见那双脚上大泡叠小泡,小泡套大泡,你拥我我挤你,赶集似的凑成一堆,有的甚至已经破裂,还往外渗着血水。
“你带相机了吗?”我问道。
“没带,干什么?”欧文明疑惑地问。
“赶紧拍下来啊,你没看前几天的报纸吗?一个家伙手上破了点皮,都被说成是刻苦训练的楷模,就你这双脚往镜头前一摆,绝对能入选今年中国最佳十大名脚评选排行榜,肯定能拿第一名啊!说不准还能被中国军事博物馆砍下来,晾干做成木乃伊收藏呢!”我回答。
“马斌,你还有人性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连动物还有点怜悯之心呢,老子的脚都烂成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欧文明骂道。
陈林也凑过来说:“欧文明,你丫真他妈脆弱,你的脚是脚,我们的脚就不是了?要不我们仨都不走了,把脚拿出来晾晾,比谁的脚能熏死全连人?莫不成你还要马斌抱住你的脚痛哭三声,然后再为它吟首诗不成?”
陈林见欧文明的眼神能把他杀死,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马斌刺激你是为你好,至于你禁不禁得起这种刺激,那就看你自己了。反正我是现在才发现,我由衷地鄙视着你。”
欧文明气呼呼地穿上袜子,然后套上鞋,嘴有点歪眼有点斜,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在下午的半天时间,我们验证了一个道理:饿比渴更容易扛过去。如果你有经验就会发现,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在饥饿的开始阶段,你只是单纯感到有点饿,如果你像我一样在肚子里装满水之后,这种感觉会淡一些;第二阶段是逐步上升阶段,特别是当你肚子里的水以尿的形式排空时,就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了;第三阶段是次高级阶段,你开始看见什么都想吃,这时哪怕是看到一坨屎也会想到,它的前身究竟是红烧肉呢,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最后一个阶段是高级阶段,你会突然发现你不饿了,也就是平时大家说的饿过劲了,从哲学上说叫原点。
为了引起我们对“吃”这个字的反感,陈林还特意讲了两个屎壳郎的故事给我和欧文明听。故事是这样的:屎壳郎甲对屎壳郎乙说,如果我中了五百万大奖,我就把方圆五十公里以内的厕所全承包下来,每天吃个够。屎壳郎乙听屎壳郎甲这么一说,咧了咧嘴道,你丫真没出息,我要是中了五百万,就承包一活人,每天吃新鲜的。
我不知道欧文明听完这个笑话是什么感觉,我的感觉就是,如果我是那只中了五百万大奖的屎壳郎该多好啊。
最不被饥饿折磨的人是欧文明,事实证明当一件更大的痛苦来临时,人们往往会忘记此前那个比较小的痛苦。欧文明现在最大的痛苦不是饥饿,而是他那双伤痕累累的脚,就连走起路来都一蹦一蹦的,很像猴子。
说欧文明像猴子这句话是我说的,陈林却紧接了一句:“就算是猴子也是非洲猴子,中国没有这么黑的猴。”
“你不说话能憋死吗?”欧文明显然听到了我和陈林的对话,反身过来骂道。
“能憋疯。”陈林小声地说了一句。
当我们行军至一个小山坳的时候,夜晚如约来临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司令部行军计划算计好的。农民管这种地形叫小山坳,我们业内人士称之为宿营地,在吃完一顿饱饭之后,期待已久的三巨头终于在不饥不渴的情况下完美接头。
“妈买皮哟,我算看清楚了,这帮老家伙是在整咱们仨呢!”陈林先说道。
“傻子都看得出来,还用你说?”欧文明冷嘲一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既然我们选择了最能为全人类服务的职业,就要付出比别人多千百倍的努力和牺牲。到现在我也没感觉到当初我们三个有什么错,杀威棒?那是武松年代的事,部队这种陋习到了咱们这一茬也该结束了,不就是想让我们向他们屈服吗?让他们做梦去吧,想让我道歉?我永远只有两个字在等着他们:去死吧!”我慷慨激昂了一番。
“去死吧应该是三个字啊?”欧文明小声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你还真煞风景,就像两个正在激情偷食禁果的男女青年被爹妈撞见似的。
一个群体无论大小,都需要有个精神领袖,就像哈马斯的亚辛一样,虽然被敌人炸开了花,但在他的弟子心目中,他的英名照样与世长存。在我们这个三人小圈子里,我无疑扮演着亚辛的角色,因为很明显,当欧文明听完我的一番演讲后,毅然决定把自己的宿营点选在一个阴沟里。他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因为小阴沟里不易被风吹日晒,更重要的原因是,几乎所有的老兵都把宿营地选择在高坡上,欧文明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用他的话说,这就是帅。既然欧文明已经帅在先了,我和陈林没有理由不陪他一起帅,谁让我们三个都是这样的鸟人呢!
就连查铺经过的蚯蚓都深情地看着我们三个,眼神里充满钦佩和敬仰,我猜他心里肯定在说:行,有骨气!
天气很干燥,所以阴沟里也不潮湿,躺下后,望着天上浪漫的星辰,我们仨开始嘲笑那群老兵的迂。我们的谈话就像国家领导人之间的交谈一样,永远都很愉快,但也永远是在扯闲淡。我们三个都很兴奋,因为在不到四十分钟的谈话里,陈林说了三十五次锤子,我们都不知道四十分钟后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们早就像三头小猪一样睡死过去了。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片桃花林,林里既没有桃花,也没有桃树,有的只是一群群漂亮姑娘,而且是个个全裸。但让人生气的是,她们全都背向着我,只感觉那些背影全都是一个人,而且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奶奶的,俺可是土生土长、各项生理指标都发育正常的纯爷们,俺要动真格的了,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抓住一个裸女的胳膊就要看她的脸,忽然感觉她的胳膊凉飕飕的,有点吓人。
这美女的胳膊咋这么长,怎么拽也拽不到头?我猛地一下睁开眼,天上依然是浪漫的星辰,身上依然温暖。我吃了一惊,那美女的胳膊呢?在我意识到手里握着一个东西时,便下意识把手举到眼前一看,顿时差点休克,因为我同时看到一双黑黑的眼睛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好奇与疑惑。
我的天,那是一条手腕粗的赤练蛇!瞬间我睡意全无,当然我也没有大声叫唤,瞬间的惊奇之后,理智便接踵而来,它告诉我千万不能叫,那样会被那帮老兵油子看不起,咱可是纯度极高的爷们。
要说不害怕那是纯属扯淡,更何况我天生就对这种细软无足的动物保持着高度恐惧,哪怕是看见一条躺在马路上晒太阳的蚯蚓都会绕道,而且在我上高中时,还有过被一条假蛇吓休克的光荣经历。
我屏住呼吸,聚全身力气于肘部,狠狠对着睡在旁边的陈林就是一个肘击。我不知道陈林此刻是否也在做着美妙的春梦,只听到他恶狠狠骂了一句:“Fuckyou!”
陈林终于在我第二次肘击后恍惚醒来,他只揉了一半眼睛便停止动作,因为他看到了这样一幅美景:浪漫的月光下,一个叫马斌的战友正攥着一条手腕粗的赤练蛇颈部,另一只手抓其尾部,两者正在温柔相对,秋波暗送、眉目传情。
“妈买皮哟,那是什么东西?”随着陈林的这句话出口,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跳出三尺开外,我怀疑他是否偷学了段誉的凌波微步。
陈林做出这个动作可能是无意识的,因为他也感觉到在这种情况下抛开战友,一个人去凌波微步显然是不合适的,更何况我的眼睛里已经露出凶光。于是陈林又悄悄走上前来,使劲推搡欧文明。出乎意料的是欧文明醒来后,看了看我手里的蛇,竟然没有丝毫吃惊反应,我都怀疑他现在是不是在梦游,因为欧文明平时的胆还没有绿豆大。
看到我和陈林一个嘴张得老大,一个眼瞪得溜圆,欧文明“切”了一声,说:“不就是条蛇嘛,看把你们给吓的。”
然后他边打哈欠边靠过来,潇洒地伸出右手,摘黄瓜般抓住那蛇的颈部,变魔术似的绕了几个圈,那蛇就成了一堆死扣。
此刻我最佩服的是哲学家,因为他们说过:“世界上最笨的人也有其优点。”这句话用在欧文明身上最合适了,看来世界上最胆小的人也有胆大的时候。
“你们两个家伙偷着乐吧!因为咱们的福祉来了,明天早上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欧文明说完潇洒地躺下,不到五分钟便打起了呼噜。
如果不是旁边地上那条系成死扣的蛇,我简直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由衷感叹这世界太奇妙了,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还挺疼。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欧文明破例起了个大早,顺便用脚踢了踢我和陈林,把嘴张圆后,大声说:“起床了,吃蛇肉、喝蛇汤了!”
我和陈林都知道,欧文明这话主要是说给那些老家伙们听的。果然,老兵们的眼光纷纷朝这边看过来。欧文明见有了效果,便提起那条蛇轻轻一抖,蛇便又恢复了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