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我用眼斜了斜陈林和欧文明,小声说道,“老大来了,咱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一副英明神武的样子,糗样留给自己。”陈林和欧文明便不再说话。身后的蚯蚓一边大声招呼着队伍,一边大踏步朝前走,脸上的汗珠子一滴滴顺着他那张黑脸往下流。
“真奇怪,他竟然还能流汗,真想爬到他的脸上舔舔。”陈林用蚊子哼似的声音说道。
“你真不要脸,这么肉麻的话也说得出来?我由衷地鄙视你!”我回道。
“跟你说吧,现在兄弟我不用说看见汗珠子,就算是我自己撒的尿都会用手接住,毫不犹豫地送到自己嘴里,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厉行节约的真正内涵及其极端的重要性。”陈林说。
“怎么没把你渴死?让你在这穷白话!”我骂道。
“来,喝水!”(是听觉误差吗?我怎么听着像:嗟,来食!)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过来,宛如开山炮,不知道什么时候,蚯蚓已经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个水壶伸到我们面前,水壶里的水是凉的,空气是热的,在物理作用下,军用水壶的墨绿外皮上布满了一层小水珠。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打死也不能接,我在心里说道,同时我也坚信,陈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还坚信,欧文明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已经从欧文明眼中看出了贪婪。
为了维护我们三人意见的一致性,为了向构建和谐社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我抢步上前,说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四个字:“我们不渴!”
欧文明用幽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心说如果不是蚯蚓在场,我非掴你一个大耳光不可,让你这不争气的家伙长长记性。
蚯蚓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们三个,那眼神中蕴含的东西很复杂,有一点点被人拒绝的愤怒,有一点点事先料到的坦然,还有一点点无所顾忌的不屑,但更多的却是纯爷们的欣赏与肯定。
蚯蚓远去了,豆腐皮指导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紧跑几步跟上去,话尾巴传来,隐隐听到蚯蚓说:“怎么样?他们肯定不会要的,我说了你还不信。”
豆腐皮说:“没想到他们几个小兔崽子还有点骨气。”
“放心吧,他们会越来越男人的,当兵嘛,哈哈……”
“你也别得意太早了,别以为我没看出来,那个欧文明马上就要从你手里接过水壶了,还是那个鬼精鬼精的马斌抢先一步拦住……”
蚯蚓说:“新兵嘛,总得给他们点时间,是不是……”
蚯蚓和豆腐皮还没走出我们的视野,这边的欧文明却已经蹦了起来:
“你们傻啊,不向老兵道歉也就算了,连队干部给的水为什么也不要?”
我还没说话,陈林已经伸出手拧住欧文明的一只耳朵:“小弟弟,先告诉哥哥,在如此极端缺水的状态下,你是怎么做到蹦得像刚才那样高的?”
“少跟我胡咧咧,拿干部的水不丢人,这叫领导关心部属,你们不会不懂吧?”欧文明接着说。
“照你这个说法,我们也可以去拿老兵的水啦?要搞五湖四海嘛,是不是?”我问道,“没有原则还做什么人?没有坚持还当什么兵?”
欧文明听我这么一说,嘴张了合、合了又张,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小声喃喃道:“反正我现在快要渴死了。”
人要是该转运,门板都挡不住。正当我们说得热火朝天时,一个圆溜溜的小水坑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有水!第一个发现小水坑的欧文明倒不是个吃独食的家伙,刚看见水就急忙招呼我和陈林,陈林低头一看,冲我努了努嘴,眼泪差点流出来。
我低头一看,原来这是个死水坑,说是水坑其实不准确,因为那点被称为水的东西充其量不够我们三人每人喝一口的。而且在水坑底部沉淀出的那几粒色彩明快、个性鲜明的羊粪球,一个个卓尔不群地躺在坑底,似乎在等待着人们的召唤。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干渴原来可以使一个人变成屎壳郎。我低下头、闭上眼,照着小水坑就喝了一口。那一瞬间,我甚至能感觉到陈林和欧文明倒吸凉气的声音,以及那些从我们身边路过的老兵们瞪得如牛铃铛般大的眼睛。
没错,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俗人!在仰起头的那一刻,我像一只斗胜的公鸡,傲视群雄的感觉随着浸泡过羊粪球水的复杂味道从心底油然而生。以前我感觉在鼻子上穿个洞,然后在洞里穿上个钢环就挺酷的,但在这一刻我彻底改变了看法,感觉喝过羊粪球泡过的水的我才最酷。
咱妈刚好从我身旁经过,我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点点崇拜。
陈林也不示弱,紧随我之后,轮到欧文明时他却面露难色,我走上前一看,才知道原来水已经不多了,只剩下几个球形物,甚至有从水里探出头的意思了。
我看了一眼陈林,陈林心领神会,就在欧文明低头犹豫的瞬间,猛地在欧文明头上按了一把。当欧文明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嘴里分明有几粒黑色的羊粪球从嘴唇间依依不舍地落地。
“陈林,我操你姥姥!”欧文明一蹦几尺高,大为光火,我却在一旁哈哈地笑,看着欧文明一溜烟似的朝陈林追去。想不到羊粪球比曹操说的梅林更能转移人的注意力,我相信,这时的欧文明早已把干渴抛在脑后,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陈林先奸后杀。
就在我傻呵呵笑着的时候,一辆标着红十字的汽车从我身边“呼”地一下开过去,我刚想骂上几句,那车却在我身旁减速,紧接着车窗玻璃慢慢摇下来。原来是小泽圆MM啊!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在做梦,可我清楚地知道不是在做梦,因为我的嘴里仍然有浓浓的羊粪味。
小泽圆MM也不说话,面无表情,说得难听点就像个僵尸。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心说她该不会是停下来让我给她表演吃羊粪吧?她如果提那样的要求相信我也会答应,我再次感觉到自己真的很贱。
只见她从车里面呼地一声扔出个水壶来,我可以明显感觉到,那水壶像瞄准了的手榴弹,呼啸着朝我的脑袋直飞过来,幸亏哥们我接得快,要不然非给她整成残疾不可。
我一个左横移、右抄抱,沉甸甸的水壶刚好被我抱在怀里,我心想,如果怀里抱的是小泽圆MM那该多好啊!我真贱!像我这种人渴死都活该!
连屎带尿的上午终于挨过去了,正午十二点时,部队终于到了第一个调整点,按计划部队要在这里休整九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要以班为单位埋锅造饭。
当听到值班员一声哨响说“全连休息”时,我们三个就像三泡稀狗屎,在不到半秒钟时间内全部瘫软在地。人们常常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来形容怨恨程度,但此刻我相信,如果一个人夺走了我的媳妇让我去追,我也绝不会动弹一下。媳妇嘛,可以再找一个不是?我忽然想到了小泽圆MM,她是不是对俺有点那个啥呢?我差点笑出声来。
陈林已经被欧文明捶了一顿之后回到休息室里,他见我还在笑,便有气无力地摸摸我的额头:“不烧啊,怎么傻乎乎地笑呢?”
这两个傻鸟哪知道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内,我就发生了一段艳遇呢!
这种事还是先不要跟他们俩分享的好,以免他们眼珠子从眼眶中掉出来。
“集合!”从班长郭仪的声音中,我们听不出他有丝毫劳累。
郭仪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连里面本来是让以班为单位组织野炊的,但是考虑到我们班的实际情况,我决定今天的午饭咱们班实行单兵野炊,下面以我的口令为号,预备——开始!”
“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大概就和咱们班现在差不多吧?”陈林问道。
什么叫实际情况?实际情况是班里有三个废物得不能再废物的新兵,有一个曾经给过他们直拳,有一个曾经给过他们飞腿,还有一个曾经脱过他们的内裤。
“黑,真他妈的黑啊!”欧文明嚷嚷道。
我抬手看看表,都快过去半个小时了,而我们这三个家伙还在地上躺着没起来,兄弟本是同林鸟,野炊临头各自飞。
“同志们,不是我们不互相帮忙,而是单兵野炊只能以个人为单位,如果咱们一起搭火,就会给那帮老兵油子们以可乘之机。”我一脸悲壮地说完这些话,便放下背包,找个合适的地方挖灶去了。
我先找到了一个土质松软的地方,努力地从大脑里挖掘以前班长教我们的单兵灶挖法。可无论我怎么努力,最后还是把单兵灶挖成了一个便坑。正当我气不打一处来时,忽然天生就对吃敏感异常的鼻子告诉我,周围有人在吃东西,而且绝对是刚出锅的熟食。
我抬起头,在我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了一大圈老兵,这些老兵虽然长得很丑,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军用饭盒。军用饭盒不重要,我也有,重要的是从里面飘出的那股子香味,他们变魔术似的早已经把饭都做好了。
我看见班长郭仪正挑起一大块煎鸡蛋往嘴里塞,奶奶的,塞就塞呗,可气的是他还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边慢慢往嘴里塞。我心里这个恨啊,恨那块煎鸡蛋为什么不长出翅膀,一下飞到我嘴里来?
我口腔里的唾液以及身上所有含消化酶的液体,都在这一刻被那块该死的煎鸡蛋激活了。我使劲咽着唾液,而且小心翼翼,因为我怕喉结的动作幅度太大,被这帮老兵看出来就糗大了,虽然这有点像鸵鸟,但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虽然我承认达尔文的进化论,也知道人是由猴子变来的,但此刻我不能像猴子似的被他们围在中间耍。说时迟,那时快,我拿起战备锹,铲起一锹土用力往天上扬去。
“调料来了!”我大声喊道,老兵们一下散开,只留下一脸无奈的我。
最后当我灰头土脸地把火引着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又忘了给灶挖烟囱,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那只战备锹上的鸡蛋不但煎不熟,而且还极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一根漆黑发亮的炭棒。
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这感觉里夹杂着绝望、无助、叹息,甚至有更深层次的愧疚、无聊和不知所然,不要笑话我,此刻我想到了妈妈。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角已经沾满泪痕,幸好周围没人,我赶紧擦掉,撅起屁股三下五除二掘出一道烟囱。
终于在部队开拔的最后十分钟,我吃到了一块半生不熟的煎鸡蛋,准确地说是半块,因为我远远看见欧文明自始至终躺在地上没动,便把剩下的半块给了他。
当欧文明从我手里接过那半块鸡蛋时,深情地对我说:“马斌,我要是个女人,这辈子绝对非你不嫁,哪怕是给你作个小妾我都愿意!”
我斜了欧文明一眼:“你这样的小妾我还是不要为好,灯一闭,你要是不张嘴说话,我根本找不到你的人。”
欧文明伸伸舌头不再说话,舌头上沾满了煎鸡蛋时不小心弄在鸡蛋上的柴灰,看得我一阵窃笑,然后又是一片心酸。陈林还不错,自己煮了半碗夹生米饭,和着点草木灰狼吞虎咽吃下去了。
“你说蚯蚓是不是人啊?”陈林的嘴上左右对称粘着两颗黑糊糊的米粒子问道。
“我感觉应该是,难道你觉得咱们的连长是只黑猩猩?”欧文明接口说。
“哎,问题的关键是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了。”我插话道,“即便他是一只体形健硕的黑猩猩,也应该会感到口渴和饥饿吧?可这一路上他一直在咱们全连的队列里前后奔跑招呼,你们啥时候见他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
“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陈林说。
“你懂个屁?”欧文明满脸鄙夷,“一连之长的蚯蚓同志能亏待自己?
肯定是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躲在哪个阴暗角落里吃东喝西呢,把自己喂饱了,然后再出来瞎咋呼。”
“你这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感觉蚯蚓不是这种人。”我说道。
“我感觉也是。”陈林说。
“那他是什么人,你对他很了解吗?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啊!”欧文明说道。
“我是什么样的人?”蚯蚓声如洪钟的话传了过来,我敢肯定,他的嗓门要是再大点,绝对会把我们三个给震傻,更何况我们现在是在小范围内偷偷讨论蚯蚓的为人问题。
“告诉你们吧,小子,我一口水没多喝,半口干粮也没多吃。”蚯蚓边说边看了看我们三个,然后接着说,“你们不信?”
我们不是不信,是你这种突然出现的方式让我们很吃惊,中间还夹杂着一点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揭穿的无地自容,我心里这样说。
“通信员,过来!”蚯蚓大声喊道。
一个皮肤白皙,长相小巧玲珑的新兵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他叫聂星宇,是我们的同年兵。为了和豆腐皮同志区别开来,我们私底下称其为小白,其职务书面名称为通信员,本质为连部打杂的,有点像《炊事班的故事》里小毛的角色,同时还兼任连长及指导员的金牌小密探。
“我比大家多喝一口水没?”小白同志还没站好,蚯蚓便问道。
“没有!”小白回答。
“多吃一口饭没有?”蚯蚓又问。
“没有!”小白又回答。
“好了,你去保障指导员吧,要是把指导渴着饿着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小白打了个立正,颠儿颠儿地又跑走了。
“你们三个家伙听清楚了吗?”蚯蚓把大黑脑袋甩向我们,他这一甩头,要是别人早就腿肚子抽筋了,可惜我们三个不吃他这套。
“连长同志。”我首先开口道,“小白是你们连部自己人,团伙犯罪都是互相包庇,从法律上来讲,他应该回避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