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蛇系了一晚上的死扣,可能感觉到有点麻木,现在抖开后就有点要恢复活力的意思,欧文明怎么会给它这个机会?但见他眼疾手快,提着蛇朝一棵树快速走去,同时从自己的战备袋内拿出一枚铁钉含在嘴里,然后卸下锋利无比的战备锹,攥住蛇的左手腾出两个指头取出口中钉子,轻轻按在蛇头上,右手抡起战备锹,只听一声脆响,蛇的脑袋已经被紧紧钉在树枝上。
蛇的身体还没来得及蜷曲,欧文明右手的战备锹又发挥作用。他左手轻轻拽住蛇尾,战备锹在蛇颈部轻轻划了一圈,随后扔掉战备锹,两手用力像脱袜子似的,把蛇皮从蛇颈由上至下、从头到尾拉了下来。
刚才还是花红柳绿的赤练蛇,不到两分钟时间就成了一条全裸的蛇肉,我想它此刻肯定还得感谢欧文明,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给它带来了彻底的凉意。
欧文明解掉腰带,把刚才脱下来的蛇皮掐头去尾,留下蛇腰部分,熟练地套在自己腰带上。这一刻我敢肯定地说,欧文明的这条腰带是我这小半辈子以来见过最好看的腰带,剥蛇时候的欧文明也是最帅的,当然仅限这一刻。
至于那些围过来的老兵们就更不用说了,舌头早伸出嘴外,晾凉了还得用手往嘴里塞,欧文明的动作收到了预期效果。
紧接着我们三人便开始忙活起来,陈林捡来几块大石头,做了个简易的单人军用灶,我拾来柴火,欧文明则拾掇蛇肉,不到十分钟,小山坳下方飘出一股特殊的香味。
像我们这种和屎壳郎都结过亲的人,此刻却正吃着鲜美的蛇肉,这是种什么感觉?我们先小心翼翼地去讨好蚯蚓,当他一口把蛇汤吸进嘴后,奇异的现象出现了,我竟然发现黑不溜秋的蚯蚓一下变白了不少,抬头纹也不见了,脸上每个粗大的毛孔里都漾着笑意,这一切都告诉我,此次拍马正中屁股而不是蹄子。
我们还虚伪地端起少许蛇汤,礼节性地让了让老兵,那样子就像美国总统竞选时给老百姓的吻,如果说里面哪怕有一点真诚,我情愿再次变回屎壳郎。我们这么做只是想羞臊一下那帮老家伙们。
上午行军准备时,蚯蚓还在全连面前表扬了我们三个,说是能创造性地开展工作,我们那叫一个美呀!要知道作为一连之长,蚯蚓可是从不轻易在全连面前表扬谁的。老兵们的眼睛跌落在地,蚯蚓给予我们三人的表扬无疑是对他们的最好反击,那一刻,我们仨都有种小人得志的喜悦。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蚯蚓作为连长也不能脱俗。部队开拔前,蚯蚓慢慢踱步到我们跟前,此时我们正在打扫战场,见他过来我们马上立正给蚯蚓敬了个礼,用讨好的目光看着他。
蚯蚓没有立刻说话,幽幽地看了我们一会儿才说:“想不想知道我的一个秘密?”
果然被我猜中了,蛇汤也不能白喝不是?蚯蚓问的基本是废话,秘密谁不想知道?我们三个都是俗人,再说这可是全武警A师大名鼎鼎的蚯蚓,标兵连长和一等功臣,那可不是普通人。
“想!”我们三个异口同声。
“什么秘密?”我抢先一步问,陈林和欧文明用眼神向我表示支持。
“我为什么不吃不喝,也不渴不饿的秘密。”蚯蚓得意地说。
欧文明一听便来了精神,两眼闪着激动的亮光,眼前这位如果不是连长,他没准就会扑上去掐住人家脖子。
我们像兔子似的把耳朵竖起来,就等着听君一席话。蚯蚓看着我们的表情,故意卖了个关子,咳嗽两声说:“只有一个字:练!”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耍猴也得有个铜锣不是?蚯蚓这叫什么,耍死人不偿命啊?
蚯蚓却站在那嘻嘻地笑,煞有介事地说:“你们三个新兵蛋子千万别告诉旁人,我之所以告诉你们,是看在喝蛇汤的份上,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呢。”
啊呸!我在心里代表欧文明和陈林狠狠吐了一口,拿牙签当擀面杖,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没见过这种人。
我们心里正憋着一股气时,豆腐皮从旁边走过来,拍了拍蚯蚓的肩膀:
“跟我来,有新进展了!”
蚯蚓听到这几个字,立刻转身跟着豆腐皮朝队伍前面走去,走出一段距离后,还不忘回头朝着我们做了个亮腱子肉的姿势,就像一只发情的黑猩猩在向雌猩猩示爱,并且边做边说:“练!”
“练个屁!”陈林说。
“对,练个屁啊,原本还指望他给咱们透露点秘方呢,净糊弄洋鬼子!”欧文明接口道。
“不对,我怎么总感觉豆腐皮和蚯蚓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你看他们俩那一脸神秘样,他们应该尿不到一个壶里才对啊!”我说。
“面和心不和,中国官场都这样,在咱们面前做做样子呗!”欧文明说。
“你怎么总把别人想得那么阴暗?刚才蚯蚓的做法是有点不地道,但我个人感觉蚯蚓还是不错的!”陈林摇头晃脑地说。
“你看看刚才豆腐皮最后看我们的眼神,都说连长是爹、指导员是妈,咱这个妈怎么跟后妈似的?”我说道,“自打见他第一眼起,就没给过咱们好脸色。”
部队又上路了,虽然我们三人的脚都已经褪了三层皮,疼得走路姿势也变了样,每走一步都跟鸭子似的左扭右歪,但我们却越走越起劲,因为有一种无名的胜利喜悦不约而同地在我们心头像爬山虎般蓬勃生长开来。
路再远,磨难再多,只要人不死就会有走到头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还有一颗快乐的心。终于第七天中午,在太阳恶毒的诅咒下,我们到达了最终宿营地——牛犄角村,真个性的名字。
我们三个躺在树荫下你看看我,我瞄瞄你,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欧文明扒掉鞋,脱掉袜子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十七个,整整十七个洞,我的袜子整整有十七个洞,”欧文明骂咧咧地道,“这双袜子我绝对不会扔,等将来我有了儿子,一定把它拿出来给儿子边看边讲这双袜子的故事。”
欧文明的袜子事件也是拜那帮老家伙们所赐,事先他们应该在尽众多新兵告知的义务中,就绝对有行军途中要多准备几双袜子这条,这也是我们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可当天晚上,我们知道的事却是当兵的一定要能喝酒,在到达牛犄角村当晚的晚饭上,蚯蚓出其不意地宣布了一件事:今晚是陈林的生日!我们团几乎所有的连队都有这么一个好传统,把所有新兵生日登记在一张纸上,由负责后勤工作的司务长专门携带,连队会以聚餐的形式为该同志献上最美好的祝福。
在新兵连的时候,我们也给几个新兵庆祝过几个生日,无非是领导讲讲话,然后点上蜡烛再分蛋糕吃,中间喝点可乐之类的足矣,可在老兵连过生日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当蚯蚓宣布完这个消息后,所有的老兵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没理由啊!
莫非他们良心发现?我们三人用眼睛互相对视后,心里开始打起鼓来。
晚饭开始前,老兵已经卸掉宿舍里的床板,像蚂蚁搬家似的每人扛着一条床板,朝连部大院走来,不到五分钟工夫,一个由床板构成的偌大桌子呈现在我们面前。该上饭了吧?我在心里说。
只见蚯蚓使了个眼色,就见一排的所有战士每人手拎两捆啤酒,从大门外鱼贯而入,一字排开将酒放在床板上。蚯蚓二话不说,拿起一瓶酒用牙齿“嘎嘣”一声咬掉瓶盖,再把酒瓶往天上一举,样子比曹操的把酒问青天还帅。然后他倒转酒口,只听咚咚连声,那瓶酒便神奇地消失了,就像把一泡尿撒在干旱的麦地里。
随后嘎嘣之声四起,我也跟着嘎嘣了一下,然后大家把酒不约而同地往床板上一磕,咚咚的声音在周围响起一片,然后蚯蚓又拿起一瓶酒……当蚯蚓打开第四瓶的时候,我心想,你想把人撑死就直说,干吗说得那么好听,还什么给陈林过生日!幸好蚯蚓把第四瓶放在床板上,要知道我的膀胱已经达到爆炸的临界点。
“今天是陈林生日,”蚯蚓说,“高兴,真他妈高兴,在咱们连,每一个人的生日就是所有人的生日,咱们都是大老爷们,下面都是带家伙的,对吧?”
说到这,蚯蚓走到陈林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把眼光扫向大家说:“兄弟们,当兵不容易,来,咱们为陈林再干一瓶!”
可能是啤酒喝得太多的缘故,陈林那鼓起的眼珠这回真的快要掉出来了。“妈买皮哟,老子这辈子再不过生日了。”陈林小声说道。
每瓶啤酒的容量都是一样的,而人的膀胱却有大有小,在喝了同样多的啤酒之后,那些小膀胱的人该怎么办?在这么严峻的形势下,我竟然还有如此清晰的思维,因为我想到了欧文明。
我装成无意识地在床板周围来来回回扫了几遍,但没看见欧文明,这家伙跑哪去了?不会是被撑死了吧?如果真是那可太悲哀了,将来想评个烈士都没戏。
天说变就变,尿说来就来,一股强烈的尿意打断了我对欧文明的思念,还是先上厕所吧。谁知我刚想站起来,郭仪便按住我的肩膀:“怎么,想上厕所?太丢面子了吧,你看现在我们还没有一个上厕所的呢!你不是想较劲吗,这就不行了?”
“你妈才不行了呢!”我小声骂着,可现在真是连死的心都有,因为我很想痛快淋漓地撒泡尿啊!如果有一天中国人全死绝了,那不是科技不发达,也不是文化不先进,而完全是被面子害死的。在我小声骂完郭仪之后,就顺手拿起床板上的一瓶酒说:“来班长,我敬你一杯,谢谢我下连以来你对我的栽培和特殊礼遇……”
“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这两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总之我现在觉得说得真是太对了。三瓶酒的共同科目进行完之后,大家开始自由科目,现场基本比较混乱,虽然仍然不存在偷偷溜出去的可能,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人生的道路充满曲折,还是命运多舛?反正这时候咱妈已经擎着一瓶啤酒,皮笑肉不笑地朝我走过来。
“兄弟的直拳练得不错啊,为了那记直拳,来,哥敬你一杯!”咱妈说。
“谢谢班长夸奖,我以后会更加刻苦练习!”我这才发现,皮笑肉不笑这种功夫每人从娘肚子里出来就已经会了,不需要后天练习。可不管是敌是友,人家来敬酒了,你总得站起来不是,现在的问题是我还能站起来吗?当着这么多人我敢站起来吗?虽然大家都是爷们,但咱好歹也是泱泱中华、礼仪大邦的人啊。
吉人自有天相,就在这时,一股神奇的力量从床板下出现,我竟然慢慢站了起来,我没工夫去思考是不是上帝帮的忙,先干掉咱妈再说。于是我一口气和咱妈干了三瓶酒,第三瓶下肚后,咱妈也不笑了,而且脸色还有点发紫。紫气东来,这是好现象啊,其实我猜那紫色十有八九是被尿憋出来的。
咱妈一颤一颤地飘走了,当我长吁口气坐下去的时候,裤裆里突然冒出一个黑脑袋来,我凭着已经不太敏感的视觉粗略看了看,这不是欧文明吗?脑袋上还湿漉漉的。这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时我才知道,刚才那股神奇的力量就来自于欧文明,就在我刚要感谢他时,欧文明却一下掐住我的命根子,钻心疼痛顿时从裆部经过脊椎神经元,瞬间传输到我的大脑。
我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个烧饼,可欧文明的手却像王八咬住鸡脖子——死也不松。我脸上强装笑意,右手顺势往下探,一把抓住欧文明的脖子,像提小鸡似的把他从床板下弄了出来。
欧文明那黑色的眼珠里散发着忧愁兼痛苦的光,恶狠狠地说:“你他妈一泡尿快赶上太平洋了!”
欧文明刚说了一半,班长郭仪已经左右开弓地拎着两瓶酒朝我们这边走来。我小声说:“兄弟,先解决敌我矛盾,再解决人民内部矛盾!”
“小欧,刚才怎么没看见你啊?”郭仪先拍了拍欧文明的肩膀道。
我见他一摇一晃的样,就知道他已经喝得八九不离十了,便接口道:
“他刚才嫌上面太热,去床板下面凉快去了。”
“床板下面……凉快?”
听着郭仪已经说不顺溜的话,我又说:“管他干什么?你来不是为了跟我喝酒的吗?来,咱哥俩再干一个!”我抓起酒瓶,仰脖又灌进肚里。
以前我一直认为,两个人或者两个国家解决争端的最终办法就是打仗,而今天我才幡然醒悟,解决伊拉克战争的最好办法是:把两个国家的元首叫在一起,摆上一桌,然后每人给二十瓶啤酒,谁最后没倒下就听谁的,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和公平。
当郭仪班长最后一口喝下去时,他的身体就像软面条似的顺势倒下去,而我还好好的站着。虽然我作了弊,但成王败寇,在现在这个世界,大家已经习惯了结果,而对于过程早已不感兴趣了,所以我认为反攻的时候到了。
我顺手拿起五瓶打开的啤酒朝一个老兵走去,边走边想,我怎么这么能喝呢?以前我总觉得诸葛亮骂死王朗是罗贯中瞎编的,事实证明还是有一定根据,用现代的话说,这叫心理战。因为当我拿着五瓶啤酒向那名老兵走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他非常主动地迅速钻到床板底下,这使我想起一本书的名字:不过如此!
接下来的五分钟内,我用五瓶啤酒放倒了三个老兵,这时,床板周围基本上已经空了,欧文明再次消失,陈林也没了踪影。
虽然天色已晚,但在朦胧的月光下,我还是能隐约感到有一股寒光向我逼来,我想不出除了蚯蚓,谁还会有这么强的小宇宙。
高手过招是需要勇气的,虽然我是撒了一大泡尿的冒牌高手,但现在不都流行装酷吗?我又抓起两瓶啤酒,敛气静思,床板那边的蚯蚓也一样。双方互相对视约五分钟左右,蚯蚓终于说话了:“来?”
蚯蚓这简洁的战书让我想起古龙大侠。“为什么不呢?”我也不客气地回答。
“咚咚咚——”双方又各自三瓶啤酒下肚。
“知道吗?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高手。”这是蚯蚓倒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知道吗?你是我遇到的长得最黑的傻蛋。”这是我倒地时最想说的一句话,随后整个酒场寂静无声,唯有天上孤独的月亮还在咧嘴傻笑,再就是田野里不知疲倦的虫鸣。
我们到底喝了多少酒谁也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此后的两个星期内,我们所驻训的那个村庄一直飘荡着呕吐物的味道,其味悠长,闻之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我们连所驻的牛犄角村位于华中平原与山地的一小块接壤地带,单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是一个什么样的村。村民们相当朴实,而这一切都和贫穷两个字紧紧相连。
如果他们不朴实,就完全可以用污染环境这个罪名,一纸诉状把我们告到部队,同时我相信欧文明也是个相当朴实的人,要不然他不会简简单单地踹我屁股两下,就饶恕了我用纯正啤酒尿给他洗头这样深重的罪孽。
也正是因为村民们的朴实与贫穷,却更增加了我们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愧疚。在陈林生日会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们说话都不敢大声,连呼吸都要紧紧绷着肺。
我相信我和陈林还有欧文明都是有道义和良知的人,为了弥补过失,我们打算为村里人,具体说是我们的房东做点什么。
当我们把这个想法告诉房东时,房东使劲摆摆手说,我们不能麻烦解放军同志啊。房东的这句话我理解应该有两层意思:一是我们确实有事想麻烦你们;二是我们不好意思直说。
众所周知,偏远地区的村民一般是没什么政治立场的,即使有,也经不住我们三人一顿穷白话,最后房东终于告诉了一条可以弥补我们内疚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