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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六月天气在成都应该火热了,但今年不同,就到了六月半间,犹然可以穿软底夹衫,即在正午,而洋伞之下还可以穿两件布衫,因为今年有闰六月,以节候算来,盛暑时当在闰六月下半月,与七月的上半月。

所以在六月十七这天,只管太阳很大的当空照着,而黄澜生居然能够毫不怕热的,在局里告了一天假,答应了吴凤梧的邀约,到城外草堂寺侧新建的公园中去游玩一天。——吴凤梧之作此约,一则还他洗尘接风的人情,二则楚子材要回新津去,带着给他饯行,三则有个新都的老亲戚来到成都,借此招待他一下。说是请在家里哩,没人会做菜,老婆是乡下人,就是炒腰花也不大行的;请在馆子里哩,又无趣味,又不免花费大点,所以才约到城外公园,大家散淡散淡,随便吃点东西就是了。

早饭之后,楚子材与黄振邦坐了一乘下乡小轿,他带着婉姑坐着自己的三丁拐轿,一同走出南门,——由他的公馆到草堂寺,本应对直出西门,可以少走七八里路,却因历来的习惯,满城里是不大容你巍轩轩的轿子闯来闯去,而大西门又是除了满人之外,向不准汉人的棺材出去,汉人的行李进来的。虽然近年已无此禁,却是轿夫们依然守着老规矩,宁可多走七八里,而不取这捷路。——过了窄小而全街几乎都是扎鸡毛帚,因而奇臭逼人的柳阴街,来到乡间的大道。

大道很是平坦,是沿着护城河,沿着城墙脚下,一直向西引去。上面是碧蓝的天,天上逐处有些白云,下面是油绿的田野,而道旁又点缀了些荒坟乱冢。不到三里,已到城墙的转角,护城河由岷江支流流到此地,也汇成了一个深碧色的深潭。临着潭边,建有一所庙宇,占地仅仅几弓,却于神殿方丈之外,还有一座水榭,一间草亭,院子中间的楠树,亭亭如盖,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居然可以闲眺,可以下棋,这是几十年前一个学台黄云鹄所辟画的。庙宇名叫宝云庵,地名则叫百花潭。经过一道小小石桥,就是有名的双孝祠。这是一个姓马的富商,欲求身后之名,特为他一个害痨病而死的儿,和一个害瘵痢疾而死的女,托名孝儿孝女,而建造的。祠中花木甚盛,荷舫幽篁里几处池塘高榭,小楼危阁,布置得颇颇可观。每逢正月开放,游人很众,就在平常时候,官绅们借以宴客的也不少。祠外横跨大道,还竖了一座石牌坊,刻着孝儿孝女的姓名,和赞美双孝的对联,据一般传说,单为坊顶上贴金的圣旨两个字,因为刻早了些,不及等到礼部的文到,曾被制台衙门的礼房敲磕了二千多两银子。

石坊之左,是放生池。初建筑时,都还看得,有堂有榭,绕池树木森森。现在既无人培修,又改为了警察派出所,于是能看得的,就只有一道砖门。

石坊之右,是有名的道士庙二仙庵。不过在大路上尚只能远远望见庵的围墙,以及墙内的黑压压的丛林,以及庙门外一片秋瓜色的楠木林,而中间还旷出一片几百亩大的菜地。这菜地,就是每年春二月时的花会的会场。与二仙庵一墙之隔,而在其西的,是有名的道士发源大庙青羊宫,青羊宫的房子虽没有二仙庵的多而衔接,但是占地却长得多,建筑也雄伟些。它的大门就临着大道,八字红墙,大门三楹,旁门二道,石狮一对,石鸾表一对,这气派就超过了许多庙宇,虽然着道路上的尘土,给它们穿上了一件灰色外套。与青羊宫庙门正对的,是一条小街,名曰青羊场北街,街尽头是一座很大很拱的七洞石桥,名曰迎仙桥。过桥向右边一条小路走去,即是往草堂寺去的大道。

来此,又是田畴,又是荒冢,桤木成林,或远或近,若干黄土筑墙,灰瓦盖顶的农家。

由青羊宫来,不过四里,即是草堂寺了。而在半路上,还有一个古迹,名字叫做笔砚冢。如今看来,虽然只是一个大土丘,平地堆起,很像一座大坟,但据故老相传,这中间乃有一段令人酸鼻的惨史。

当黄澜生楚子材已到公园,与吴凤梧同他那位新都亲戚姓廖的会了面,——他二人是从迎仙桥乘坐木轮东洋车来的,在公园门口卖票处等候着在。——带着振邦婉姑在假山——也不过是一堆尚未生草的黄土小丘。——后面,一个茶馆中,痛快洗脸喝热茶时,便谈及这个笔砚冢的故事,因为黄澜生熟读过《滟滪囊》《蜀难纪略》《欧阳氏遗书》《蜀碧》等书,所以对于张献忠的逸事,谈得很像亲眼看见的一样。他说:“当张献忠改元登基之后,成都人同川西坝的人都已杀得差不多了,忽然想到当了皇帝,总得有一个开科取士的盛典才对,不然就太不合乎称孤道寡的排场了。因就诏下各府厅州县,限定各须解送士人若干来省应试。要考试时,他忽然想了个杀人妙计,在西门城门口勒着一根绳子,凡应试的士子,由东门进,由西门出,全要走绳下经过。高过于绳的杀,矮过于绳的杀,不高不矮,刚刚合式的,张献忠说:别人都长得不合式,偏你这样合式,杀!于是应试的人杀完了,把遗下的笔砚聚为一堆,就成了现今的笔砚冢了。”

吴凤梧笑道:“像我的身材,大概是合式的了。”

黄振邦喝了一碗热茶,正在揩汗,便接嘴道:“杀!”还把右手举起,在吴凤梧的项脖上一砍。

黄澜生连忙喝道:“太没规矩了!看我捶你!”

吴凤梧笑道:“不要紧,他并不是张献忠。不过,老侄,你这举动,若果拿到我们兵营里去,你却要着打的!吃粮的人,顶忌讳的就是这一下。好在我现在已不吃这碗饭了,倒不要紧。”

黄澜生道:“邦娃子这样烦法,又不听话,我真想送你到武学堂去,受点折磨,或者懂得一点规矩。”

“澜哥这话虽是散谈子的,其实要学规矩,真只有在武学堂才行。首先,就教你服从,在黑板上写一个牛字,教官说这是马字,那你们要是说了牛字,或在脸上露出一点不了然的样子,好!你们就准备到禁闭室去吃盐水饭!一定要练到长官们的一句话,比方就是圣旨,要你死,你就得死,那才是顶有资格的军人。”

那姓廖的却打岔的问道:“吴老表,我问你,你带了几年兵,可曾杀过人来?”

“杀人分两种,一种是用枪打死,叫枪毙,这只在战阵上看见过,我也用手枪打过夷人。一种是用刀把脑壳砍下,凡是犯了军令,明正典刑的,就砍头。这个,我却没有干过,看是看得很多。砍头真不是件容易事!专门当宰把手的,都要学,都要练习。我还记得小戴挨刀时,遇着了个新毛子,一连八刀,才把脑壳砍下,看起来真惨!”

吴凤梧把两眼一闭,似乎还看见那惨象:一个身材娇小,生得又好看,又柔媚的小跟班,五花大绑扎出辕门时,青宁绸军衣下面,还露出水红色的里衣。又白又嫩的小脸蛋儿,已惨变得更其白,白得同石灰一样。平日极呼灵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呆得同死鱼眼珠一般,大睁着,没一点儿神光。柔绿似的头发,已刷了胶青,在脑顶上挽了个大髻,露出羊脂一样的白项脖。一刀砍下,白嫩可爱的地方便冒出了一道鲜红的血,刀锋砍在颈骨上,痛得小跟班连声啊呀的呼天唤娘。

黄澜生偏偏问道:“小戴?……摆来听听!”

吴凤梧拿白竹布手巾把眼睛揩了揩,似乎把幻景揩去了,又喝了两口茶,一面挥着广东来的芭蕉扇,一面说道:“啊!你还不晓得小戴?小戴就是赵屠户身边一个顶得宠的北京小跟班。据说是一个有名的相公。那娃儿长得真不错!在我眼睛里头,还没看过那样好看的男子娃娃哩!笑起来迷人得很!大家都晓得他就是屠户的夜壶之一,顶说得起话的。因为打稻城,……”

那姓廖的又插嘴道:“稻城?不就是乡城吗?”

黄澜生接着说道:“不是的,乡城因为仗火打得凶,成都都曾轰动过,所以很出名。稻城是另外一个地方。”

吴凤梧点头道:“着!不错!澜哥留心世事的人,弄得真清楚……稻城并不大,也没有城,蛮家也少,只是几个喇嘛寺。可是打下来时,却费了不少的事,克实说起来,比打乡城还多死了些人。一则也因仗火打得太久,官兵都打疲了,提不起劲,蛮子却打滑了,会守会攻。打到后来,赵大人没办法了,有一天,忽然下令叫小戴以管带职衔带了几哨兵去进攻。当时,全营的人,那个不诧异?那个不说大人越胡涂了,打仗是何等大事,咋个这样的儿戏,把个子娃娃也提拔起来,带兵掌令,并且一来就是管带,这把我们正正经经的官兵,看成了啥子东西?大家自然不敢明说,却也不约而同,全打算着袖手旁观。看那子娃娃有好大的本领!哈哈!你们万想不到,赵大人的办法真个太妙了,我们从前在武学堂里,除了操典教程外,何尝讲论到这些兵法。赵大人是读过书的人,心思自然细得多,想点办法,那里是我们武棒棒想得到的。小戴当时自然不懂得,说不定赵大人把他搂在怀里时,还跟他说过一些甜话哩。所以起身时,多得意的,以为大人当真爱他,当真要他立个大功,好归入正途去做官,同湖北的张统制一样。不想从稻城一败下来,——也不算败,只是弟兄伙不服气,不甘心受一个子娃娃的统率,还未走到喇嘛寺,一阵空枪,糟蹋一些子弹,便齐说喇嘛反攻过来了,厉害,厉害。纷纷的一退,小戴何曾见过仗火,早骇得单人独马,奔了回来,报称打败了。——赵大人老实不客气,闻风不动的,只叫绑去砍了……”

黄澜生把水烟蒂一吹,拿纸捻在空中画了几个圈道:“妙极,妙极!赵季帅若不这等心狠手辣一下,稻城如何打得下来。这计策用得甚好!”

楚子材道:“赵尔丰老实这样凶吗?”

黄澜生道:“难道你还不晓得他做永宁道时杀人的事吗?所以才有赵屠户之称。凤梧,我们私下说的话。我想,赵季帅将来来省之后,铁路事情恐怕要生大变化哩!首先,他是汉军旗人。其次,不像王护院这等好说话,任凭谘议局铁路公司一般人,咋样说,咋样好。还公然朝衣朝冠的站到大堂上来和小百姓说话,口口声声向大家说,官可不做,绝不辜负四川人的期望。就好的方面说,像王护院这样,自然是好官,又不拿架子,又爱护百姓。就不好的方面说,四川这伙绅士们也由于他太姑息,太纵容,才一天一天的越闹越凶。一般官场也附和着他,没一个敢当硬人,闹到目前,势非要朝廷将成命收回不可。然而朝廷未必肯这样做,我想,王护院到目前,一定感觉到一发而不可收的困难,赵季帅来后,必不会再学他的?”

那姓廖的道:“黄澜翁的话真对!我们股东中也有半数的人,明白这场事全靠的是王大人。当初若没有他作主,单靠我们绅士,那里会闹到这种声势。听说湖南闹了一下,就因为巡抚大人不准许,连电报都没打出就完了事,不过我们已搞到这步田地,赵屠户就来了,也压制不下,也只有照着我们的话去办。上前天,同志会已把往各县去演说的人员都派出了,王大人起初还不肯,经罗、邓、张、王几位先生力争之后,王大人才说,我也快走了,管不了这许多,只要你们规规矩矩,不搞出乱子来,使我对得住朝廷,就是赵大人来,也不会把你们咋样的。王大人都这样说法,所以据我看来,只要我们齐心,赵屠户敢把我们咋个?”

两个小孩子不耐烦听这些没甚趣味的大议论,便闹着要去游玩。

大家既来此处,烟茶吃够了,也觉得要看一看这个园子,遂都起身绕着池塘走去。池塘很大,恰当园的中心。本来是田,却从田中生生挖掘了一个大坑,掘起的土,就堆成了一个毫无可取的小丘,锡与一个嘉名曰假山。如此一来,所谓公园,就只布署了这么一个储积污水的池塘。从池的这面,一眼就把那面的围墙房舍看了个无余,新栽的竹木,都未成林,所以丝毫不能掩荫。池心修了一座形势并不甚佳,彩漆十分刺眼的亭子,有一道七曲石板桥通过去,假如新种的菱藕都能成盖朵花,倒也有几分西湖三潭映月的气味,可惜池中只有绿萍,只有孑孓,只有听得见声音,一时寻觅不出的青蛙。不过孩子们到底是爱水的,振邦兄妹早一跳一跳的向池心亭奔去了。

吴凤梧与楚子材走在顶后头,仍然谈着赵尔丰在:“我看保路同志会也太闹得无法无天了,遍街演说,把朝里大官们骂得半文不值,连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也会又说又哭的起来。闹得人心惶惶,士农工商都不能归业,像这样子,那个敢保没有革命党维新党不在中间怂动,一下作起乱来,这只有连累好人的……就不说这个,我们光看赵屠户赵大人在川边的威风,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那个敢驳回他半个字?听说他那位四少爷也是很霸道的,搞干点啥子事,同他老子一样,有斩有断的。比如傅华封老爷就算红透了,差不多就是军师,要同他商量啥子,也得低声下气的,敢同他争长论短吗?现在升了制台,官更大了,权更重了,要他卑躬屈节来将就你四川绅士们,像王大人一样,只要你蒲先生罗先生张先生,还有啥子商界的学界的先生们,走来就会,说了就依,叫打电就打电,叫出奏就出奏,噫!赵大人恐怕就不会这样罢?且不说他是一品大员,不能这样太失身份,何况他脾气素来是那们刚法?……那时,若果大家还要拿对王大人的办法去对他,我看,一定要弄出大事来的。”

楚子材忽然害怕起来道:“哦!我懂得那天你在铁路公司写假名字的意思了,这才糟糕哩!那时你没告诉我,我也不曾想到后来的厉害,竟写的是真名真姓。”

“写你的学名楚用吗?”

“不是,是我的号。”

“这还不要紧,自然喽,写个假姓名是顶好的了。像我在川边干过事的,又在赵大人手上把差事弄脱了,他是那样的人,难免不记得我,若是一下出了事,把名簿抄去一查,啊!有你吴丹书在中间吗?好!抓来砍了!那又要逼得我出去跑滩,才不犯着哩。你不要紧,光是一个姓名,晓得你是啥子人?在各学堂去查,多困难,何况又写的是号?”

楚子材心里总觉得横梗了一大块,甚怪吴凤梧当时何不阻止他,或者代他写个假名字也好。

吴凤梧又向他追问道:“你没有写住址罢!”

“没有罢?”却又不敢自信简直没有写,反问他道:“你呢?”

“我自然没有写,我只写了个姓名,就把笔递跟你了。”

“那我大概没有写,因为我是照着你在写。我若是写地址,自然只有两个:学堂与黄表叔家。等我想想看……像没有写过,你总看见,你站在我的身边?”

吴凤梧想了想道:“我也不甚记得清楚了。那时人很多,我在你耳边说了一句后,就着人挤开了,我觉得你跟着就出来了。一定没有写!咋个呢?要是写,必不会那么快就放笔的,你再想一想,是不是?”

其时大家都已来到池心亭中,四面飞栏椅,坐有两三个乡下人,并且正在大声武气的谈论:

“八十几亩地,修毬一个花园子,少收他妈的一百七八十担租,这把草堂寺和尚鸩到注了!”

“说是周秃子出的主意喽!”

“不是他龟儿,还有那个像他这样滥心肺的?前几年鸩昭觉寺和尚,硬把和尚的老婆娃娃搜了出来,罚毬他千多亩田!如今草堂寺和尚又悖他的时了!这龟儿秃子,有了他,我们四川人该遭殃……”

黄澜生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夹衫,香云纱马褂,脚下是长靿青缎粉底官靴。黄黄一张圆脸,两撇黑八字胡,鼻梁高高的,眼睛鼓鼓的,手上捏了柄朝扇。就没有带跟班,打官衔灯笼,而官的气派却是十足的。这一下,就把乡下人的话头打断,并且逼得他们踧踧踖踖的站起来,向着石板桥一溜的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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