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梧站在亭子当中,四面一望道:“这园子倒清爽得好,光光生生的!我想,在大热天,一定很热啦!”
姓廖的道:“那几个乡下人倒说得不错,实在可惜,这一片好地,一年一百八十几担租谷,就拿现在行市来说,三钱七分银子一担,三八二十四,七八五十六,二十九两六分再加三十七两,一年要收六十六两六分银子的谷价,再加一季小春,也算小小一份家当了,真可惜啦!”
吴凤梧笑道:“你们当粮户的,眼睛里看的,心上想的,口头说的,总是租谷,总是钱!草堂寺和尚悖了时,遭了殃,你姓廖的,倒为他抱起屈来了。”
“不是这们说法!你不晓得,田地是有用的,天之所生,地之所产,人之所养。土地上一年多出一百八十几担谷子,百姓就多得九十多担白米吃,这是何等好事!如今拿来改为公园,不惟一年里头少养活九十几个人,还格外要花些钱来修造,修起了,也不过等大家进来游玩一遍,这有啥子好处?难道看一下池塘花草,肚里就饱了吗?岂但如此,……游的人也要花钱的。我们来算算看,来回的轿钱三百文,——从青羊宫坐东洋车来回,像我们一样,自然要少些。—— 一碗茶三十文,一盒福烟十六文,若再吃点儿点心,我看过那价目,包子每个八文,就比城里贵四文,炸酱面每碗五十文,也贵多了,城里锦春江的炸酱面,才二十四文!你算算看,一个人来游一趟公园,顶少顶少要花费四百钱,这就是半元了。开些地方出来,光叫人花钱,反转一年少养活九十多人,这可划得过不?周秃子这东西,真是鸩人的好家伙!”
罗升把水烟袋提了来,黄澜生接过去,抽了两袋,笑道:“廖先生当真相信这园子是周孝怀周大人办的吗?……孟夫子的话真有道理,他说,纣之不善,不如斯之甚。又说,天下之恶皆归之。可见一个人做事,稍为差一点,众人一传开去,以后就不管是啥子人干的过恶,都一齐拿来加到你的身上。周大人,我伺候过他的,人并不坏,又能干;就只为厉行新政。爱打人的头子,得罪了一般守旧的老先生;认真办理警察,犯了事的丝毫不通融,得罪了一般市井小人;现在又因署理提法司,甄别法官,说了些挖苦话,又得罪了一伙法政养成所出身的新人物。这于是乎,省城内外凡是一件新奇点的事,与人不甚方便的事,大家说起来,遂一齐归在他一个人的名下。还有一个人也一样的,就是路广锺号子善的,以前当警察署员时,开办狗捐,喂狗的都须去领铜牌,不准散放在街上,不然,就作为无家野狗论,一律打杀。”
吴凤梧插嘴道:“那时,我正在速成学堂读书,亲眼看见,那些狗真打得可怜。有些是喂狗人家怕领了铜牌,狗在街上咬人出了事,自己担当不起,生生的把狗拉上城墙,掀在废炮台里饿死。那真惨啦。”
黄振邦很有兴趣的问道:“为啥子要打狗呢?”
“说是路广锺出来查夜,着狗咬了一口,所以他把狗恨死了。”
黄澜生道:“也是一因。其实,野狗也太多了,清理一下,何尝不可哩!但路广锺就出了恶名了。加以前年南校场办运动会,巡警打伤学生,他因是巡警教练所的提调,就着学界的人指为官蠹,硬要赵尔巽——就是赵尔丰的哥——赵制台惩办。赵制台也有趣,名义上把他撤了差,跟着就委署崇庆州知州。赵制台不过不要学界的人太占上风,但是路子善就成了第二个周孝怀了,不管他做的啥子好事情,全是坏的。像这样的是非,你们如何理呢?……子材,你们在学堂里,每星期都要作一篇史论,批评下子古人的得失长短。我问你,我们眼前的真是真非尚这样紊乱,而去古远哩数千年,近亦几百年,你们果能把古人的是非看得真切吗?”
楚子材因为心里不乐,懒得高谈,只含胡的笑了笑。
姓廖的曾经下过三次小考,虽没有一回上榜,自己却甚负是饱学生员,也公然在鸦片烟灯之侧看过些杂学书,自以为道理很多;本不以黄澜生之言为然,很想与之一辩的,无如戒而未除的烟瘾发作了,一连几个呵欠,什么精神都没有了。忙丢下众人,溜回茶馆中,背着堂倌,在一只小银盒内取出三枚烟泡,用热茶吞下,方渐渐有了些意思。
黄澜生几人又论到公园的结构上来了。黄澜生少年时候,到过杭州,游过西湖,胸中比较有些丘壑。他的意思,这公园应该多种竹木,并间隔一些花朵墙,总使从池的这面,望不见池的那面才好。吴凤梧问是那个修造的。
黄澜生道:“还不是那个包修花园的马麻子!”
“就是走马街开绸缎铺的马正泰吗?双孝祠就是他为他的儿女修的,听说很不坏,我倒没有进去过。”
“就是他,此人胸中只有那一幅画稿,双孝祠自然修得不错,就是方正街丁公祠的那个小花园,也还看得。不过都是从小处落墨,所以还曲折有致,而拿这画稿来布置这大地方,却太不行了。你们想,竹木既未种成,就该有点假山曲廊,或是小榭短墙来取致。我们但看隔壁草堂寺的杜公祠,便懂得了。你们看,只两堆土山,一个小池,一条小小的流水渠,几道石桥,一间船房,一间水榭,百十株花树,岂不就大可观了?那里像这里凭中一个大池塘,倒圆不方的,四面一望,啥子都没有,反而不及东门外的放生池。”
吴凤梧点着头道:“澜哥见解不差,杜公祠顶好的地方,我说还在进门那一条巷子,两边竹林,连天都遮绿了,热天走去,真爱人啦!雅州桐梓林的金凤寺,经黄云鹄布置过,也不错,依着山坡,筑成三个花台,花树已经好了,还有几百个江西定烧来的大瓷花盆。寺外遍山松林,风一吹来,硬像波涛的声音。我说不仅花园离不得树木,你看望江楼、武侯祠、昭觉寺、文殊院这些地方,全靠的是树木陪衬,就是真正的山,要没有树木,也不好看的。”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抄着池塘走了一转,仍然来到茶馆中。姓廖的提说:“这里太没有意思,馆子想也不好,我们不如到隔壁草堂寺吃和尚的素馆去。”
吴凤梧首先说好。
黄澜生却说:“今天是凤梧请我们,我须得先说清楚,还是不宜费事。一则我们也把油荤吃伤了,要吃点简单有滋味的素菜,天气不好,也不要吃酒。你去跟和尚招呼,只做点新鲜豆花,鲜笋,估量我们几个人连大班众升等,一齐吃下来,不过块把钱就好了。多了,我们就不能要你出钱的,和尚,我是认识的,只要我说一声,你这个东一定当不成。”